那一年,我高二,是化学课代表。
他是我们的化学实习老师。他应该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自然卷的爆炸头、国字脸、金丝眼镜、身材魁梧、西装革履,斯文而又帅气。我刚才在网上一搜索,竟然找到了他,湖北某市的局长。那个市是他的家乡,他的姓氏很特殊,我敢肯定那就是他。可惜,已经丢了原来的化学专业了。为了避免对号入座,简称为L。
他上课的口音掺着浓重的某市方言,非常奇特,讲课连珠炮似的,但很有条理,思维方式很独特,会用物理知识解释某些化学问题。他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用手指迅速而灵巧地把一根长粉笔“啪”地一声弹去头,然后龙飞凤舞地板书起来,装作特别洒脱的样子,按当今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耍酷。“李熳,请你概括一下金属的性质。”第一节课就点我回答问题了,因为我是课代表嘛!我当然不负众望,对答如流。这些细节我怎么记得的,对L老师就那么刻骨铭心?非也!我有日记参考。
下课后L老师站在我的课桌前,俯下身,微笑着,好一会儿才迟迟疑疑地问:“你……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对我讲的课有什么意见?”我快人快语说:“听得懂啊,就是讲得快了些,您挺慌的吧?”我关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着智慧之光,又温情脉脉,像秋天的深潭,我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按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被电到了。他后面问的什么话我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他有点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那天我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进化学办公室,一群陌生的实习老师正在讨论问题。L老师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教案,我不想惊扰,把作业本轻轻地放在他桌上,他吃了一惊,浑身一抖,抬起头来,脸腾地红了,同伴们哄堂大笑。
晚饭前,我们班同学和实习老师们一起打排球,L老师站在我的对面。我故意把排球扔给他。他的同伴们意味深长地一起喊:“L老师,接住啊!”
L老师实习的每一天,我都很珍惜。课堂上、办公室、食堂、校园小路,我追寻着他的身影,感觉着他的存在。
最后一节化学课,我听得很仔细,生怕漏掉一个字。问到一个较难解的问题时,别的同学都一片茫然,像往常一样,他点到了我,我在黑板上迅速写下了正确的答案。“下面我们来看看李熳,不,李熳同学的答案吧。”他的脸刷地红了,大概因为自己刚才的改口。他一步一步地解释着我的方法,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揣摩着他刚才的失态。“叮铃铃——”下课铃声非常刺耳,一声“起立”之后,L老师走出了教室。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当我和好友分别时,也是这种感觉。其实L老师很腼腆,除了上课或收作业和我公事公办地讲几句话,很少跟我讲话。我们那个政治实习老师K,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K老师还挺欣赏我的,说我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提醒我注意休息。可我对K老师没有一点感觉。
本来以为L老师已经走了,但是周末班会,他又回来了,我猜是和我们告别的。他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像要讲话的样子,这时班长上台了:“同学们,我们年级要组织一次春游,坐船到洞庭湖去,每人交20元,自愿参加。”
教室里沸腾起来,同学们整天埋头苦读,早就想到野外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了。他会去吗?我心里期待着,但又不好意思问。
“开船了,开船了!”船舱里的同学们欢呼起来,我心不在焉地寻觅着他的身影。他来了,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像一个绅士一样走进我们的船舱。男生、女生们都欢迎着他。我心里很高兴,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趴在船舷边看江景。船舷边的同学越来越多,突然我发现,他也在看江景,就在我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抱着扶在栏杆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夜幕降临了,师生们都在船舱里狂欢般地热闹着。打扑克、下象棋、算命,无忧无虑的,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也不像学生,毫无隔阂,没大没小的。我一向不喜欢热闹,斜倚在床上,听着随身听里的英语会话,准备参加英语竞赛。
他来了,就住我隔壁的船舱,和几个女生打着扑克。那几个女生都很活泼可爱,不像我什么都不会玩。我多想立即马上现在就学会打扑克啊!英语听进了几句不清楚,心里充满了怅惘和无奈。其实我知道,女生们都很喜欢他,记得他给华的作业本上留言,说你的字体很飘逸。华美滋滋地陶醉半天。
夜色渐浓了,我走出热气腾腾的船舱,扶着栏杆看夜色。船停了,夜空像一片深蓝的大海,月色朦胧如一层白纱,星星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调皮地闪烁着。我寻找着我喜欢的天鹅座。一阵轻柔的歌声飘来:“为什么我的心总是,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我禁不住转过身来,看见了他的背影,我的心猛然一跳,他唱得真好!后来我才知道,是苏芮原唱的。我买了所有苏芮的歌曲磁带,一直听到读大学。
轮船航行到一片宽阔的江面,天亮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两岸是连绵的群山。洞庭湖到了。之所以后来我对洞庭湖情有独钟,因为有一种酸涩而美丽的心情遗落在这里。
船载着我们来到君山脚下,分成小组自由活动,老师和学生们分开了。同学们像一群放归山林的小鸟,一路玩一路笑。在山顶、在茶林、在湖边,我多想和他不期而遇。我们一行人来到“白银盘”里,看见一片绿海似的草地,足有一人多高,隐藏着一群翻滚打闹的儿童,蓝天像是一块蓝水晶做的穹庐,而洞庭湖则像一块巨大的白银盘。真希望,他能从绿草中突然冒出来,好像捉迷藏一样,我就装作无意地说,哦,原来您躲在这里了。
终于登上岳阳楼了。我捧着一个日记本抄对联。爷爷生前最喜欢对联了。L老师走了过来,问我:“手里捧的什么书?”我却非常冷淡地说:“不是书,抄对联的小本而已。”我又急急地抄别的对联去了。一转身,我又那么后悔,为什么我不跟他多说几句话呢?其实我多么想和他说话。
我就这么特立独行地拿着小本抄啊抄啊,同学们都在回廊边玩“摸瞎子”游戏呢!摸到一个同学,还要猜到他的名字才算赢。同学们互换了衣服以迷惑“瞎子”。他们非要我也参加,看到L老师鼓励的眼神,我也被蒙上了眼睛。我动作敏捷,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一下子就抓到了一个人,西装、自然卷的爆炸头、金丝眼镜、身材魁梧,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是L老师!同学们哄笑起来,真不愧为是化学课代表啊,一抓就抓到了化学老师。我闹了一个大红脸,说,L——L——老——老——师,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又过了一周,我以为L老师已经走了,谁知道周末班会上,他又来了,原来L老师还有两周的班主任实习时间。这次班会,L老师要我们评选班级十佳,什么“学习成绩最佳”“社会活动最佳”“仪表形象最佳”,我被评上了“学习成绩最佳”。一个同学叫我,L老师请你过去。我疑惑地走了过去。“李熳,把你的地址留下来吧!”他笑着却装作皱着眉头的样子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矛盾的表情,他到底是高兴呢?还是发愁呢?我便写下了地址。“能收到吗?”L老师问。“能收到的。”我说。我心里纳闷儿,留地址干什么呢?是不是联系我以后考他们的师大,还是……
过了几天,他又叫我对他的工作情况写个小结,课代表嘛!那天晚自习发了很多张数学卷子,我做到11点才做完,又强打精神给L老师写小结。我用了最优美的语言,对他讲课的方方面面做了全面的好评。以至于后来我的闺蜜考上了那所师大的化学系,说某师兄还提到过李熳的那份小结堪称经典,为L老师增色不少,一起实习的同伴羡慕得要死。小结后面我用铅笔附上了一条建议,希望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不要独来独往,比如和同学们一起吃饭什么的,还希望他临走时留下地址。第二天,我就听他对一个男生说,我们一起吃饭去吧。临走时,他先是自我介绍,说自己1968年生,喜欢唱歌、跳舞、打篮球,喜欢写散文,然后真的在黑板上留下了一行地址。
L老师终于还是结束实习回师大了。不久就有信,信封上是他的笔迹,没落款,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专属的跳舞一样的字体。信封里滑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原来是上次评十佳的收尾工作。“李熳同学,祝贺你评为学习成绩最佳。”盖的我们中学的章子。
我便给他写信谈了我对他的感受,我想那应该不叫情书,最多算是思想交流而已。我每天放学一回家就看看家门口那只破旧的信箱,没有信。我又去了一封,内容我忘记了,我想无非就是说前一封信是否没有收到,汇报一下目前的学习情况之类的。还是没有回音。半年来,我天天看着那只信箱。突然有一天奇迹出现了,我看见一封落款师大的信,心里一阵欣喜。刚要拆开,却发现收信人是邻居大伯,他是有个侄儿在师大读书来着。
从此L老师杳无音信,只是我从此学会了唱苏芮的歌曲,独自哼唱那句:“为什么我的心总是,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时候我的心是凄苦的,我经常流着泪听苏芮的歌。我顾影自怜,把自己想象成《女大学生宿舍》里那个坐在角落里孤单的女孩,没有漂亮的衣服,没钱读书,平时还要去工地拉砖。我认为我的大学应该是孤单的。
没想到大学还没读两年,在去北京的路上,我的先生横空出世,一把拉我出了孤独海,拯救了我晦暗的青春。从此我也不唱苏芮的歌曲,整天开开心心的,自信又开朗。
那一年,我16岁,他21岁。我未成年,他也尚年轻。我懵懂无知,他也在迷茫中追寻。其实我好感谢L老师,感谢他的冷淡和克制。毕竟当时他是个大人,我是个小孩,而且当时我的确感觉他大我很多。
直到今天我整理日记才发现,我先生也是1968年生人,命中注定我就得嫁给一只猴子,呵呵!而且,先生也总把我当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