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里,大地和农具相互偎依,在一只碗里,一张床上繁衍生息。活动频繁的当属镰刀、扁担和镢头,它们常常坐在父亲的肩头,镰刀在左边,镢头在右边,有时镰刀和镢头调换一下,农具们喜欢换位思考,父亲何尝不是?镰刀呢,像一轮象牙月蹲在父亲肩上,显示出雄心勃勃的锐气,它和镢头一起,朝一亩田或者一座山坡走去。
那时候,天蓝得纯粹,辽阔,一点私心杂念没有。云一朵一朵,开在上空,云是有情绪的,谷子、玉米、水稻干燥,云急火火揣着一肚子的气,脸颊乌黑,牵着清风与雷电,对着大地上匍匐的庄稼,哭一场又一场。月光懂得草木繁花的不易,无数个夜晚,月亮不改初衷,坚守在原地,听一株禾苗冉冉拔节的挣扎,一粒稻子分娩的艰辛,一枚果子灌浆的嘶吼,一颗花生在壳里吞咽着落寞;一条老狗即将辞别人间,摇摇晃晃的身影,一匹马倒在沙堆上的悲壮,一头牛被一把刀收割后的哀嚎。父亲年富力强,挥动着镰刀,割一片一片的草,一根一根的藤条。累了,父亲坐在磐石歇息,抽一袋烟,打量打量太阳,山峦,村子。草被藤条打成十字架,父亲扛着下山。父亲说,那些植物是有疼痛的,每次镢头,镰刀,犁铧碰触时,都会发出低沉的呻吟。有一年,家里的写字桌子,破旧不堪,桌腿断裂,父亲请三叔打造一张书桌。父亲捏着锋利的锯向房后的一棵梨树走去,他的步子东倒西歪,仿佛一个醉汉。这棵梨树活半个世纪,和父亲年龄差不多。枝繁叶茂不说,秋后果实累累,父亲爬上树,小心翼翼摘到竹筐内,用自行车驮到七八里路的镇子,换柴米油盐,挠一块五花肉,让母亲包酸菜猪肉馅饺子,一家人改善伙食。梨树挂过咸菜,玉米穗,高粱穗,糜子,睡过喜鹊,画眉鸟;孩子们打过秋千,住过一个篮子,篮子里躺过三两只猫,一群一群蚂蚁,晒过海鱼,豆腐,还有蛇,日月星辰,霜雪雨露,父亲越靠近梨树,腿脚越颤抖,他无法向一棵亲如兄弟的树木下手。
那天的日头,在梨树轰然躺下的一刻,赤红赤红的,父亲说,“梨树流血了,它一定疼得厉害!”父亲泪流满面,好像倒下的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而是他的亲人。梨树以书桌的形式,依旧在我们家鲜衣怒马。在那以后,父亲又重新在原址栽一棵梨树,他不想与兄弟们失散。这样,父亲可以在清晨,抑或黄昏。同树促膝交谈,树不必说什么,它摇一摇头,长一片叶子,伸出一个枝杈就足以抵达父亲的内心。很多时候,树替父亲,忍着身体疾病和悲欢离合,站在尘世。
当一年一年的作物,春华秋实,收获归仓,进了城,变成碗里的米。父亲也在一天一天老去,他眼睁睁看着,一匹马过了那座桥,再也没回来。一个一个人出了村庄,村子渐渐空了,在纸间沉寂。走出去的人,即使偶尔回一趟,已经是这里的客人。父亲一直拒绝住进城市,就是要为儿女留住故乡,留住人间烟火。
北风一硬,谷子的头更低了,麻雀一批一批来巡视,先替人尝尝粮食的鲜美。父亲比鸟和太阳起得早,他在院墙的水磨石上,一遍一遍磨镰刀。墙外的玉米抻来一团一团香气,镰刀精神了一下,它闻到米的芬芳,刀刃寒光一闪,冲着庄稼跃跃欲试。门口伫立的苹果树,“啪”落一枚果子,风一晃,又落几片树叶。霞辉涌过来,父亲举起镰刀,刀光灼灼,像一缕燃烧的火焰在跳舞。
南坡的半亩黄豆,鼓夹了,不能等了。父亲磨好镰刀,风门被推开,母亲生着柴禾火,炊烟袅袅,整个房间活了,山活了,水活了,狗活了,农耕机活了,老井和溪流活了。
父亲把浸了水的稻草,搁在脚前,头朝街口,坐在门槛,开始搓草绳。葡萄架上,滴答滴答往地面落露珠,空气湿漉漉的,有点冷。一绺草,在父亲手掌间揉来揉去,面筋一样,不会儿,父亲的屁股后生出一条尾巴,尾巴愈来愈长,像蜷缩着身子的蛇。
母亲的饭菜也熟了,黄澄澄的玉米粥,刚进菜园拔得青皮萝卜,砍一块一块码在盘子,白绿相间,一碗红辣酱,几块油炸带鱼,三四根红薯,父亲有小灶,一个荷包蛋,父亲盛一海碗玉米粥,杵在地上,吸溜完,抹抹嘴,团起草绳,腋窝夹着镰刀,出去了。母亲得将鸡鸭鹅狗,一只猫,喂饱,家里卫生收拾利索,才去给父亲拉下手。
父亲来到豆地,豆棵们熟透了,叶子落光了,垄间铺着软绵绵的豆叶,父亲弯下腰,左手握住四五个豆棵,右手的镰刀向前一送,一拉,一拽,豆子纷纷被撂倒,那是一段一段远去的光阴。父亲听到豆子的疼痛,在手起刀落时,豆棵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悲壮的倒地。父亲觉得,豆子是自己走掉的前世,某一路口,父亲与熟悉的人事物,相遇,互诉离别之情。倒下的豆棵,像一条河流,父亲对着水面,梳理凌乱的头发,借着一河的波澜疗伤。
胶鞋湿了,鞋子沾满泥土,远处的山梁,游动着几头牛,没几个人用牛拉犁,耕耘。牛吃饱了睡,睡好了吃。长一身肉,被一辆车收走,去大城市逛一逛,被某家高中档酒店消费。牛和人如出一辙,在当下被边缘化,城市村庄来回折腾。
日上三竿,母亲提着一只篮子,一罐水来了。父亲直起腰,走过去,席地而坐,母亲掀起篮子上的花毛巾,取出一枚咸鸭蛋,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洛水,两页葱油饼,一个白瓷缸。父亲仰脖儿,灌进一肚子凉白开,母亲忘带筷子,父亲找两根豆棵做筷子,滋滋喝鸡蛋洛水,母亲捆豆棵,一捆一捆,摆在垄台上。豆子温文尔雅,又有些倔强。紧挨着的红薯地,玉米地,尚未收割。阳光普照,一些隐忍的,张扬的疼痛,一一呈现,无论怎样的山崩离析,最终逃不了被大地收买。相比之下,母亲更明白因果的关系。她总揣着良心与悲悯走路,我生命履历中,善良永远不缺席。母亲舍不得一颗玉米落在原野,她能沿着星光,睁大眼睛,找到那颗玉米,领着它回家。一只鸡仔病死,母亲落泪,庄重的在果树底,挖一个坑,掩埋。今年五月,圈里的两头克洛猪患猪瘟,猪贩子开四轮车来买死猪,母亲不肯卖,街坊邻居说她傻,卖了不就是钱吗?母亲说,“病猪有毒,不知要害多少人。”猪贩子悻悻而去,母亲把二百多斤的两头猪,推到西洼我家的玉米地,深埋。母亲因此愁闷很久。哑巴牲畜处常了,有感情的。它们和母亲形影不离,有鸡鸭鹅狗猪在,母亲的日子生动鲜活,不枯燥。
豆子被运回来,晾在村庄高处,玉米、花生也是,规规矩矩的泊在树上,厦子顶,房瓦间,接受着月朗星稀的陪伴,直到身体干爽,集体睡进一只麻袋,铁仓里,从村庄走出去的玉米,就回不来了。它们在颠沛流离下,很宿命的盛在城市的碗碟中,成了治疗乡愁的一剂良药。
现在,父亲踩着晨露出去,挑着沉甸甸的月色归来。我跟在他身后,一块地一块地收拾谷物,父亲仍然灵活自如,我看到他多年前的背影。宏大辽远,一座行走的山峰。镰刀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海浪般朝后倒地的作物,像村庄里一个一个被收走的人,这帮人里,有死去的六叔,小菊,祖父、祖母,那个樱桃树下给我初吻的男孩,他们比我坚贞,忠诚。选择和大地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父亲习惯在节日,用干净的果子,稻米,怀念一下。世间所有的相遇,在来世哪里还有重逢?!
一方瓦,在暗夜的吟唱,大音希声。一堵墙,守着日出日落,直至在时间深处塌陷,变作一堆废墟。一棵屋檐上的狗尾草,傲世风雨,惊艳众生。在大地收获庄稼的父亲,母亲,眼含星月,谁知道一年前,他们动过大手术?
玉米棵沙沙沙响,草坪鲜艳着五彩缤纷的野菊花,大雁南飞,父亲给鸟们留几枚果实在树枝,到山上捡柴禾。大地上的动植物,准备过冬。我在城市,该交取暖费,我想不通,人为什么把自己塞在一只抽屉里,白昼拉出抽屉,粉墨登场,晚上拉回抽屉,尽情宣泄。在城市大规模挺进,吞并乡村时,地上还能生长一棵麦子,一株挺拔的白杨吗?那时,不仅是父辈的疼痛,城市和乡村的疼痛,也是地球的疼痛。
我改变不了这个现状,我唯有像父亲那样,有尊严的呼吸着,长成一棵麦子,高粱,装一肚子的清风,怎么干净的来,就怎么干净的走。像我的祖父,祖父的父亲,睡在地下的房子,鸟来,叼几粒种子,开一朵小花,出一株松树,如此涅槃,也是一份智慧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