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白岸闲人录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毛守仁  阅读:

  白岸只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村庄,并不靠近湖泊江河,叫什么岸?传说老古老古这里有晋阳湖,大禹治过水。白岸编村史,书上有神话、有村干部,叫主流。闲人为小人物一类,上不了书,只在老百姓口头流传。

  坎肩肩

  志智是白岸公认的能人,却不是村里的明路人。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当了右派。被赶回村里来,粮票丢了,工作没了,都是天塌大事,他不落魄,没有见天低了个脑袋。他也没有日天骂地,时刻宣称社会对不起他。他大手一挥,说,对不起他的是城里的社会,他在村里骂,城里听不到,农村社会收留他,对他厚道,他不能骂。他只说到这一层,再不往下说,村里人究竟不明白他是怎么惹翻了城里的社会?

  他成天笑脸儿不落,哪里有热闹他在哪里。这倒不是因为他嘴角长得向上,天生笑模样。而是他想开了,笑,太阳落,哭,太阳也落,何苦为难自己?他不但有笑模样,还有笑声,并且笑声总在话前当引子。这样,更让村里人摸不着头脑。他做的什么事,这样子乐呵?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村里人分不清左右,只分里外,左是里,右,就是外,外人, 不明落难原因,也不影响吃喝。

  志智混入了五类分子之列,却不倒架,轻易不下地,像工作组。也不改城里人的口风语气,电蹦子他叫摩托,洋车子叫自行车,茭子他叫高粱,红面他叫高粱面,衣裳叫衣服。回村里时和村里人穿的衣服就不一样,并不阔气,也不土气,只能说怪气,劳动布坎肩肩,他叫马甲,村里人说这东西像叫蝈蝈的鞍子,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只能叫唤时发个声响,它也真像鞍子似的,时常不扣扣子,开怀带襟,半敞着,冬天不嫌少,夏天不嫌多。

  与叫蝈蝈鞍子不同的是,它多了两只口袋,整天饱和着肚子。玉马与他年龄相仿,为显示自己见过世面,能破了志智的谜,就猜测口袋里装的是申诉材料。

  村里人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事受屈,材料上肯定得写呀。

  他说,这口袋有名堂。说完就不说了。

  坎肩肩上了身,就不下身了,四季能用,城乡通吃,隔一段,他穿着晃荡到城里去,比村里人齐齐楚楚穿上毛哔叽华达呢也合群,一口改良城市话,什么也不在话下,再加上看什么都不在乎的眼光,大小衙门他抬腿就进,起先社员们只当他冤气没有出,装上申诉书跑着申冤,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闹政治,是弄经济,他真的路子宽,认人广,捎带着办点事,家里人就有活法。

  到村里不久,他找了个瞎媳妇成了家。玉马问他怎么找个不睁眼的,他说,睁眼干什么?两个人一双眼足够用,看些多余事,还惹麻烦。

  你尽说短处,两个人少下一双眼,该看的也看不见了。

  你说炕头那事儿啊,知道你,三句话不离本行,她不用看,我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看她,东西都在她身上,我能看见就办得了事。

  果然,三年两个娃,他乐呵呵地接受新人口。张得宝是同意接受志智来的村干部,他一辈子没儿女,干干净净,见此情形,有几分替他发愁:尽管生,你能活了?

  怎么不是个活?反正是个穷,一个也穷,一群也穷,再穷,也不能把穷字摞起来。

  他并不在乎,照生不误。三年两头闰。

  他挣不下劳动粮,但口粮队里得给,那是按人头分粮,不管大小人。大小人均拉下来,他家的口粮反倒比别人家还多几十斤。队里有几个因为修水库迁来的外来户,其中郭四四比较咬牙,牙关咬得紧,她两口子干大人跟前没个儿女,分口粮时,看志智领许多份口粮,眼睛都绿了。

  这次,更加一等,保管念到志智的名字,凭印象说,五口人。他说,六口,又生了一个,八月刚赶上分口粮。说着,掏出刚报的户口。

  他太过能耐了,连做造人都掐着日子,不迟不早赶上分口粮。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郭四四气不过,背过身去嘟囔:刚从屄里扒出来,就得分一口袋玉茭子。

  志智偏还听到了,也不生气,走到她跟前,笑笑:这是宪法肯定的权利呀。不叫饿死一个人。你有本事赶紧扒出一个来,今年赶不上赶明年。

  郭四四把张脸气得铁青:宪法?那是共产党的宪法,不是你右派的宪法。

  村里人不知道宪法管不管右派,他们只是并不小看右派,他们认为右派是有本事的代名词,没本事想当还当不了。志智除了说大话,也还有真本事。

  别人骑洋车子带一个人,他浑家老小,都要带在那辆破车子上。大梁上一个,管摇铃;后衣架上三个,一个在怀里吃奶一个在肚里。志智的洋车子别人还骑不了,全身带响不说,有一只车把还是断掉焊接的,除了他谁敢骑?更神的是,有次在路上车子的前叉折了,他带的人,下了车一堆呢,大的大,小的小,怎么往回走?他不着急,从路边庄稼地掰了一根玉茭秆,插在前叉里,东一拐西一撞,居然也把全家人带回来。

  村里一般人对穿制服的发怵,尤其怵警察,他却耍耍地对付。

  县城中心地带十字街,街心站了个警察,专门管自行车带人。带了人的到此都得下车子,给警察个面子。可是志智带的人多,下车不容易,上车更不容易,于是使个懒法,从警察背后过。这个警察一转身,拦住他:下来,下来。罚款!

  志智喊着:我下不来,朝警察骑了过去。

  警察扶住车子,他才站住,擦把汗,笑了,指着车上大小几口说:那就交给人民警察吧,我还正愁找不到医院,怕她生在路上呢?

  瞎子不明世事,喊着:到医院了?扶我下啊。警察一看,女人挺着大肚子,还是个瞎子。忙不迭地催赶他们快走。

  志智还拿起架子来,友好地朝警察笑笑:还得劳你驾,扶一下自行车,我在平地上不去。

  遇到这号人,人民警察也无法耍厉害。

  志智面对困难,拿手表情是先哈哈一笑,笑后,你再说什么,也郑重不起来。年轻队长保柱对他摸不着头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他说起市里的头头们很具体很细详,不像吹吹拍拍。于是,对志智说,别的村只有四类分子,咱们队多了一类,全全可可的五类分子了,不能白五类,快过年了,你给咱队的社员们去搞上点副食?

  志智冲这句话,一口应承。

  当地做饭离不了酱。笑话里就有这样一句说到炒菜流程:先捏盐,后挑酱,五味调和一起放。酱,既上色又上味。家家离不了。酱是粮食做的,馍馍长了白毛,放在瓮里捂,赤脚板子踩。流传下来的工艺倒是在,原料缺呀。于是酱不能随便买,城里人凭副食号儿供应,村里没号儿啊,怎么炒肉炒菜?几天后,志智给弄回一木桶黑酱,摆在五道口,亲自操起木板,给社员们往酱钵子里挑酱。

  这时,政治队长魏东彪敲打一面锣走过来,嘴里喊着:蒋介石死了,死在台湾了。毛主席最少能活一百二十六岁。当当,当当。

  志智笑眯眯地听着,问,魏队长会看八字呀?给咱看一个。

  什么看八字?迷信头脑,这话不是生辰八字算出来的,你当什么都能算准?这是科学,北京的医学家研究出来的,中国最厉害的医生——

  魏东彪站在汽车前,又“团团”地筛了几下锣。

  主任怎么不往前走了?

  黑酱?

  嗯,黑的酱,北京人都爱吃炸酱面。

  这倒是缺货,嗯?黑酱怎么个打法?

  专门给我们三队社员弄回来的,不对外。

  给咱留下一钵子。

  你又不是我们三队的,留不下——你要打,就赶紧,趁这阵没人。

  魏东彪队长看看木桶,快空了,急忙把锣反过来,递过去。让打到锣里。

  张得宝听说了,也让志智去搞酱。你这右派又不是三队一个队的,是全村的,你得让全村人过年有炒菜的酱。去吧,再弄一回,挣大队工分。

  两桶黑酱,农民也信服了志智,知道他确实有点门道。要不,养着一家子,他还经常亮肥膘,连坎肩肩都能穿成油皮?那肚里肯定是有油水的。

  孩子们挨肩肩长,大的看小的,一天天也就长大了。口粮钱一年滚一年,欠着队里的,都在账上爬着。这些年,社员们大部分都叫欠款户,志智只不过多欠了些,也没有欠款大户这一说,倒比在城里活得还自在,不用愁没钱买不回米面,一屁股孩子一屁股债,他的眉灵凹展豁豁的,比会过日子的人倒少那个川字。

  那些年,在生产队过时光,穷得分不下红,社员们捏盐打醋钱从鸡屁股里抠,或者喂口猪兑几个钱,扯件衣裳。口粮不够吃却没处挪,没处借,家家缺粮难度春荒,于是,队里开仓借,年年春期借,秋后还,领得更少,缺得更多,寅年吃卯年,恶性循环,队长保柱也头大,问志智怎么能把社员们的口粮周转开。

  酱是城里产的,粮是地里长的呀,他能有什么法子?志智这次不往城里跑了,他说,有一条路,哪个队或多或少都在走,咱也得走,少报点产量,多分点口粮,来个彻底扭转。

  保柱只点头,不吭声。不敢担这责任。瞒产私分,是重罪。有人一举报一个准,说不定就住进去了。

  正好这时,村里人传说红卫兵要进村了,来煽风点火,趁黑抢粮。话没说完,红卫兵真来了,打开场子演节目,说他们是先文攻后武卫。

  志智在库房前插了一面红旗,放了一个扁平的红印色盒,掀开盖,栽了一枚公章在印色上,嘴巴往上一挑,说,第三小队红卫兵团夺权了。

  夺完权,马上分粮。分完粮,保柱又来桌子前喊话,我们又反夺权了。

  玉马嘲笑志智,你怎么比李闯王的天下还不耐坐,坐一天就丢了?他说,我和李自成不一样,我不会种地,怕误了农时。

  结果,真有人举报,说右派翻天,反攻倒算,私分口粮。

  公社找志智,他进了院,先打散一包子烟,散烟的爽快劲,类似下乡干部。隔门缝瞅见郭四四在院里,就招手唤进来:喂,你来,你来,听说那天分粮出错,给你家多分了二百斤口粮?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有,你就把那二百斤退回队里吧,这不算什么事,谁让他们粗心大意?你也不是有意要多吃多领。

  公社干部到村里查访,社员们异口同声,都说没分粮,倒是防抢,保了一下粮,其中包括郭四四的老乡。郭四四见势不妙,只得改了口,说自己算错了。

  公社干部也是人,知道此事关乎百姓肚子,不可细追究,更不可声张,趁势压下去了。

  志智的孩子们长大了,五女一男,没有瞎的也没有拐的,嫁的嫁,娶的娶,他的坎肩肩也穿得四处脱缠,下襟磨成了毛边,他把这叫成“毛马甲”,他挎着毛马甲,寻到开除自己的厂里,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办主任查了几本资料,严肃地说:你确实是右派?没你的资料呀?

  我带着呢?

  个人带的材料不算。

  怎么就不算呢?他抖抖自己酱油色的毛马甲:这就是材料。领导说,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说发了二尺布票,刚够搂住上头搂住下头,楼上楼下是这么个搂呀?没有领没有袖。结果,碰了高压线,说我眼中没领袖,大会批小会斗,弄了我个漏网右派,给我补了一个名额。

  凭一件马甲,也没法给你平反呀?工资倒是可以补发。

  他嘿嘿笑了:好像我混了个右派?不平也不反了,补了工资就行。

  回到城里上班他不习惯,他让大闺女顶班,自己退休仍坐在村子五道口翘着嘴角,笑谈天下事,比谄三国拍列国还精彩。此时他更是名正言顺动口不动手了,再用不着他走后门从城里弄这弄那了,尤其是不再挑酱,村里人改吃酱油了。他与时俱进成了酱油党,袒露的胸脯肉皮发黑,油腻腻的马甲还是照穿不换,他说自己还要披右派的外衣。

  村里年轻人也改口把坎肩肩叫马甲了。

  米布袋

  月菊从娘肚子往出爬时,预见到会饿肚子,脖子里带了个米布袋。

  生产队分的口粮远不够吃,月菊妈的奶袋子里攒不下奶水,月菊吃不饱,不停地吸,疼得妈口里咝咝响,待到见自家闺女胎带的米布袋也蠕动,如同看到指望,方忍住疼痛,尽由她空吸。

  碰得也巧,村里开始承包种地,第二年,家里粮瓮满了,倒像米布袋里倒出来的。

  月菊长到十七八,脖子里的肉瘤鼓鼓囊囊成了气候,把她的脑袋往右支使,远看,更像扛着一布袋粮食。戏台上扛东西的戏文就这样做,看她如同看戏。

  到医院去,医生说,简单,做个手术。月菊家没那么多钱,家里人认为不用割,能吃能动,什么也不影响,脖子里多一布袋米,那是命里带来的吃食,随她去吧。

  白岸村的后生牛子,没被月菊脖子里的瘤子吓住,图便宜娶来做媳妇。新媳妇自带米布袋,还成为幸福的陪嫁:城里人有户口吃供应叫自带粮票,咱这叫自带米布袋,买米连布袋也捎带上,更厉害!

  果然不影响什么,月菊不慌不忙生出个女娃,奶上娃娃,一对大奶子顶顶当当,与米布袋在胸前三足顶(鼎)立, 嘴馋嘴贱的玉马形容她胸前摆了个“上三圆”,三圆盘、二五眼是当地的席面,指上菜盘碟的数量,三盘都盛肉,称为上三圆,人们听到这个叫法,无非一笑了之。没想到,竟成为日后的预言。

  十几年后,在三圆盘吃奶的小菊长成了水灵灵大姑娘,腿儿长长的,一走,身子一忽悠,屁股与胸脯一起颤,可惜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胸前高峰不止两座,她得母真传,脖颈下也扛了一只米布袋,名儿随了她妈,称号小米布袋。这年头,人们不再饿肚子了,你还要扛一布袋米来,岂不多余?

  小菊姑娘进城打工了,城里什么人也用得着。村里人没多想,可是接着发生的事,他们便再多想,也想不到。

  报上登出一则新闻,说小菊遇到色狼了,色狼要在城里也还不算新鲜,这报上说的却是在他们村,石山崖上,色狼迷上了小菊,小菊进山割谷子,狼从谷地里窜出来,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爪子搭上她肩膀头,小菊一回头,那色狼张嘴强吻,她一躲,被狼把个小米布袋给叼走了。

  白岸人不信,听说过人有色狼,没听说过狼有色胆,再说,也没有这么巧的事,当年月菊就是被狼给叼走的米布袋。

  夏至割麦子,夜里热得回不去屋,月菊躺在房顶上就着小风儿呼呼睡,狼顺山坡跑下来,窜上她家房顶,从脖子里狠狠叼了一口。牛子看到一只灰狼叼着圆溜溜的肉头正往山上窜,他领头喊着急追。人们都在想,不能让狼缓口,便是人死了,也要留下个全可尸首。

  狼见人多势众,丢下叼着的肉头落荒逃走,人们追过去,捡起来的是一只肉瘤,不是头,山里人命大,肉瘤替月菊挡了凶险,还替她做了免费整容手术。月菊养好伤,剩下一圈狼牙印,脖子里利利索索,显得很长很匀称。她长叹口气:怎么当初就不给我做这个手术呢?叫我累了多少年,这不,连狼都看不下去了。

  当妈的狼口脱身,那是村人眼见的为实,总不能女儿也有这命?他们家又不是狼亲,狼三番五次地来串亲戚?再说了,小菊那是娇惯出来的,何曾割过庄稼?报上说的话,没人信?

  不管村人信不信,电视台也扛了摄像机专门来白岸拍,现场让人说,都是按他们的话说,那不是哄人?尤其是让小菊加演一次,假狼下山,追她,她吓得连打几个滚,滚下坡,狼穷追不舍,爬上身,玉马看得直笑,这哪是狼?这是当年的牛子样。

  小菊在乡亲们面前,羞头面软不敢真说这事。

  白岸村里那几个人不信,城里人信。小菊站起来时,衣衫撕扯破了,所有从电视上看到这一幕的,都相信那狼情真可能发生,这姑娘的脯脯肉,油光光滑腻腻抹了胡麻油似的。

  信不信,小菊成了名人,进了省城一家高档饭店,专演这一段,饭店改名“与狼共舞”。一进门,放大到真人大小的报纸做了屏风,让大家看“狼”故事,为了不耽误文化低的老板们,饭店还把小菊与狼共舞的专题做成视频,在点菜台前直播直播。

  “与狼共舞”的名菜,来自小菊的奶名“小米布袋”。

  “与狼共舞”火了。饭时,小卧车打满一条长街,都是长家伙大家伙。南方老板们不认识小米,打听,小米是什么,是那种喂鸟的米?都市老板圈子里流行一句话:没吃过小米布袋,没当过几回狼,还敢称老板?

  狼们野餐,不用筷子,直接嘴啃,也不用盘子不用碗,用小菊的胸脯。当年妈的“三圆盘”女儿变成“二五眼”,这是另一种席面,也只有那个荤素不忌口的玉马能又想到席面上。不管几盘几碟,反正都是盛菜的盘子。

  老板们不说菜盘子的话,津津乐道的是这道菜的形状,像口袋,长乎乎一嘟噜。

  也就是个小笔袋吧,顶多装一两小米,什么米,值那么多钱?抵得千斤米价?

  看一眼,黄澄澄,闻一闻,香喷喷,抿一抿,甜盈盈,咬一咬,肉津津。

  无非一把“毛谷米”,装了个套儿就不认识了!

  不是米值钱,是狼值钱,当一回狼,不得出个狠价?

  玉马翻着白眼说:牛子,这么些年,你可省下一座金山了。

  他把母女俩搞了个浑水摸鱼,比饭店老板还要编造得厉害。在白岸拍电视时,他过了一次嘴瘾,牛子事后想到这话太可恶,心里憋了火。再听到这种耍笑,牛子立即翻下黑脸来,如老虎低吼:合上你的股缝,再敢满嘴喷粪,我就装了你老虎。

  他这是真出火,把玉马给唬得大气不出。

  可是村里人认定那口袋里装的是一把“毛谷米”,碾的新米,是石头碾子上碾出来的,

  南方老板们是真不认识小米,问,小米?过去那种能加步枪的小米?现在喂鸟的那米?

  不管你说得多花哨,也就是谷子里碾出的米,俺们种出来的,怎么,装个套儿就不认识了?

  不,不,这个套儿不是在外面装的,是肚子里的。

  肚子里的?不,不,你们北方人不懂,给你们说透吧,是籽,鱼籽。

  饭店老板说一口广东话,既办报,又开餐厅,报纸有味,餐厅有故事,两手硬。

  扛长工

  打工?竟然跑到村里来打工?

  爱叶提着布头拼出的破提包,一口老土话,比白岸人的话还土,村边的女人围了她反复追问。

  问一句,爱叶点一下头,像瞎点头,其实她心上有主意,慌忙却不乱套。她们见她听懂了问话,却还点头,确认无误,便哈哈大笑,笑得直喘气:你这不是扛石头进山?打工得往城里去。村里都是劳力,还不知道想给谁打工哩?

  赤脚医生栓英逗笑道:那我们也过过地主瘾吧,雇上个干活的吧。

  众人嘴上过着瘾,朝她马蜂似的细瘦腰撇嘴。这腰上舞台扭搭还经得住,出来打工,能做得动什么活儿?突然就有一种不祥预感,她敢是要做城里人叫小姐的那种事?可是她眼睫毛是真的,眼睛也没有涂蓝,嘴上也不抹红,怎么看也是个庄户人的嘴脸,肯花钱浪的男人们,喜欢妖精,哪能看上这种眉数?

  就连白岸最牛的长工生铁牛,手上有了几个活钱,往腰里一别,也要进城去送给平康里调红抹黑的窑姐儿,何况城里那些老板,谁把钱往村妞儿身上花?她也就只能来村里卖。得把她赶得远远地。

  这个女人却不是几句话能打发走的。你们就给我寻个人家试试么,我粗活儿细活儿都能做,我每年都出来打工的,知道,村里也有一些挣了钱的家户,要人伺候,也有一些身体单薄的,做不动地里的庄稼活,我去代种。

  她这么一提醒,人们倒想起一个人,让她去试试,这个人一身懒肉,替他种地,或许能挣口饭吃。

  女人们怀了一种对自己家丈夫的“警惕”,把她撺掇到光混汉魏东家。

  魏东听说来打工,也不问价,也不管男女,更不顾腰粗腿细,就让进屋。

  爱叶看家里乱麻铺展,东西都不在应分地方,哪儿哪儿都脏得没眉眼,过的是光棍汉的日子了,本来没心思留,却见灶王爷板子上供的不是马子,是一排书,白皮儿,厚厚的,一看就是文化书,她眼睛一亮,放下提包,坐下来,等人家问话。

  魏东把个嘴舔得光溜溜的,笑着说:我这儿活多的是,你能做些什么?

  炕上到地上,院里到地里,我什么都干得。

  魏东嗓音洪亮地把手一挥:那还说什么,你就留下,什么都干吧。

  她喝了口水,挽起袖子就干,又扫又拾掇,又涮又洗,把个厩子似的屋子收拾出了眉眼。

  做了口饭一吃,天黑了,她进了留给自己住的东里屋。

  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魏东嘴上大大咧咧地说着,夹了一床被子,送进去,一看,她真是来打工的,还全全可可地带了自己的褥被,已经呼呼睡去。她的被褥干干净净,魏东的被子脑油糊擦,没好意思放下,又抱走了。

  女人把家务活,分成几步,从根本上治理脏乱差。收拾到灶王爷板子时,那摞子厚墩墩的书,一本一本过手,上面尘土落了一层,一捏五个指头印,把土擦抹去,露出几个鲜红的字,她认识两个笔画少的,毛主——

  哎呀,魏东,你是当干部的呀?

  嗯,不大不小地干过几天。

  怨不得,你看砖头厚的书。

  嗯,他用大舌头舔嘴唇,温乎乎地说:当年,我发一道号令,太原的红卫兵都能调动来,村里占领得满满当当,不是红旗,就是红袖章,这么长的袖章,胳膊都快裹出来了。我用的名儿叫魏东彪,忠心保卫毛主席与林彪,后来,林彪不能保了,就去了这个尾巴,叫成了魏东。方圆三十五十里地,没有不知道咱的。我给你说实话吧,你是找对门儿了,慢慢你就知道了,村里,除了我,谁家使唤个人?没那派。

  爱叶留下,实打实地做起了活计,这倒让村里人没料到。她图甚?魏东穷得铺盖都缝不起双的,还能付起人家工钱?雇长工,你还得有那本钱!

  难道进家一看,爱叶还看不出,他不是个有的?怎么就能落下脚扑下身子,成了白岸村的一个人?慢慢村里人知道她叫爱叶。按说,该叫个魏东嫂,或者是魏东婶。可大家没叫婶叫嫂,而是破例叫名字。这也许有一种不认可的心理作祟。

  村里女人被叫名字的,除了干部,工作组,就是她了。

  爱叶长相像工蜂,不白长,从不识闲,在家里养猪、做饭,地里点种、锄耧、收割……都会,都做,不撒娇,不装相,是个庄户人的老婆。

  一个节令一个节令地做下来,她稳排势坐,并没有后悔或者偷跑的意思,村里人觉得她是非苦受了,连身子卖了,看来,真是要过日子了,两个人搿犋上了,这也就不用付工钱了。

  男女双方不割结婚证不办娶嫁酒席,就在一起过,有家之实,无家之名,村里把这事叫成搿犋,过去两家的牲口合在一起拉犁拽耙,叫搿犋,男女临时在一起过日子也使用这个词。现在城里人叫同居,听音差不多。

  这活法名不正却言顺,然而也不是平常之人能做得来的,大小得是个人物。土改时,张得宝为了替本家张治平拉低成分,把租种张治平的二十亩地,说成自己的,记在自己名下。之后,张治平的儿媳妇守寡后他就搬进去住,也不向队里说红道白,还是各领各的一个名分。张得宝精明能干,一直在村里拿盘定夺,大事情不能从他头顶上绕过去。他要给自己办个结婚手续那跟提鞋脱袜一样便当。他没办,“文化大革命”让魏东给贴了大字报,说他是地主阶级安插在贫下中农队伍里的特务。魏东甚至拿竹竿挑了他们住处的顶棚,要搜与台湾联系的电台。

  魏东冒出来,差点成了本村人物。赶着马车拉厩粪,马车穿村而过时,他高高地坐在粪顶上,手拿毛主席的白皮书,嘴里开开合合,发出点声,庄户人也听不清听不懂,就当他念书。

  魏东从小懒得动,发愁下地干活,看到学毛著能到处游说,说话就能记工分,所以他认准了这条路子,学给人看。手拿红蓝铅笔在书本上画了许多道道,粗的有,细的也有,长的有,短的也有,别人看不懂,这也成了他讲用时的道具。

  讲用会越开越多,猪肉馍馍大米饭越吃嘴越油,世面越见越大,道具书也越圪夹越厚,道道也越画越多,张得宝并不识字,人老成精居然看懂了他书上画的道道:这魏东彪,倒是心细,领补助分还记在书里,你们看,这是1月份大建,2月份这是小建……

  张得宝这老家伙太日能,差点让他底漏拉进裤子里,魏东恼羞成怒,“文化大革命”一开,他先举旗造反,造老得宝的反。夺了权,报得一箭之仇。老得宝不识字,就说他会发电报与敌特联系,10个数码总认识吧?

  魏东最终当了政治队长,半脱产,打三天鱼可以晒两天网,到全脱产,也就差一半步里程,可这一步永远迈不成了,分地单干了,没有生产队了,给谁当政治队长?他又退回去了。

  本来,他连媳妇都不待娶,怕养活,这倒好,有人上门给他打工,他又当上队长,虽然只管一个人,那也能指手画脚,不用干活。

  至于责任田,半荒着也是荒着,过继给她耕种,还能让别人看上好庄稼。

  自己责任田有了好庄稼,走在街上自己也多少加了光彩。

  没事时,他把自己山摇地动的历史讲给她听,红旗往戏台上一插,戴着红袖章的胳膊往前一擩,讲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讲熟了,他把炕头匀出一半来,黑夜给这个细腰大屁股的女人睡,天凉了,省得多生一塄火,多烧一盘炕,意思是别回那边屋里睡去了。白天,再搬回被子去。

  走家串户的栓英看出被子卷的迁徙,笑得直不起腰:放屁脱裤子,多费手续,做给谁看?没公没婆的。

  当年给魏东他打旗护驾的五娃大声追问:为省柴炭就睡一盘炕,万一钻错了被窝呢?

  魏东嘿嘿一笑,你这狗日的,嘴里吐不出象牙。

  五娃还是不解:你们和狗倒是不同,公狗母狗冬天分开睡,春期天暖花开了,才练蛋,你们相反啊?

  魏东大舌头一卷,骂了一句:五娃,你狗日的,连门牙都没了,不用说象牙。

  爱叶让魏东渐渐养胖了,有了点主妇模样。看来,他们是要过下去,安稳过日子。村里人已经准备改口称呼爱叶个大小了,该叫婶的叫婶该叫大娘叫大娘。

  那就从拜年的时候改口吧,乡亲们做了心理准备,甚至把孩子们的磕头钱都打进数里去了。

  谁知腊月里,爱叶不见了,那个院门只见魏东独自出入,独自安置年货。问起来,说爱叶走娘家了。跟了男人,要在男人家过年,哪有回娘家过年的?

  知道底细的亲戚们,却从墙里透出风,说她临走拿了钱。

  她娘家在秦岭大山中,像传说一样远,只是预报天气时才听说的地方,哪里找她去?看来,爱叶开始就存有异心,无非骗点生活罢了。敢情她是蜜蜂,跑到别人家酿蜜?酿了一钵子蜜,走了。

  大家断定,爱叶这一走,再不会回来,魏东并不着急上火。正月里,摆开了麻将桌,过去手头紧,输了总欠账,没人愿意和他耍,这阵,手头活了,自己理也直气也壮地支开摊子,伸手一摸,一张东风,他得意地喊: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

  他出牌的叫法与众不同。比如村里人把九饼叫素卿,素卿是另一个光棍汉,专卖饼子,每天留九个饼子自己吃。魏东则把九饼叫九点钟的太阳,如果连上八饼,就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不过,别的饼子,就与太阳不发生关系了;红中,他叫红旗,如果有情绪还唱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白板,别人叫电视机,更进一步叫彩电,从他嘴里出来则是白毬——

  看把你毬兴的,顶破裤子没人补了吧?

  ——嗯。

  不要急,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小子准备点票子吧。

  这种说法,想激他说出实情。

  他却不慌不忙地叫了听口:好口烂口,咬人一口,咱们看看谁点票子吧?

  众人这次看走眼了,打完一正月麻将,爱叶又返回来了,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简简单单。像个走罢娘家回到婆家的样子,进屋,把提包一放,开窗、洒水,扫地擦抹,动手收拾。村里有个叫海花的女人眼尖,她盯着爱叶提来的包看:哎哟,看看,爱叶,你这个包拼得好?

  有甚好的,把些碎布头用上,不用就可惜了。

  嗳嗳,你们看,你们使劲盯住看。

  知道海花有些神神叨叨,起先人们并不在意,可是让她这么一较真,还真的看出门道来了。

  看出来了吧,初看,这个盒子凸出起来的,盯着看,它又吸凹进去了。摸摸,是平的。男人女人都能用。

  瞎说八道,爱叶并不多答对,她忙完家里的活,又准备养种,当这个家,比魏东负责多了。

  一年生,二年熟,秋天她又带了收获回陕西老家,村里的人不以为怪了。

  那天,多年跟随魏东的伙计五娃与他喝酒时,随口问了一句:每年她拿走多少东西?

  我不管,一半吧。反正她留给我的活项,比我独自过时多。

  那她真是来打工的?不是当半路夫妻的?

  人家说的就是来打工,不含糊。

  几年下来,从闲言碎语中,人们渐渐给爱叶组成了一个背景——

  爱叶有家,家里孩子快大了。老家太穷苦,日子没法子过,她来这儿,和魏东搭伙共同做生活,收成一人一半,分得清清楚楚。

  这倒也是一种活法,新样式,一个出地,一个出力,你情我愿,谁也不落亏欠,谁也不逮输赢。听说城里有一种钟点工,论钟点挣钱,相当于打短工,由彼及此,他们把爱叶叫做月份工,又不按月计费,叫打长工吧,白岸扛了一辈子长工的生铁牛,号称牛长工,除了地里活,什么都不管,凭一把子好苦水挣活项。她打里照外,倒比扛长工多操些心。

  魏东那天带着酒意回家,点了一棵烟,饱饱地吸,像过去在台上准备发言的姿态。等满肚子烟雾浓了,他吐着长烟缕对爱叶说:反正你来这儿是打工的,在谁家也一样,我这儿不预备再雇人了,我给你又重寻了一家,也是这村的,叫五娃,你也认识,东头街门院,大个儿。他要雇你。反正,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他说出一句在肚里攒了多年的语录。

  五娃?他跟你一样?

  她的手指朝他的顶门囟指去,指着,却朝了灶王爷板子。

  一样,当年是跟我的人,给我扛旗旗的,受我的教育。

  爱叶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魏东把爱叶的一应用品,一辆平车拉了,连人一起送到五娃家。村里人忍不住地摇头,直说魏东的懒病又犯了。

  第二天前晌,魏东一个人占个大炕头,正哈呼哈呼大睡还魂觉,有人咚咚敲街门,他闭着睡眼去开门:敲敲,连个囫囵觉也不让人睡,丢了魂啦?

  比丢了魂还怕人。

  爱叶回来了,眉泡眼肿,嗓子也哑了:

  骗损我啦,你,你说他跟你一样,根子里不一样,根本里不一样,你去把我的东西拉回来吧,我还得在你这儿做,咱俩定的日子没到期呢,五娃那儿决不回去了。

  为甚?

  五娃那是个牲口,他不是雇人,是逮住犯人了,往死里折腾!把我当成卖肉的了,生怕吃了亏,你看我的腰,断了半截子了,不离开,我别想活着回秦岭了,你看着我死在白岸呀?我儿子还等我的钱娶媳妇呢。

  爱叶跌倒在炕上恶狠狠睡了一天,歇缓过来后,照常上地。

  九饼

  白岸一下子来了许多外乡人,本地人叫他们侉子,说他们那儿要修水库。得搬迁。不管什么原因吧,地成了生产队的,留不留人,由村支书说了算,社员只管受,不多操闲心。

  侉子们说着侉话,穿着宽腿子裤,长相偏黑,精瘦精瘦的,吃得苦耐得劳,锅大灶低,惯用柴火做饭,饭食不讲究,家里摆设也不讲究,干活讲究,不惜力。

  其中唯独素卿例外。

  长得有几分男婆女相,没力,也不发力。

  当年从河南来的时候,是父子两人,老子身高马大,出门进门得低头,儿子却小样,肩膀头放得下,确也在肩上放着似的,一应事体都是老子操心,难怪看素卿总像个小孩子。

  小菊还是布袋婶时,看素卿可怜,摸着他的头说:你老子有你一个半高,你也不急着长?

  我老子长得高才有我。要不是长这么高,也就没我了。我是长不高了。

  为甚?

  吓住了。

  有压住的,有饿住的,都是长栽栽时受了打劫,长不上去,没听说还有吓住的?谁吓住你了?

  水,怕了水。

  咱们这地面缺水,你倒是可劲儿往高蹿啊。

  嗯,我也想,可是过了岁数了。

  这样聊过后,布袋婶倒比别人对素卿知道得深些。

  素卿个小,手小,手却巧,村里人都知道他爱在墙上画猴儿,各种各样的猴,都是跳起来的。起先在自己家山墙上画,后来队里要在临街的出厦墙上写语录墙,知青们写字,布袋婶提意让素卿到墙上画猴儿,队长保柱同意了。他画的猴儿见了天日,像“二踢脚”蹦起来的姿势。知青们教他给猴爪子里加一根如意金箍棒,配合当时流行的一句毛诗“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他不认识配的字,只是兴致所至在猴屁股下加了几个气团,放屁似的。知青们逗他,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是猴子屁吧?

  不是,他很认真地说,是气,喷出气来,孙悟空才能跳得更高。

  对对,叫跟斗云。知青把它叫喷气式跟斗云。

  你怎么不画白骨精呢?

  谁都知道,这出戏里最好看最养眼的就是变成美女的白骨精,两根野鸡翎,一对青锋秀丽剑。

  素卿听本地话有些费力,眼睛痴痴地瞪着。

  噢,白骨……他终于想明白了,指着猴子身子底下的几条曲线说:骨头都在水底下,看不到。

  他画的那几条曲线线,敢情是水呀?那得多少水才能把孙悟空淹得跳起来?

  那阵,临街出厦是生产队派活的地方,在这儿画猴子算出工,可以挣工分,这是做公活,于是,等着派工的社员们蹲在这儿吸旱烟时,画什么怎么画成为人们的话题。

  几十年后,猴儿和金箍棒都剩了些淡影子,素卿却还照老样子蹲在出厦台阶上,不慌不忙像等着队长派活儿。

  当年的知青回访,见到隐隐约约的壁画前,素卿他蹲在出厦台阶上,觉得时光在那儿停滞了。

  长了好些年,他还没长大,也没长老,晒了好些年,不但没晒黑,甚至没晒出些褶子,他的眼光依然羞于见人,变化的只有头发,头发枯干了一些,还有,脚前多了一只竹篮,熟香缭绕。

  他见着老知青,也不认识,权当他们没来过,他说话的舌头依然打卷,依然一口圪搅话,哪边的话都像,哪边的话都不是,连话也懒得改。

  生产队那阵,最好派活的社员就是他,队长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总是一笑,应承。实际他什么也做不成。保柱摸到了这路数,也有对策,凡是外出顶工的活,就派他,别人不乐意,他乐意,到远处能有现成饭吃。

  现在还等出差应工呢?

  知青被带回到当年的情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他揭开那竹篮子上苫的毛巾,里边整齐地码放着油切饼。敢情,他蹲在出厦前在卖烧饼。

  连素卿都会打饼子卖了,时代造商人啊。

  知青们发出感叹,村里人依然不脱笑话他的语气:要不是怕饿死,他连嘴也不待张,还打饼子?

  于是大谈素卿的创业史。

  先是卖蛋,小菊给他出主意,说养鸡吧,大小算个银行,买一窝小鸡,院里长的草多,鸡能吃草,草里有虫子,鸡更吃,自己寻食儿吃,自己下蛋,不用伺候,自动给你屙一份活项。

  春期,有担着大圆竹筐子来卖小鸡小鸭的,素卿真买了,不过,他买下的不是鸡,是鸭。他们队爱笑话人的玉马忍住笑:这小鸡和小鸭,的确不好分。

  保柱不爱耍笑人,不接耍笑腔:鸡和鸭那嘴就不一样,还分不清?

  可是,屁眼一样呢。玉马笑过一声才说:我们素卿光顾盯着屁股看了。鸭蛋比鸡蛋大,素卿会算账。

  素卿老子六十多岁的时候,批了五间房基地,盖起三间房,空下两间的地方,勉强垒起根脚,没力气盖完,留下话等他自己立起门户再填齐补全。老子死了,可他再不急着补,只守着这房产过。买了鸭子,就在那两间房基地上放了些水,让鸭子扑腾。

  鸭子要水,老天下起连阴雨,侉子们说,这雨下得,快赶上那年老家的雨了,他们来山西的那年,有几天下大雨,端盆子在院里立马就能落满雨水,下得蛤蟆都往房顶蹿。这场连阴雨是把素卿吓到房顶上了,看看满天的黑云,一时霁不开,于是耐下心剪个扫天媳妇,手里把了一支云草当笤帚,派她到天上清扫那积攒的黑云。云草还绿着,绿油油的笤帚,与人间用的笤帚不一种色。邻居们也来要,都愁这雨下个不停呢。

  保柱与他住隔壁,看到手拿绿笤帚的媳妇觉得有趣:素卿素卿,你这媳妇要上了天,把雨扫走,你的鸭子不就旱了?成了旱鸭子?

  旱就旱吧,他腼腆地笑了一下,不改初衷。

  原来别人不知道,比鸭子更要紧的是房顶漏雨。老子给留下房子了,却没有留下管理房子的手,冬天不扫雪,春天不收拾,夏天不抹苫,土皮房顶渐渐就漏雨。好在素卿个儿小,占地方不大,三间房子的地盘可打游击战,炕脚不行,炕头,炕上不行,地上。躲来躲去,找到一片不漏雨的地方,他就能睡个踏实觉。可是今年连阴雨下得太大,快无处可躲了,他披一件雨衣,坐到天亮,这才上房去看看,拿块塑料布苫盖一下。

  素卿,你怎么不踩踩房子?布袋婶打远处看到这情形,帮着出个主意。

  素卿腼腆地笑笑,不置可否。

  房顶漏,得踩房,从路上收点瓜瓜土,撒上,多踩两遍。明年就能不漏。

  他不知道什么是瓜瓜土,懒得做。

  他与前来玩耍的孩子们说,咱来山西,为的是避雨,怎么山西的雨也多了?还得踩房?

  孩子们这回真帮了脚。

  趁着雨涝,鸭子还真长大了,可是鸭子比素卿还懒,它们连一颗蛋也不舍得下。

  布袋婶来看过,说,素卿养的鸭子都是公的。

  玉马奚落道:敢情鸭子和人一样,也分公母?

  素卿不后悔:管它下不下蛋,反正不怕雨水,淹不死就行。

  玉马总结道:素卿好交代,淹不死就行,鸭子算是养对了,公的母的都淹不死。

  还有更大的好处呢,馋了,就从院里抓一把泥,糊在鸭子身上,扔进火里烤熟,火大也香,火小也嫩,都下得了肚。

  素卿身子长不大,心也长不大,孩子们踅摸到素卿院里,逮蚂蚱、抓蟋蟀、掏雀儿、灌鼠洞……一拨又一拨的孩子,接茬换班来玩。

  夜长了,涂个画片,也只画到孙猴子为止,再不肯往前进化。或者捏个泥人儿,那泥人不抹光滑,也不加彩,泥汤害水的样子,顶多编个草蛇与泥人儿们做伴。

  鸭子吃光了,他又找到一条新路,贩饼子。村里人这阵常买干粮吃,自己腾出手来好摸壶壶。他贩上一篮子切饼,把自己吃的留下,一天三顿,一顿三个饼子,这九个饼子叫保命粮,

  然后,每天挣够自己吃的,就不再多卖了,不待见攒活相。打麻架的人们见惯他的做法了,干脆把九饼叫成素卿,他就上了牌桌。

  这倒好,有个三长两短,不用担心什么东西给人留下。

  他给谁留东西?家里没别人,只有他带过来的猴子。

  起初白粉墙用红粉笔画,黄粉笔画,蓝粉笔画,后来烟熏火燎墙成了黑板,他不但能用色粉笔,现在还能用白粉笔画,当年的那些猴子手舞足蹈,活活泼泼,如今画出的倒比素卿显老相。

  知青到素卿屋里坐了一阵子,问:你活得孤单不孤单?你也不回老家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亲戚?走动走动,来往来往。

  素卿摇头:我没有老家。

  你怎么没有老家?我们还知道你和你爹从河南来的。

  他还是用那种听不懂话的眼睛瞪着:

  老家没人了。全殁了。

  那人呢?还能没个三亲六故?

  原来有。后来全死了,发大水,淹死了。

  哪一年的事?

  我们来那年,半夜里,房子摇,地摇,树摇,我在我爹脖子里,觉得什么都摇。在雨里哗哗地摇。一摇两摇,一个村子没有了,两个村子没有了,连县城也不见了。

  这么大的水啊?黄河决口子了?你们来那年不是修水库么?

  不是,让那样说,不是那样,是水库决口子了。铁火车都差点让冲走,人,就不用说了。

  老衣

  珍儿开心早,出息也早。

  十三岁,走路就把胸脯儿挺起,再累,也不驼一下背,塌一下腰。

  她早就偷眼儿看上本村一个叫张丙丁的年轻人,丙丁去杭州学生意,待了三年快出师了,掌柜的丢了,生意垮了,他回来那天,才知道掌柜的被关圪针柜呢,这是土改发明的刑具,柜里塞满酸枣圪针,柜底圆木垫起,审浮财,问一句,柜子两头晃几下。掌柜的耳朵里灌了血,听不清问话,答不出来,被圪针活活扎死,尸首没人敢收,伙计觉得掌柜的待自己不赖,有一份师徒情谊,去收了尸。收尸不要紧,他也被打成狗腿子,狗腿子将会死得更惨,不亚于地主,何况他家也够上地主的亩数了, 丙丁这是惹火烧身呢。

  幸亏他命大,珍儿出头舍身护着,珍儿的老爹是贫农团的,贫雇农坐天下,说啥是啥。

  老爹问她:看上丙丁家什么了?丙丁家老子张治平关圪针柜只是早晚的事。他即使不死,也得掉一层皮。他受得了苦,还是享得了福?

  珍儿说:我看见丙丁顺眼。哪怕喝碗稀粥切两碟咸菜也调得有红有绿摆得四四正正,人家脱下衣裳来往那儿挂也有个条理,就是一双旧鞋,穿在脚上也不走样。

  老爹劝说不下,想来想去,去找了丙丁的远房表哥张得宝,张得宝虽年轻,人却仗义,也有主意。他把租种张治平的地认成了自家的。

  丙丁不但保住条命,还把成分降了下来,最来劲的是娶了个爱收拾爱干净的女人。珍儿十八岁嫁过去,土改工作组让她当了村妇联主任,她敢出头,敢说话,是乡村里少有的女干部。县妇联主任也看上了,要她到县城工作,过一段就转为干部,任谁也看得到这条路。

  那天,她模仿列宁服的样法,把自己的衣服杀了杀腰围,加了条腰带,然后提了包袱,进城去。婆婆公公得到信儿,提早已经坐在铁道上,叫着她的名字说:珍儿,你可不能走,你要走了,这家肯定散了。你也知道我儿多待见你。你要进了城,他进不了,他是受苦没力,做生意没福,他肯定没活路,你走了,我们也就不活了。

  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远处有火车来了,他们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拉也拉不起,珍儿只得大声应承:起来,起来,我不走了。

  这一答应不要紧,一次人生的火车给耽误了,以后再赶不上。

  没几年,入社,公公婆婆前后死了。丈夫身子单薄,1961年饿死了,眼看这个家风云流散了,但她守着这个过法,不后出门子,自己没生养过一男半女,过继了小叔子的一个儿子。

  那年闹“文化大革命”,她在城里的本家大伯一家老小被赶回来,她百般照顾这些落难人,不怕说闲话。

  大伯的儿媳妇叫宏雁,过不惯村里的日子,本来就憋气,她又说一口侉话,村里人听着别扭,连亲戚也讥笑她,她成天垮着脸死的心都有了。

  珍儿与宏雁一块下地,教她做地里的活,有空,领她去打酸枣,看发山水,听鸟儿叫,做些村里人觉得奇怪的事,给宏雁开心,珍儿还把自家母子嘴边省下的白面蒸了馍送给她吃。

  过继的儿子叫虎蛋,长大了,要说话:他们在城里好活时,也没想到我们,这阵他们立下什么功了?倒跑来从我们嘴里夺馍馍?

  珍儿说,虎蛋,人在难中,不能不照应,咱能帮一把帮一把。

  宏雁喜欢珍儿,也把自己一些衣服送她穿,这些衣服奇奇怪怪的,这儿飘条带儿,那儿露一块肉,她可心里喜欢,不怕招风,穿了去赶会看戏,人们指指点点,儿子听到耳朵里,回来数落她,她不当回事:虎蛋,别朝理她们,她们倒是想穿,没有。穿了衣裳不就是让人看的?还怕看?

  村里人说衣裳是遮风避雨,遮羞避丑的。她竟认为是招惹人来看的,可见让那个宏雁带坏了。

  城里武斗打完了,大伯家男女回城继续市民岁月,大伯托了个人情,让虎蛋当了兵。之后,珍儿和城里的妯娌交往更多也更不见外了,她进了大伯家,绾起袖子洗洗涮涮做家务,大伯家里人也常带些吃喝去走动。有一年清明,宏雁去村里时穿一件杏黄色风衣,大翻领,双排扣,宽腰带,裙子似的下摆打在小腿上,飘飘扬扬,不紧不慢,既不显轻也不显重,顺眼极了。

  珍儿虽然眼红,可是知道自己穿不了了。不说别人,儿子就先骂她。虎蛋当兵回来,成了家,又到大队管了事,说话气粗了,霸道了,不给这个当妈的留多少位置。

  吃喝,按时应份给送过来,但不给零花钱,说是怕她胡花,买些皮子绡子的穿上身,丢他的人,他要争取当支书,不能受她的影响。其实,是死活看不上她,觉得她不绑裤腿,不穿黑布有襟大褂,就是不本分。珍儿自己喂猪养鸡攒几个钱,买件时新衣裳,儿子儿媳骂得狗血喷头;翻出前几年宏雁送的衣裳,改改,穿上,也挨一顿臭骂,老眉圪眨眼了,还打扮成十七八?

  穿衣打扮,各人喜爱。母子们眼道不同,谁也看不上谁,连看电视,也因为剧里的行头不同,母子们看不到一起。儿子与媳妇爱看宫廷戏,男人留辫子穿马蹄袖,女人头上梳把拐拐,脚上穿花盆底鞋,男人女人整天谋算江山、阳谋阴谋,他们看得懂。老生蛮对历史不糊涂,说虎蛋像雍正爷,话里透着奉承,他听着顺耳;志智坐在五道口,笑眯眯看他走来,说,嗯,咱村的雍正,看这两步走手,横着,有杀气。分明有几分嘲弄,他听着也顺耳,甚至还顺着话头放狠话:

  我要当了雍正,首先杀的也是兄弟,我的兄弟与我老子的兄弟们。

  你哪里有兄弟?你要杀,也得紧赶让你老子生一个,才能有杀的呀。

  有,不在跟前,在远处,在远处的也难逃。

  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城里的大爷。他妈与大爷家走得近乎。

  珍儿不好看这类电视,她爱看女人们穿旗袍、披风、高跟皮鞋。

  后来,虎蛋盖起楼,她趁机另过,留在自己的家里。养了一条黄狗,因为狗耳朵上有花边,她待见。虎蛋瞅着不顺眼,得空便唆使黑霸咬。

  过了三五年,珍儿死了,临死前,头脑特别清楚,她只要穿自己做的老衣,谁都认不得那样子,皮鞋,高跟的,硬邦邦的,两只脚已经肿得穿不上,帮她装裹的侄女只顾哭,她说,哭甚哩?使劲。她死也要照着自己的想法打扮得周周正正。临了,和侄女说了一句话,长叹一声,咽下气去。

  虎蛋已经虎威虎威,在村里主事,老妈的丧事办得超人隆重,老衣全调换过,穿上从城里专门定做的戏装,明黄色长袍,盘了几条龙,还有八宝。胸前挂了三盘珠子,个儿很大。当然珠子是庙会上买的那种檀香木珠。

  从六十年代起,村里人老去,大都只穿家常衣服,穿绸裹缎的,已经足够气派,如今见这样荣华富贵的老衣,村里人羡慕煞。

  女人们说:珍儿一辈子爱个穿戴,这下凤冠霞帔的,穿戴成皇太后,走也走得合心如意,风风光光。

  老人们私下摇头:咱汉人是活降死不降,怎么穿这种衣衫?便是在大清,死人也只穿明朝的衣裳。

  志智问他们:我活得年纪轻,没认出来,棺材里躺的是国母?还是太后?

  出殡时,两班吹打,全套纸扎,把花圈的有几十个,绣花棺罩三十二抬龙杠,是村里几十年来第一好打发,风光无限。丧事没完,几个要给孙子说媳妇的媒婆已经动心。

  城里的妯娌也来送葬。

  灰飞烟灭后,逮住个空,那个帮珍儿装裹的表侄女对城里的宏雁婶婶说:我大娘临死前,一心心想穿件风衣,她说,不想穿那种古时古怪的老衣,指明就想穿你那年来时穿的风衣。

  宏雁瞪大了眼:这么一点点心愿,虎蛋怎么没去说一声,去告我们一声,我怎么也踅摸得给她买件风衣,哪怕是买不着,做一件,也得了了她的心病。

  侄女听到什么声,起身就走。临出门,扭回头来说:宏雁婶,这事你知道就算了,可千万别和她儿提起啊。虎蛋现在是支书,村里的土皇帝,我们可得罪不起。

  生意人

  老话说,男人没主意一辈子穷,女人没主意一肚子熊。娟子不是没主意,她就是想生个儿子。这种关住门做的事,秋香以为用不着管,对兼管计生的妇联主任秋香来说,娟子只是一个超生户,还是一个第四胎超生户。如果她逃脱了把孩子生下来,那可就是全乡的典型弄不好全县也得典型, 这么大的点心,够她吃不了带着走的。

  让秋香生气的不是生意,而是她不会做生意,这个糊涂蛋你干这号事,怎么不注意计生政策呢,连这点账都算不过来,还卖?照这种糊涂法,戏上的杜十娘不得生一堆孩子?真成了肚十娘,到哪里挣大把银子金子夜明珠?

  话也说不定,还偏有好这一口的男人,娟子被堵在家里时,就是从那个男人怀里抽出来的。妇联主任手下有几个后生做御林军,他们守住门,只许进不许出。秋香进去,扇了那个男人一刮子:给你个记心火烧,你小心什么?你怕什么?你要公开保护四胎呀?你要不这么小心,说不定我还要谢谢你。

  把娟子穿戴齐整,押出家门,主任说:

  二胎三胎,已经惹了事,还来个四胎?这是事儿胎呀。你倒是什么都不误。

  七八个月身孕的娟子,像骄傲的将军,走路将军肚在前,如同戏台上的八字步,眼光朝上,谁也不放在眼底,但往哪走,不由自己,看秋香的认真劲儿,休想再逃天罗地网,肚里的孩子步步逼近卫生院,逼近生死场,娟子一股一股火急,生法要逃,刚一转身,就被秋香抱住,揉来搓去,七个月的孩子急了,忙不迭踹了一脚,小脚软软的,却在窝心处。急中生智,娟子不再挣扎,反倒伸手搂紧秋香,“吧唧”亲了一口。

  什么法子都可能使,却绝对没想到她会亲自己,湿漉漉的嘴,热辣辣的气,亲在嘴上,百味齐集。她不知道该擦还是该躲?愣怔在那儿。

  娟子趁势从怀里走脱,只不过双身子走不利落,最终,还是被御林军弄住了,后生们不怕她的拿手武器,她没招了,乖乖进了卫生院。

  边走,边喘着气和秋香笑了一下:我不是想跑,这么笨的身子,能跑过你去?我只想试一下,你怕不怕人亲?听说,你最不怕亲,亲哪儿都行,我想试试。

  有人伺候吃喝,娟子倒也安心了两天,可是男人不安分守己,被打跑的那家伙,比她老汉还上心,竟敢寻到卫生院,窗户玻璃上一映出那张鬼脸,秋香就认出来,骂着,你个骚壶,来这儿想干什么?你也真够胆子大的,不怕没收了你的家具!

  这时候,有个女人的惨叫割断了秋香的辱骂,这是哭声变成的尖叫,一阵紧似一阵,像挨刀捅,听声音还有几分耳熟,娟子鬼鬼似的顺声音寻过去,果然在产房,门前趴着男男女女看热闹,扒开这帮人,望进去,躺在床上的是本村的小寡妇翠儿,蜷着腿,门户大展,又是血又是水又是屎尿,不成气候流成一滩,翠儿喊着骂着,她原先抓着男人的手,这阵被男人甩开。像中了电,抽搐起来。产房里没个正经八百的接生大夫,只有赤脚医生栓英与妇联、计生办的,没人着急,一双眼比一双眼冷。

  跑出来的这个男人,是电工应锁儿,吓得没个儿了,脸色像刚捏的泥人,没有人色,嘴里嘟囔着:贵贱不敢看了,不敢在跟前了,我可不管了,也不敢要你了,随你吧……

  挨就挨上一刀,悄悄地算了,还哭?还喊,卖屁眼屙到炕上,得理了你?

  秋香骂骂咧咧走出来。

  娟子突然想,这个翠儿与她的月份差不多。

  翠儿几个月?秋香,我做手术,是不是也这么疼?娟子的牙床开始打战。

  不会,根据我的经验,不会。她年龄大几岁,肚里的孩子八个月,也太大了,这就难引。早点做了,哪至于受这罪?逃跑,这就是逃跑的下场,老天爷罚她呢。

  她的话和广播里的话活脱脱像,没疼没痛的,就该把她按在手术台上,拿产钳子捅。

  娟子晃晃悠悠走出卫生院大门,对面是大田,冬天没有庄稼,一眼就看到若干的路通往四面八方。

  不只她看到,秋香缓过神,也追出来,同样也看到这种险象,秋香三步并两步,撵过来,娟子真麻利,双身子东一晃西一晃,她就是撵不上,差几步,秋香把围脖拽下来,双回头捏在手心,一甩,套住娟子的脖子。

  娟子也亡命了,秋香往回拉扯,她双脚蹬地,半步不松,两人僵持着,秋香因为要抓逃生者,就把自己当成警察,这么一警,警出个招儿,用围脖把娟子的胳膊腕一捆,又把自己的胳膊也照样一拴,类似警察铐人。只是围脖比铐子温柔。

  娟子耍赖,躺倒在地上。

  秋香也被拖倒,数九寒天,两人躺在冻地残雪上。这时分,卫生院上下班的人来来回回,秋香仗着自己在执行政策,见谁,就喊谁来帮忙,医院的人,远远看见,扭过头去,绕道躲开,任她喊破天。

  看看没指望了,秋香歇过气,与娟子做工作:我说,你这是何苦?

  你说吧,这是何苦?往绝路上逼我?

  秋香耐下性子一想,倒笑了:其实说到底,我是为你好,娟子,你细细谋算,这世上为什么留下男人与女人炕头上的那活计?要是为了生儿育女,一辈子三次两次就够,何苦一年到头,忙个不停,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做?

  娟子也被逗乐了:主任想说什么?是不是想学学玉马骂他老妈,你哪儿是为了养我来,你是为受瘾,为好活?

  这是白岸村谁都知道的点心(典型)段子。玉马不孝顺不给老妈口粮,老妈数落十月怀胎受了多少罪生下你早知道你这么葬良心,我才不受这罪。玉马就跌出那么句恶心话对答。

  秋香说:算你灵,是这话,玉马尽人数骂,可是话歪理不歪,捅破这层纸了,你说,是不是这回事?炕头上的事既然不为生男育女,咱采取个措施不就行了?既符合了国家政策,还不难为咱的身子,甚时候想过瘾甚时过?谁管得着?

  或许刚才与娟子滚战一气,又想起她亲的那一嘴,身上不自在了,说话有了水有了味有了气息。

  娟子这会儿倒成了淑女:

  我不同,我可不是为了腿旮旯里过大年,我是要生,想生,各有各的活法嘛。告你实话吧,我坐月子从来坐不够百天,两个月就让男人上身,为的就是能早坐胎。

  你看你说的,那是人话么?你呀,这么好的皮肉,真可惜,经常挺个肚子,好女人也白好了。

  我是甚的好皮肉?五花肉。

  哎,真的是,听说男人们尽是喜欢你的,说真的,以前我还看不出你有甚的好,这回打交道,信了。

  你也吃不住我亲吧?我也告你实话吧,你当了主任,咱认了,要是白岸现在没有妇联主任,我也能当,你信不?不管是什么蛋,他也得当咱亲蛋。

  两人说得正带劲,御林军到了,四个后生像戏台上王朝马汉一伙,把住娟子,一人一条胳膊一人一条腿,发声响,举上肩。颤悠悠的,好得劲。

  娟子就是再踢腾,也没了法子,她得护住肚子。

  到了医院,秋香吩咐赶紧准备手术,一刻别耽搁。

  秋香对娟子说:想开些,趁早做,营养费还多挣些。

  说着,掏出一沓票子,一五一十地点数,娟子走来,一把夺过去:尽管数毬啦,又不是割肉,斤秤不能缺!

  票子往腰上一别,再不说二话,跨进手术室。

  说是手术室,这手术要死不要活,比接生婆简单得多。

  娟子走手利索,手术也快,打过催产针,把腿支架起,一咬牙,两条命交出去了。根本不带哭喊的,她只觉得肚子里被掏挖着心肝,哗啦几下,空了。

  眼一黑,昏死过去,又自己把自己喊回来,她听到娃娃的哭声了,从嗓子眼里发出的一丝丝气息,绵绵的,只有当妈的能听到,活着呢,命真大,这家伙,光溜溜扔在盆子里,像个小猫小狗。

  将军肚下去了,可是将军脾气上来了,娟子叫着秋香的名字:你们听不到,娃嗓子里憋着东西呢,你给她捣两下,那是条命呢!你不知道?

  秋香当然知道,活了,是条命,可她怕的就是生下活人。她不情愿地提起孩子来,递给娟子,心里直叫她寻死鬼。

  娟子一把夺过孩子,抱进被子里,放在心口上暖着,再也不给人,无论谁要她也不理。

  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生产的婴儿能活,她说:这娃命大,舔过阎王爷的鼻子,大难不死,必是贵人,你们操心着吧,将来还不知道是多大的国家干部呢。

  孩子意外活了下来,这项工程彻底失败了。

  秋香带那四个后生去喝酒,带着酒意吩咐:这事,谁也不能漏出去,支书有话,谁漏了风,以后休想再到村里应差事。

  安顿便宜,回到卫生院,娟子一身轻松地吃鸡蛋挂面呢。

  娃娃呢?怎么不声不响了?

  不知道。我刚才丢了个盹,醒来就不见了。我让护士们寻去了。

  秋香说:寻个屁,她原本就不该来,来了,也是打个照面,看我们的组织纪律性强不强。

  秋香心里明镜儿似的,娟子靠卖孩子活呢,孩子定然是被来过卫生院的那个男人偷走了,说是偷,实际是接手。要不然,她能吃得下饭?不光吃了荷包蛋,连汤都喝得啧啧响。

经典杂文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