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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马住在纸上

时间:2023-10-28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淑清  阅读:

  一匹马住在纸上

  很多次,我想成为徐悲鸿。徐悲鸿是谁?画家,画马的。我崇尚他笔下的马,年少时,我不认识徐悲鸿,我连小小的南河村都没走完。但我和父亲养的马朝夕相处,我用木梳给枣红马梳理毛发,闻着它身上的味儿,打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马很温顺,我坐在马背上,马也不挣扎,好像它宽宽的后背是为我准备的。马下田拉犁,耕地,我跟在后面。马真正走进我心里,还是在它有一天,倒在一棵柳树下。马病了,兽医和药品没法救活一匹马。我第一次经历马的死亡,北风呼啸,给马奏哀乐。不像人睡在一座新房子,吹着唢呐,举办酒席。死去的人,在一阵阵唢呐声中,连同他的一生沉睡地下。马走的时候,能保留一个全尸是造化,大多是被肢解,一块一块让人分割。父亲的枣红马死了后,我很长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把对一匹马的思念,在大地上画出成群结队的马,白马,灰马,雪青马,汗血马等,我的马帮,生长在原野,村庄,高坡之上。我请马,代替我去科尔沁大草原看看,那里的蓝天白云,蒙古包,奶茶,奶酪,马奶酒,令我热烈向往。马上的民族,丰富的篝火晚会,摔跤比赛,以及大玉儿与多尔衮的故事,在我内心兵强马壮,波澜壮阔。

  我画的马,一匹一匹走出沉闷的马厩,不甘被命运束缚,朝着更辽阔的地方奔腾。父亲经此一劫,发誓再也不养马。去铁匠铺,冶炼了一把犁铧,父亲自己一马当先,把绳子套在肩膀,母亲扶犁,犁铧深扎泥土,种下一片片希望。父亲活成一匹马,谦卑,忍耐,不浮躁,不狂妄。父亲是村庄的一匹马,也是我家里的马,我们的马。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父亲这匹马,老了,头发花白,瘦骨嶙峋,一场大手术后,父亲眼巴巴看着,紧挨着我们的地块,翻耕了,打垄了,撒种了,出苗了。风一来,谷物的苗摇摇晃晃,绿油油的。雨一落,杏花,梨花,桃花,相继绽放。父亲下不了地,做不了一匹马的活,目光就矮了一截,又一截。我很想分担父亲的疼痛,却无能为力,唯有画马,画了几年,画不好一匹马。我画的马,没有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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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后,我的第一篇作文,写得就是我家的枣红马,我说,枣红马是父亲前世走散的兄弟,今生相聚。我说,枣红马是到另一个世界,耕地去了。父亲自那以后,再也没养过马。我可以做一匹马吗?我说,我看到父亲在某一个黄昏,或者上午的日光底,对着墙头上风干的马皮,想心事,父亲的心事像一口老井,我怎么也走不进去。我那篇文,三百字,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朗读。我决定,写马。我画不好马,我写马。多年后,我的《最后一匹马》,先在《海燕》杂志发表,之后《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做了全国十几个省市中高考试题。我的一匹马,带着我穿过村庄,走出茫茫的山脉,去过云南,三亚、江苏、安徽、上海、吉林等地区。或许,有的地方,我一辈子抵达不了,我文字的这匹马,替我走遍名山大川,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父亲则一直在村庄,从未离开,也不肯离开。

  回老家探望父亲母亲,远远地就发现,父亲站在村口,木桩子似的,眺望着小城方向,恍惚间,父亲像一匹时间的老马,和土地,老房子,河流相偎相依,也给儿女守着故乡,怕我们走错回家的路。

  现在,村子越来越空。人去了哪里?牛马也不知去向。方圆几十里,很难找到一匹马,马呢?在淡出人们的视线,淡出村庄,睡在字典里,还有第二个徐悲鸿吗?至少我达不到那个境界,我对一匹马的爱,也就像春天的一缕风,卷起一捧黄沙,一松手,就散了。尽管,我以文学的形式,一回一回,描写马,请它住进我的一纸素笺上,去了我去不到的远方,我解读不了马的痛苦。一场雨中,一匹马伫立伫立在马槽前,眼神茫然的注视着四周,马一生在村子里,不停的耕种,拉车,人不高兴时抽它一鞭子,两鞭子。马莫名其妙,又发作不了。四十年前,我就计划过,一定走出重围的大山,去别处转转。十九岁,我高考落榜。背上简单的行囊,和本家二嫂坐客车,搭轮船,在一座小岛打工。早出晚归,在洁白的海滩扒海蛎子肉,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别说马,人都稀稀拉拉。没想到,我在这里遇到一匹白马,我心仪的白马王子。我发表过的关于马的小说,他在侄女小丹的课本上读过,他如星辰般的眸子,充满对我的崇拜,我们坐在退潮后的海岸上,欣赏着海鸥,在海天间翻飞,鸣叫。深海域一只只木船在养殖海虹,海参。我俩谁也没挑破那层窗户纸,保持着一种默契。后来,一个打工妹出于妒忌,在他母亲面前挑拨,说我在家乡已经订婚。他一家人故意疏远我,我提前结算工钱,离开小岛。上船前,他追到码头,对我说:“对不起,原谅我,做不了你的马。”我挤出一丝笑容,挥挥手,登上船板,“祝福你,好运。”别过头,一行泪落进大海。我动心了,才会觉得疼。

  去年,我联系到他所在岛屿的文化站长,旁敲侧击了解他,结婚了,妻子又得病没了,听说又娶了一个女人,过得不幸福。我很坦然,想想假设嫁到孤独的岛屿,我未必快乐,毕竟,小岛偏僻,医疗设施和医术也比大城市落后。

  我做了自己的马,在钢筋水泥建筑的森林,于无限的纸间驰骋,奔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城市放养我,我也放养城市。

  那天,我对孩子说,倘若我像一匹马一样,闭上眼,没了呼吸,走了,请将我带回村庄吧,那里有广袤的草坪,山地任我游弋,行走。草长了一茬,吃了,又出来一茬。城市霓虹闪烁,寸草不生,养不活我的思想和激情,我必须回来。把我的骨灰,撒在田野和山岗。你不用哭泣,人的生死,自然循环。一年一年,春华秋实,你想念我时,回来村子,看一看,草木繁花,日月星辰,以及大地上葱茏的庄稼,全是我的影子,我的语言,我的歌声,抑或翻一翻书橱里,署着我姓名的书,在第三十六页,有一篇《最后一匹马》,读一遍吧,那是我留在人间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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