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家里的室内温度已经类似北方的夏天。我一直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下雪。
雪和故事一起被装进电视机。那雪,只充当故事的陪衬,人们控制着它,让雪随着剧情变大又变小,而我是要专心和单纯地看见雪,只看见雪,绝对不进入情节。我掂量着那些飘飘摇摇的大雪片,白茫茫,怎么样横过了人造的高楼大厦,它淹没了它们一切。大雪里慢驶的那种出租汽车使人能模糊地辨认出这雪是下在纽约。
人能进入一段复杂曲折、与己无关的故事,却绝对不能进入这个讲故事的方盒子,不能钻进电视机。我根本不想进入花花绿绿的纽约,我只想进入漫天飞舞的雪。
一百步以外的小学校修了一座带尖顶的房子,那么一个尖顶的水泥三角,就使它像一座小教堂。“教堂”的尖顶阻挡了我的视线,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发生在我北面的中国。
三月,积雪哪怕在最北的中国也准备融化了。大地暴露出一块块黑原色。但是,在这个月份,辽阔的北中国总会有什么地方还在飘雪。下雪的云,都是大片沉厚的灰色,天空抖开一匹重得坠手的粗咔叽布。现在,我想走进雪的纷飞之中。现在!北中国,你的哪个省份的上空停留着灰咔叽布一样的云彩?
在操场里疯跑,打着雪仗的学生们给哑声的电铃催回了教室。刚攥过雪团,他们的小手心鲜红发烫。乡村的教室里生着一只呛着烟的火炉子。教师贴着火炉讲课。教师的棉衣裳被烤出了焦糊棉花的气味。
教师说:今天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下雪》。学生们垂头丧气,抱着脑袋,跺着脚。教师说:跺什么脚!学生们说:又是写下雪。二年级都写过一遍了!教师治学严厉:二年级和三年级能比吗?知识多了,认字多了,再写出来的“下雪”当然不同。
每到下雪的时候,北方小学校的教师都带着焦糊的棉花味儿,布置学生们写“下雪”。每一双小圆眼睛都看着窗外,脑汁都绞尽了,每篇作文都像由同一个学生写出来:
天上下雪了,什么都白了。房子白了,树白了,院子里面全白了……后面是一个大句号。
教师说:写作文不能写得空洞!
什么是“空洞”?学生和教师都说不清。“雪”还能形容,“空洞”却形容不了。
学生们不断弯直着闲不住的腿。他们在心里说,老师,你打死我,我也写不出来“下雪”了,最好明年别下雪。这些孩子没有词汇。天刚擦黑,他们就光溜溜上炕睡了。他们没有失过眠。他们顶多走过十几里山路,以为世界就是他家前面挡住太阳的山梁,绕过山梁可能就是外国了。
阅历白茫茫、空荡荡的人,不可能写得了“下雪”这个大题目。他们适合听别人的故事,他们坐在电视机前面,又啧嘴,又叹气,又抹眼泪。
下雪是什么呢?下雪就是白了,其它什么也没有。
不要难为那些幸福的人。不知者不为过。
我认识一个写剧本的人,据说他很会编故事。他盘腿坐在招待所的床上,身前身后摆着十几张纸,每张纸上都有情节。他像拿扑克牌算命的先生,任意调换纸的位置。每调换一次,他的情节就改变一次。白的,可以顿时变成黑的。
如果我问他,放上你的那些纸牌,你写写“下雪”这个题目怎么样?可以想象这万能的剧作家脸上立刻出现无法形容的困惑。
“下雪”他是写不了的。他只是会写哭笑打闹悲欢离合。“下雪”缺少他所要的元素。他不会敢于说,他更缺乏下雪所包容的元素。
就在雪纷纷落下来之前,天空横陈着坠手的布匹之前,我听见一个盲人说:“要下雪了。”他的脸朝着天空,声音那么软和而肯定,声音里面有表述不清的许许多多元素。
怎么能要求一个孩子再三再四地写“下雪”这种题目。孩子就是空洞,不空洞的是我们,是我们这些沉重而无雪的云彩。
二
有一个夜里,我们家院子里猛然发出很大的破坏性声响,那声音够可怕的。我们都趴到窗玻璃上,还以为是楼上某一家的小孩掉下来了。我们看见是槟榔树掉下了一枝大叶片。那南方的叶片有几米长,压了一片草地,像巨狼的一根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