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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茅屋

时间:2024-07-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老船还行  阅读:

  如果说,我断断续续在小城近郊方圆几百里随意观光采风时所见不虚、没啥遗漏的话,那么,坐落在小城高新开发区所涵盖的清溪石桥村琳琅满目楼群中的矮房子——我的祖屋——应该算是最后一座茅屋了。特别是当你置之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大背景的观照下,这“硕果仅存”的茅屋更显得孤寂落寞灰头土脸不成样儿了。

  这是一爿以松木做构造梁柱、用泥砖筑承重墙、靠小青瓦盖顶的农家老舍。虽然其“顶戴”不再有一根茅草,可瞧那枯木朽株还有些歪斜的衰颓样,看那混迹于“鹤群”中绝无仅有可怜兮兮的一副“鸡”像,你自然而然弄出个“鸡立鹤群”的无厘头后,怎么着也只能把它列入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茅屋一族吧。

  好在“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一条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流,仿佛在诠释辛弃疾词意,颇为风雅地门前屋后缭绕一周又远远地向所剩无多的田野阡陌放送诗意,一路上分分合合,停停走走,流流连连,勾勾搭搭……千百年不辍地铺陈并竭尽全力地留驻着不尽失古朴泥香的田园风光。

  遗憾的是现代高新区容不下这些勾搭,这些流连,这些辛词的气息,一年年,一步步侵占着它们的地盘。广袤的田野在挖掘机、推土机和打桩机等巨无霸超人的联合作业下,节节萎缩,纷纷变节,拱手出让青苗金穗们的事业,迎来大机器的轰鸣和开发区炙手可热的热浪。于是,农人们兜里渐渐鼓起或一夜之间暴涨的钱包让杜老夫子的秋风无茅可破——一幢幢相对于城里人居住的“鸽子笼”来说堪称“别墅”的单栋楼房雨后春笋般竞相崛起——哪里还能找到茅草房的影子(我那祖屋,我称为茅屋,可毕竟屋顶也没盖茅草呢)?面对这一泓清泉所流经的一点点残山剩水,除了肃然起敬一番之外,更多的是对它“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的焦虑。

  另一方面,我也同我那堂哥堂妹一样,充满对自己祖屋的焦虑,因为那最后的茅屋里,还住着我家最后一个老农妇——我的满婶,他们的老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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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岔开一笔,从住在这里的我爷爷那时候说起……

  正如那首必须用京味儿唱的《前门情思》开头一句那样:我爷爷小的时候住在这里。作为那个年代极其金贵的独生子,我爷爷住在这宅子里备受宠爱,因而也促成他终身挥之不去的 “我爱我家”情结,我小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听他说过,那宅子可是砖木结构,上好的原木、成色极好的青砖、鱼鳞般排列有序的小青瓦,给两进六间的庄户人家平添了一笔殷实色彩。可随着他长大成人,成家不立业,更有战乱流离躲日寇等因素作祟,家道中落,且每况愈下。他父母一撒手,就凭他乡村小学教员的微薄束脩,还有他这漏斗手,没几年就把一大笔田产败得所剩无几。他和我祖母膝下环绕着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子三女,宅子倒是热闹多了,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了。凭老底子勉强果腹殊为不易,还咬牙供几个子女读书(后来还是我父亲十几岁就出来教书,节衣缩食帮衬着供几个弟妹念书呢),哪里还管得宅子的翻修,眼见得日晒雨露、雪侵风化,白蚁啃咬,哪还有昔日器宇轩昂的模样?可爷爷再爱它,也只能任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衰败下去了,充其量,在夜里不时地做做翻修老宅子重振门楣的梦吧。

  就是这般衰败了的宅子,还有家道,也仍然没能让爷爷在解放后逃脱“破产地主”这一“顶戴”的“惠赐”。其时,六个子女有五个凭知识和侥幸离家外出参加或陪同参加“革命工作”了,留下没念什么书的老幺——我满叔一家陪伴他。那些个受管制、被批斗、挨饥饿的日子不提也罢,反正各地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那宅子,土改时分出一大半给了贫雇农,剩下的窄狭空间,供爷爷和叔叔一家刺猬一般地住在一块实在有点勉为其难。随着五个子女的次第出生,拥挤更加剧了。那年头想稍稍扩充一下地盘,即便是根正苗红的农家也只能是望梅止渴,何况地主分子?

  文革后期,地主分子积郁成疾,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无奈和迷惘,更带着修宅梦终成泡影的遗憾,走了。下放在乡村中学任教的我父亲,还有作为知青下放农场的我,都没有为之送行。父亲是组织上不允许,我,是父亲没告诉我。

  又是一茬一茬的春种秋收,速递着走马灯似的光阴。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有一天我探望满叔满婶。老远一看,屋场还是那个屋场,祖屋还是那个祖屋,可旧貌换新颜了 。再过细一看,不是鸟枪换炮,而是炮换鸟枪了:“炮”,虽然破败却还有秦砖汉瓦大木梁的“骆驼架子”支楞着,而“鸟枪”呢,眼前突兀现此屋,土不拉几的,就是本文开头描叙的那样,不过发散出一股新鲜牛粪味、劣质油漆味罢了。

  作为留守田亩的农户传人,满叔虽然生不逢时,却也活罪均免,没吃过他老爷子那般带帽游街批斗的苦头。尤其是晚年,几个子女淘金的淘金,公干的公干,作田的作田,都有足够的能力把他和满婶这对老人 用钱财礼品等孝敬着。不过,在住屋这一点上,他和我爷爷相比,犹有不及。爷爷先甜后苦,毕竟大半生是住在被时人钦羡的砖木宅子里。而满叔终其一生就是住破瓦房、新茅屋直至旧茅屋,几年前离开这个世界的病床还是架在这衰败不堪旧茅屋里的。

  满叔走后,祖屋只剩下满婶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儿女们都接她家去。起先她老倒是不忍拂了孩子们美意,这家住几天,那家睡几晚的。后来就不是有请必应了。总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那些水泥鸽子笼里怪憋闷的,哪有乡土气息呼吸得这么自由自在,爽快无边?因此就去得不那么勤了,临去前还讲条件,只住三五天,或者两三天的。儿女们哭笑不得,老娘亲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于是,那个往返于小城与省城跑小车客运的孙儿就自告奋勇每晚陪奶奶睡在茅屋里了。

  这以后,大家逢年过节、不逢年不过节都“常回家看看”,看看老妈妈,顺便也看看老茅屋。看着看着,感觉这茅屋虽然不会重蹈被秋风“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覆辙,可也越来越有濒危却淡定的范儿了,总觉得它那龙钟的身躯在风雨飘摇中晃着,惊心着。更为惊心的是,有一回满婶去三女家住了两天,回到家,一股浓烈的焦炭味伴随几根焦炭似的木柱子迎接着她,原来是电线老化失火了,幸亏邻舍发觉早,动作快,还打了火警119,没酿成多大火势,就把火神的杰作给毁了。儿女们没让她知晓这3惊悚的一幕,默默地简单修缮了一下:绑缚了新的构造柱和房梁,还另外支了几个撑。

  撑是撑住了,可前梁后柱,大多衰朽不堪,撑得了一时,又能撑得了多少日子呢?于是儿女们又同老娘亲进入新一轮相同话题的舌战:告别老茅屋,去儿女家吃轮供。战局自然毫无悬念:我那乡土情结终身不解的满婶,自然是所向披靡的最终胜者。

  可这胜者成日间生活在枯木朽株给儿女们带来的心灵战栗中,这怎么不叫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我做侄儿的,自然也不时担忧着这事儿。今年春节给老人拜年,没成想,伴随在老房子最坚固部分的菜园地,突兀长出了一间粉饰一新的砖瓦房,把我的担心彻底平复了。老人住在新屋里,铝合金大窗户通明透亮,现代化卫生间里坐便器白洁可人,室内两个大床丁字形摆着,中间还有大面积的空间可供恣意踱步呢。

  原来,我那最小的堂妹,以国家工作人员之资,逢上一个偶然的机会,获悉了修缮危房是农村解困资金的走向之一,便联系上政府有关部门和新闻媒体,专程来此实地考察,现场采访,核实无误后很快批了一小笔专项资金,再加上儿女们各自凑些份子,一番雷厉风行,十来天光景,便让新房长了出来。

  满婶终日劳作,体质特好。尽管因年前摔一跤腿部有损伤走路还略有瘸,看到我们来了,还是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张罗个不停。快乐写在红光闪闪的脸上,幸福从心底回流到爽朗的言谈中:

  以后啊,不是特殊情况,儿女们谁叫我我都不去了。就住这里。多好啊!屋是新的,屋里新把戏还没么多,这么好使。你们看我一个人住两张床铺。为什么?孙伢子结婚了,不比从前了,只是间或在这睡一晚。我跟几个崽女都讲了,等到我老得动不得了,你们轮流来这里照护我,而不是我到你们各家去吃轮供哦。

  老人还说,她不单单是爱这个屋,还离不开这方水土呢。田是没先前多了,可山水还在,泥巴味还在,人还是要接地气的好哟!还有好消息呢:先前折腾着要搬迁到这旮旯来的那家化工企业,不来了。还有两个大开发项目也被砍了,听说是上头有指示,要留什么山水风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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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有山水风光陪伴老人颐养天年,发自心底的快乐没理由不让我笑出声来。

  就这样陪着满婶乐呵呵地说着,笑着,一忽儿看到她眼角上分明挂着几滴滴溜溜打转儿的泪珠……

  临出门时,我忽然觉得,这最后的茅屋,因为有了新的伙伴在一旁侍卫,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至少没那么猥琐了。不过,为安全起见,堂兄妹们把它从这片土地上拆除的日子该为期不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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