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会发朋友圈,一段视频作为一天的开始或尾声,在清晨,在夜深。他行走在路上,树木发芽,开花了,结果了,叶子落下,芝山的亭楼在烟雨中隐现,湖水变换节奏拍打四时堤岸,夏花怒放,秋雨连绵,冬雪飘飞,那一刻,时光值得被铭记刻录,于是就有了他盛开在朋友圈中的一朵朵扑簌小花。
他几乎每天发送推文,推文多数是文友的,少数是他自己的。在我,发自己文字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推发别人文章,那一定得相当令我折服,不然难登我的小雅之堂。他时常发送别人推文,只这一点,他对外物的认可与接纳都别具胸襟。
认真阅读他写的“教育花絮”,只此一篇,可窥全貌。作为一名历史老师兼班主任,他小心呵护着孩子们的身心健康。他与学生斗志斗勇,他以一名成年人的睿智与警醒为一届届学生保驾护航。他就是这样,在生活中,在工作中,小心翼翼又全心全意。
他分享与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位老人,自中风之后添糖尿病,再添老年痴呆,哪怕父亲身颤步摇,发枯齿落,神志迷糊,他搀扶着父亲,竭力延缓老人迈向终点的最后一步。他分享一双毛线鞋,不知是哪位长辈亲朋所织就,一针一线拉扯出牵挂与温暖,于是盛妆入选当天的最佳亮相……他频繁地记录呈现于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是归属他生命的点点滴滴。我,作为他朋友圈中的一名潜水员,仅限于安静围观,掠过,偶尔给予一颗红心点赞……
五月五号早上,如常,他发了一个小视频:枇杷满枝,春叶葳蕤,春云弥漫。他写下配文:“风雨之后,一定会有美好的天空。内心丰盈者,独行亦如众。”之后,就没有之后了。五号晚上,车祸将他的一生定格在那个点。
文友群乍看到关于他的相关变故,当时心生愠怒,怎可漫生如此恶谣,群中讣告却印证了所言非虚。那一刻,真如被一块石子砸中。是那样细碎锋利的石子,产生刺痛,砸在额前,砸在心上,琐碎寻常的图像变得支离破碎。那一刻,只觉得呼吸艰难。
几年前,横峰“五月雪”采风与他结识,憨实讷言,相对于满山舞动的五月桐花,他是春山中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兀自生长,兀自怡然。聚餐时,他与几位鄱阳文友前来敬酒,绛红的脸,高举的杯,肺腑的言。彼此添加了微信,此后他日常的点点滴滴,日日如面,时时如见。
采风后,他向我约稿。“约稿约稿”那口吻与高中男生的轻快迫切有几丝相仿,“约稿约稿约稿”,他发出连续邀约,我唯有及时交文了事。他是班主任呢,上有老下有小中有无数学生,他有家庭小家,更有班级大家,闲时他将文字作为他的诗和远方,倾心而往。养眼的景,养心的文,他就是一个踏踏实实又开开心心行走在路上的人。人生际遇,才至丰沛,路段却戛然而止。我只是不愿不肯去相信,他从此就没有了以后。他在特定的那刻出现在我眼前,他在一个瞬间消逝,他的现与隐再一次印证了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有常皆是无常,一场变故将他带走。此刻,我回看他的朋友圈。一个个镜头,一天一天,我在倒退中一步步无限地接近他,他的往昔因此绽放了越加真切的、鲜活深情的光芒。他用每时每刻的忠实记录,留下炙热生命的一段怒放,是真心实意的,是风轻云淡的,是浓墨重彩的。感谢他留下的所有痕迹,恒久地保存下光影声色,令追忆者一步步溯源而上。
曾经,我们都天真地停留在曾经里。曾经我们以为,还有无穷无尽的天长地久与花好月圆。还可以做许多个无痕春梦,春叶轻舒漫卷,春花无尽地开与谢,还有无数个夏天可以期待,去挖出一勺勺冰淇淋的甜美,秋风秋雨秋霜都还在路上,漫漫染红一棵棵树一片片叶,冬雪飘飞,优雅地浸白一处处田野与山岗……我们以为还可以迎来无数次的日出与黎明,还可以送走无数次的夕阳与日落,还可以有无数个夜晚沉浸月色的温柔,还可以去赴一场场盛宴,还可以有一次次辞旧迎新……曾经,我以为我与他肯定是会再见面的。现在,他的更新止于五月五号早上,至此,一切归于沉寂。
想着,他曾经是那样努力地热爱过鲜活过,感受当下,不负朝夕,这多少是一种安慰。而在人群中,我们仅见一面,一面涟漪,足以印照缘份的情与意。
谨以此文,沉痛悼念王智林老师,悼念所有鲜活于世又猝然离去的人们。
2023.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