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说:“原来活着就挺好,不一定非要当个铁匠,你看这是多好听的石头。”
木匠说:“你是想在那里面敲出铁吧?”
铁匠笑了:“没了铺子,满眼都是原材料了。石块有棱角,树有地力,它们都是多么好的东西。”
长时间没有响声,只有鸡鸭鹅狗的叫。街上的人感到冷清,好像少了铺子们,已经不配做一条街。他们被降了格调,住进一个村野俗地了。街上的人派了一张年轻的脸,到山和林子的深处去寻找。
也许,铁匠动了心。需要铁钎的人,在半路上把他拦截住。铁匠容易心软。街上的人吹着喇叭,又诉说他们需要他,像需要唯一的一只手表那样。铁匠就可能扔下几块好石头,回那条老街。
但是,我这个木匠心里有底,我不准备回去。年轻的脸可能也碰见我,他说:“你的刨木花儿多长多薄,拿在手上都透过太阳的亮儿了。回到铺子里吧,你还没有到忍无可忍的程度。”
我说:“不行,我的手艺丢了。”
我的手艺在哪个位置,我自己非常知道。
如果铁匠并没有被哄回去。他还在山里,我们会再遇上。
我问:“你的活儿,都忘了吗?”
他眨眨眼睛:“在心里头呢。”
我说:“我在心里进行了一万次。”
他说:“我在心里也进行了一万次。”
手艺是水,水能轻而易举地断流吗?
木匠过去用一只眼睛吊线。铁匠用他的左手抓过火炭。现在,他们闭目束手,蓄养精神。他们坐在正生长的树叉和正衍变着的石头上。他们的活儿像经脉,走动在心里。脱离了形儿的活儿,从这个手指梢,走到另外一个手指稍儿。
木匠问铁匠:“你热吗?”
铁匠说:“像烤着我那炉子一样。”
两人同时笑了:“不刨木板,不打铁钎,在天和地之间闲着,也能出汗呐。”
人通过什么活着?
技艺,能使人的饥肠不翻滚,使人的双手不空置。但是,它不能作为一个足够承重的支点。
“一个铁匠能因为打铁而不死吗?”木匠问铁匠。
铁匠问我:“你也一样。你能凿无数的洞眼,凿到长生不老吗?”
那么,人靠什么能获得自由自在,获得坚定不移?
街上的人,寻找不到木匠。他们看见树都穿戴着绿衣裳,牛都嚼着切不碎的长谷草。他们趴在铺子门口望。他们说:“我想要一个木头梯子,能把人送到房顶上就行。我们不是想望到很远的地方。但是,哪怕修理烟囱也要登高。我们不能飞。木匠!快给我一个登高的梯子吧。”
他们不是往铺子的栅板缝儿里塞钱币。木匠不在,铺子拒绝收受报酬。街上的人紧望着铺子深处,是用那日夜发亮的人的眼睛,用那想方设法摸一摸木条的、挤扁了的手指头。
过去的年代是什么样子?街上的人没有办法了,开始回想。没有梯子,他们可以爬上树尖,洪水像白魔漫上来的时候,他们还等待梯子吗?
过了很多年,木匠和铁匠回到他们的铺子。他们的围裙一接触手,就变成灰尘了。街上的人问:“你们是谁?”
我说:“我是木匠。这位是铁匠。我们出了远门。”
街上的后人们很气愤:“你们想破坏吗?”
“我们什么也不想破坏。我们想回来就回来了。”
街上的人说:“那你们不要冒充木匠和铁匠,不要再靠近他们留下来的铺子。这铺子是不变卖的。多少钱也不卖。”
我说:“我们的确是木匠和铁匠。我能把死的木头做成一只活的梯子,能摇晃,能结实,能上房上烟囱上树,登上任何一个高处的梯子。”
街上的人说:“梯子的事情不急。你做的活收钱吗?”
我说:“不收。”
街上的人说:“那我们就相信你吧。”
木匠和铁匠回了他们的铺子。那些灰土,比火山灰还重。他们做了新的围裙,技艺像水一样,软的、油汪汪,流着不断的弦。
五
这是一个玩笑,一个臆想,就像第二十三条军规。由诗人向小说家提出终止写作的倡议,更加荒谬可笑。
首先,诗人们不会同意。诗本身已经快熄灭了,诗人不能自己放弃。一个人的恍惚、不坚定,不等于全体诗人们的不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