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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握住一朵杏花,秋天握住一个苹果

时间:2023-12-0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贾想  阅读:

  惊蛰后,空气中有万千呼吸在颤动。雾气朝山谷赶来的上午,我们去了葛城。

  大姑家在葛城。大姑是父亲的大姐,但二人并非亲姐弟。父亲是爷爷过继给大爷爷和大奶奶的,意为替哥嫂养老。于是,父亲就有了两拨儿姐妹,我也有了两拨儿姑姑。

  有关大姑的事情,我所知甚少。父亲刚加入他们家时尚小,于是大姑便处处护着这个新来的弟弟,如寒夜行路护着手中唯一的烛火般小心;自己千辛万苦省下的吃食,都进了弟弟的肚子。我记事后,大姑已年逾花甲。只有过年走亲访友时,我才有机会翻过山岭,走进她明媚的泥墙草屋。

  她的草屋在村庄南端,翻过一道山岭,抬眼便能见到了。屋前是自家的梯田与菜园,广阔、齐整,被大片阳光铺满。左右无邻舍,冬夏少访客,唯有鸡鸣与犬吠不时传来。

  有一年,胶东大雪,在丰年预兆里,我和父亲敲开了她家的木门。小屋被雪掩藏,声息更小,小得似乎不见了。若有人初次寻访,恐怕要找上一些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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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进了门,发现大姑正盘腿坐在炕头。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娇小,五官收敛着,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好像生怕多占了别人的空间。在她的身旁,同样有一个老人盘腿静坐,矮小,五官也收敛着,话音更小,更弱。那便是姑父。他们两个像极了,不开口的时候,是春天树荫下的两朵杏花,秋天方桌上的两个苹果。他们育有一儿两女,儿子是老大,常年在外地卸货,两个女儿则在村里,为玉米、葡萄和速生杨奔波。这种生活他们了解—小屋外的人生都很繁忙,他们选择不打扰。

  我们每次去葛城拜年,都是暂歇就走,因为还有其他两个姑姑要见;再者他们年岁大了,不忍他们为饭菜折腾。他们知道留不住,就起身,细声细气地送别。我们在小院极为灿烂的阳光里挥手,约好明年今日再见。后来有一年回家,父亲突然说:“我们去看看你大姑和姑父吧。”他们的儿子在那年秋后去世了。听说,许是过于劳累,引发了心脏骤停。

  我们推开蓬门,来到那个寡言的小屋。那天天气如何,我已记不清。只记得两个老人还是安安静静地,一左一右,坐在温凉的炕上。笑当然是没有了,但脸上也没有痛苦的痕迹,照常与我们寒暄着。然而话更少了。他们的五官也进一步凹陷进去,像沉入骨的洞穴、神情的暗门。

  其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到如今,父亲已迈入花甲。好在,他骑车的技术还未退化。于是,在雾气朝山谷赶来的上午,我们去了葛城。

  我们去葛城,自然是去大姑家。

  但确切地说,是去姑父家。因为这时候,大姑也不在了。去年夏天,我和朋友在一个又一个欢乐场之间辗转。中途,父亲拨来电话,说:“你大姑不在了。”我反应过来,耳边突然爆发一阵尖锐的寂静—是那个小屋的寂静。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样的日子过去了。小屋闭户,姑父被二女儿接走了。这次,他的二女儿要把我和父亲留下,好好招待我们一番。

  在现代风格的农村小屋里,我和姑父再次见了面。我知道他是欣悦的,因为他一坐下,就说起话来。眼睛朝我们敞开了,嘴巴也朝我们敞开了。

  他竟已88岁了。人一旦老起来,日子就轻了,风吹不动年轻人的一天,但可以轻易吹走老人们的一年。他说话虽然密了,但依旧细声细气,我们得侧耳听。

  于是我听到,他正在讲他孙女的事情。儿子过世后,儿媳改嫁了。他说大姑离开以后,他一直在琢磨死的事儿,不琢磨不行。人,是见一次少一次。所以,他很想让孙女过来一趟,到自己身边。但早些年,他在寒冬腊月修渠道,双手落了病,抖个不停,自己打电话的时候,总是会拨错号码。他更深一层的顾虑是,儿媳改嫁,人家不主动提出来,这个电话他拨不出去。

  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陈旧的老人证。打开后,我看到了他年轻一些的照片。他指着老人证空白处写着的3个号码说,前两个是女儿的,后面一个原本写的是孙女的姓名“李某某”。但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被划去了,代之以儿媳的姓名和电话。他说,他天天把3个号码装在上衣口袋。若是哪天不小心跌倒,路过的人可以帮他联系到最重要的人。他还对我说:“你把这个号码记下来。我孙女现在在北京,你们年轻人别断了联系。”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我这才知道,他不是天生寡言的人。没有人天生寡言。寡言的人,只是把话堆成草垛放在肚子里—他在等待一个愿意帮他载走草垛的人。我也转而明白,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不打扰别人。不打扰别人的人,www.xinwenju.com其实暗中拨打了无数次对方的电话,只不过,每次他都会把号码按错罢了。

  姑父说了很久,吃饭前说,吃饭时说,吃饭后仍在说。他的话只露一半,主语“我”总会被藏起来。比方说,“(我)倒能不想?”“要是(儿子)还在,(我)现在就好了。”还好,我懂这种修辞,这是老人的修辞,是枯萎的人才会说出的枯萎的话。曾经三叔这样和我说过,姥姥也这样和我说过。这些话里没有花瓣与蜜,但人生的种子应有尽有。比如,三叔的“你们有福”,姥姥的“别走”。

  我想起最后一次看望姥姥,姥姥一边说着“别走”,一边紧紧握住我手的样子。几天后,她便去世了。于是,我放下碗筷,握住姑父的左手。我没有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到尴尬。我只晓得,在我们漫长的文明史里,晚辈与长辈之间的肢体接触少得可怜。维持爱的时候,无论言辞还是动作,我们都少得可怜。我晓得,这是不够的。

  于是,身旁的老人继续说,我的手继续握,一切如常。就像春天握住一朵杏花,秋天握住一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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