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6点多,如果在家,这个时候还要在床上懒一会儿的,现在,我睡在陈家铺。我忽然对这个古村落的早晨有了兴趣,便决定起床。
打开门,迎面是一片浓雾,白茫茫的一片,对面的山头已不见了。周围很静,村子可能还在沉睡中。朝前走几步,是一道栏杆,只见底下的山坡上,一条U形的白色山路,从浓雾中来,又钻进浓雾中,不见两头。站在这里俯视,虽然没有走在上面,但可以感到路两边的蒿草肯定湿漉漉的。旁边有一条山路,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红衣服,挑着担子往村子中间走,这么早她便开始劳作了,感到很亲切。我想跟上去,看看她在干什么,但一拐弯,她在浓雾中也看不见了。
民居的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不大,也是陈家铺唯一的一个广场,昨天晚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子,拥堵的很,现在却空空荡荡。广场的边上,和着一滩水泥砂浆,几个村民在来来回回地往村子里挑,刚才那个挑担子的女人,大概便来自这儿的。
沿着水泥路,朝村子中走,迎面是一个大屏幕电视,在播放陈家铺的宣传片,彩色的光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一闪一闪的,显得更加鲜艳,透着现代的气息。我站在跟前看了一会,宣传片介绍陈家铺始建于元未清初,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入选第三批国家级古村落,百姓沿着山坡盖房子,层层叠叠,上下高差达600多米,有小布达拉宫之称。再往村里走,面前树着一块指示牌,上面标示着许多工作室和各个景点,我意外地看到诗人庞培、陈东东的名字,还有几位我不认识的艺术家。庞培和陈东东我认识,也读过他们的不少作品。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具有超现实性,现在,在这个古村落却意外地看到了他们的行踪,让我感到好奇和兴奋。在松阳的古村落中,我看到过不少艺术家的工作室,或者叫村居。这种艺术与乡野的结合,是不是一次新的艺术革命?也是艺术解构的气息。我们看惯了城市的楼房,现在看到这种古意,内心便有了生机,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我沿着指示牌走,想到村里找找这两位诗人朋友,与他们聊聊近况。
村子里的房子都是黑色的小瓦,黄色的土墙,上上下下错错落落,有时走在人家的屋顶上,有时走在人家的房底下。家家门口都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一头朝上,一头朝下,像弯曲的鸡肠,偶尔石板路中,生长着一蓬野蒿,开着小小的花儿。忽然,遇到一条大黄狗,站在石板路的中间,朝我狂吠,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我试探地上前了一步,大黄狗便向后退了一步,我心中有了数,朝前勇敢地走着,大黄狗一边后退一边狂吠,然后一转身跑到另一条石板路上,我终于走了过去。来到一处屋门前,有一个廊亭,我站在上面,朝四周看,村子里还沉浸在清晨中,几乎看不到人,近处的房屋笼罩在淡淡的云雾中,更远处的雾更浓了,云雾增加了村子的神秘感,看似仙境,又似海中的岛屿。平台上,花盆里的花开得更艳,仿佛是一夜醒来的眼睛,更增加了这个早晨的诗意。站在一座老房子往里瞅,房子里没有人,正面黑色的木板上,有一个龛,上面写着先人的牌位,房子两边放着杂乱的东西,人大概居住在堂屋的两边或楼上吧。
循着村路找到尽头,看到迎面的墙上挂着庞培陈东东的指示牌,沿着箭头朝巷子里走,看到了一座房子,门关闭着,不像是他们的居住。返回,见一位村民在石板路上抽烟,我问这两个诗人的名字,他说不知道,这儿租房子的人多,又说,我们村长肯定知道。这大清早的,我到哪去找村长,再说两位诗人朋友,不一定喜欢我去打忧哩。我问他,你的房子在哪。他指了指山顶上,说,那个土房子,我的房子不好。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上去,看到一座黑瓦土墙的老房子。我问,你的房子租了吗?他说,没有租,自己住。
离开了这位村民,我继续在村子里走。走到了村里著名的先锋书店了,书店关着门,从大玻璃窗往里看,一个个大大的书架静静伫立。我们昨天下午已逛过这个书店了。书店的人熙熙攘攘,把书店建在这个偏远的乡村,这让我很新奇。我当时看中了一本书,又放回书架了,吃过晚饭,又想去把书买回来,但站在远处一看,书店已一片黑漆漆的,关门了,这时才晚上7点多,在城里,正是商家营业的黄金时间。现在,我有了静静打量书店的时光。书店是在村里的礼堂上改建而成,位于山坡上,很显目,屋顶是四面的,异于村子里的“人”字形房顶。宽大的白色墙壁,小小的窗口,背后是碧绿色的山坡,远远看去,像欧式的城堡,很有古意。先锋书店的隔壁就是“飞鸟集”民居,与书店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飞鸟集几个字是铁做的,很标志的,但锈色很重,我想老板怎么不油漆一下呢?又一想,老板可能就要这种锈色吧。飞鸟集的店门就是农家的大木门,现在还关闭着。木头的门,露出黄黄的纹理,有了一些损毁,这也可能是老板要的吧。在这里,一切古老的东西都是时尚的。《飞鸟集》是泰戈尔的一本书的名字,我在少年时代就读过的,也影响了我后来的散文诗的写作。我想这个老板肯定也是喜欢泰戈尔的,要不然也不会用书的名字,来做自己的店名,从先锋书店到飞鸟集民居,都是因为书,也是陈家铺最具代表性的现代性的元素。现代与古老结合,诞生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这种世界异于城里的繁华,也逃脱了古老的困顿。商品需要市场,文学需要古意。想起英国学者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说的:“逆着城市街道的喧嚷,似乎可以回溯到一个过往,那里静谧而安详。资本供养的浮华让人迷醉,在这之后总有一些人被耳边的喧闹惊醒,他们开始寻觅往昔,一个自然的,未被破坏的,纯真而充满温情的时代。”
沿一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便走出村子了,山坡上一块菜地,上面生长着蓬勃的蔬菜,大大的叶子浸着雾气,向四周伸展。我站在这里回首村子,村子又是一种面貌,它们坐落在现实里,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异乡人,村子就是一座村子,现在,村子诞生了美学,诞生了诗意,又随我们的心灵到达远方。
往回走,在一片低矮的房子中,看到有几个人在大约几平方米的地方盖房子。泥土墙,小瓦片,仿佛是在复古,木头桁架已支撑起来了,一个男人在砌墙,一个女人在铲沙浆,还有几个人站在一旁说话,大概在议论怎么建,将来做什么生意,显得美好亲切。
回到房间,再看对面的山,浓雾已淡开了,山已清晰多了,山坡上的一蓬秀气的竹林像一群少女聚在一起,切切私语。
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陈家铺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