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堪察加半岛的首府。一片遥远的未知土地,一长串我永远都记不住的地名。仿佛宿命般的,我在刚刚平稳抵达堪察加半岛的飞机上,看到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公众号关于堪察加半岛的推送文章。
其实对于这里,我早已在内心的平原上眺望了太久。
把直升机开到火山口
直升机快速旋转的巨型叶片搅动起呼啸的空气,噪声喧嚷。
距离地面还有不到两米,副驾驶员急匆匆地打开机舱舱门,来不及放下悬梯,就夺门而出,一跃而下。人们透过舷窗焦急地张望,不安感在传递。
远处是荒凉的沙砾石坡地,偶有寸草紧贴着地皮孤独生长,谨小慎微地收束着,生怕无意间伸出的柔枝被狂风摧折。
此刻,飞机的叶片尚未停止转动,驾驶员快速地俯身低头看了看,然后比画了几个帅气的手势,稳稳地把直升机降落在了这个火山湖边。有惊无险!原来刚才的慌乱不是因为出现意外,而是降落前的地形勘查。
“堪察加没有路,只有方向。”这句话放在此处实在扣题得很。走下直升机一看,轮子旁边都是巨大的石头。尽管已经落地,仍然不免心惊。身边几个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人由衷地赞叹:“真牛啊”!
此刻,我们正降落在克苏达奇火山口的温泉湖旁,连身为本地人的驾驶员和副驾驶都在兴奋地录像和拍照。
而在来的路上,在发动机一路的轰鸣中,我仍然能长久地静心凝视窗外的景物——它们的美太不一样。
如果你想勾画流云,手下一定要轻快;如果你想描绘雪山,就要慢慢雕琢。有些积雪的质地看起来很坚硬,像长久未用了似的;有些积雪隐匿在林壑间,那里像是一款待解锁的迷宫地图;还有的积雪像汉字笔画般随意涂抹着,我顺着图案在凳子上跟着写:撇、捺、竖弯钩、横折钩……后来飞得太高,景物的细节就看得不甚清晰了。唯有从雪中露出来的点点森林,像酸奶油红菜汤里点缀的小茴香,盈盈可爱。哦对,我还想摸一摸山丘茸嘟嘟的小脑袋。
向导说,岛上的棕熊数量远超人口总数,它们以鲑鱼、坚果、松子等为食,路上随处可见熊的掌印和粪便的痕迹。因此,露营地被电网围了起来,成了保护区。我每走一步,向导都紧张兮兮地跟着,去上个“森林厕所”,他也要大声高喊:“别走太远!”事实是,后来果真频繁见到了熊。
这里确实是棕熊的家园,“熊出没”不再是动画片,而是真切实在的日常,岛上卖的T恤、帽子、火柴盒等旅游纪念品上也印满了棕熊的图案。
棕熊有的单独出行,有的母子相伴,有的情侣携手,有的全家总动员……优哉游哉,好不惬意!倒是人,像一脚迈进了孙悟空画的圆圈里,目不转睛地端着相机镜头,小心翼翼,不敢靠近。
这里的空气实在纯净,这里的湖水泛着幽幽碧绿,www.xinwenju.com大量的鲑鱼洄游至此。水清澈空明,眼望着深潭,我终于懂了何为“鱼翔浅底”。据说到了8月,洄游的鱼层会更厚,连水面都会浮着一层晃动的橘红色。棕熊们很幸福,它们无须为觅食而四处奔波。
导游还带我们辨认出了地面上狼粪的痕迹。
在这里,万物和谐,美得隐秘而自然。我与它们在世界尽头相遇。
幸会。
就着西北风,敬雪山一杯
沿着近45度的坡路一路向上,越野车开到了冰川的边际。正为忽然开阔的视野而感到错愕间,司机尼克熄火,示意我们下车。此刻,身边浓云不断开合,耳畔风声呼呼。
刚一打开车门,西北风就毫不留情地裹挟走了我们身上的全部热量。雨水夹杂着雪花斜斜地砸下来,恶劣的天气叫嚣着,它在传扬大自然的伟力。
没想到山上这么冷!看到瑟缩的我们,尼克脱下自己的外套和雨披披在我们身上,还俯下身细心地为我们拉好拉链。我妈又指了指他手上戴着的手套,他也很顺从地摘了下来。俄罗斯“小鲜肉”终究敌不过中国大妈,我在一旁捂着肚子跺脚笑了好久。大地岿然不动,笑声很快消散在空中。
昨天还在高空幻想流云,描摹积雪,想不到今天就来了一场脚踏冰川的森林徒步!尽管曾在甘肃爬过七一冰川,但终究还是走在泥土地上。而这一次是实打实的冰雪,着实让我犯了难。积雪的质地并不是想象中的轻柔,踩在上面,倒像站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滑而坚硬,被风雕琢出无数棱角和坡度。我们只能且必须做的,便是时时刻刻地小心翼翼,并且随时与不同方向来的风做对抗。
荒寒的雪野中并不缺少生命。低矮的小花随风笑闹,飘摇得很自在,你看,那花蕊细碎的黑色小颗粒,可是盛放在花朵盘中的黑鱼子酱吗?松花衬着碧绿的松针楚楚动人,我很想把它们的祝福别在胸襟上。雪野本身也有生命,你听,雪下流水汩汩,仿佛在诉说森林深处隐匿的巨大秘密。
还有被风吹来的,散落在雪野上的树叶、草窠和松果,它们展览在莹莹闪闪的雪地里,大自然成了谁散落的首饰盒。
无端想起《满井游记》:“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是的,晶晶然。世界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一切晶晶然闪耀。万物美好,我在中央。
与其说堪察加野性,倒不如说这里的人更具野性。少有人迹的荒野也遵循着“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寂寞平沙空莽莽,伸向荒凉的四方”。这里的天、地与人都和伏特加一样纯净甘洌、后劲十足。这里信仰钢铁、机械、热血和力量。
“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古人的话,倒是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和践行呢。
听,大地的鼻息!
我的眼前一片迷蒙。
还未走近Dachniye喷泉谷边,四周的空气便开始变得温热,寒风不再劲吹,忽做娇羞状,柔和地轻抚着我的小腿。继续向前,便能听到来自地脉最深远处的悠渺而深邃的隆隆巨响,伴随着硫黄特有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蒸汽弥漫。
为了眼前的这幅景象,我们刚在荒原白雪中完成了5个多小时的颠簸,一群人大清早便兴致高昂地坐在巨大的车里兴奋前行。途中遇到一只土拨鼠,全车人拿起手机向它行注目礼,但我为自己身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深深的歉意。冒昧造访,多有打扰。
今天的云像被擦得锃亮的银壶般耀眼。此刻,长在泉边的火山菊正随风乱摇,搭配着近旁咕嘟咕嘟翻滚的水泡和不断缭绕的水蒸气,营造出一种不事雕琢的极致美感。风和阳光在荒原上作画,它们的原料是雪。你看,那白雪挤作紧密的一团,可是收拢“101忠狗”的围栏吗?那边随意点染的,可是特意设计的斑马纹、长颈鹿纹吗?还有那边,像是谁莽撞地碰倒了门口的牛奶桶,乳白色的牛乳流淌浸润遍广袤的大地……在大自然的创作图册里,每一片山坡上的画作都是孤本。
远处依旧是雪山。雪野茫茫。自然的古奥神奇在我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生而为人的渺小和孤独像俄罗斯方块一样,聚合然后消解。
静默不动的时候,感官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地缘深处正在攒聚着的巨大力量。“隆隆,隆隆”,凡是积水的地方都在不断向上鼓着小泡,我伸出手指试探,好烫。
堪察加当地有一家旅行社叫“Lost world”,我偏爱这个名字。走在荒原白雪之上,看到渺小的人类文明在旁边谨慎小心地存在,我确实有一种身处失落世界之感。
这里也被称作“世界的尽头”,但是我仿佛在这里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声。认真打量眼前的大地,它们忽然就有了人的名字、含义和性情。风是瓦列里,“力量”;群山是安德烈,“刚毅”;白云是马克西姆,“伟大”;火山是谢尔盖,“令人尊敬”;阳光是亚历山大,“人类保护者”;寒冷是康斯坦丁,“一贯性”。
海鸥来打探我的姓名
阿瓦查湾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湾之一,极目远望,可以看到火山在云间时隐时现,空中流云随意点染,海鸟低回盘旋。置身在这样庞大开阔的场景之内,人被压得很低,望深远处,越发喘不过气来,当真有浮生一芥的短暂、渺小、轻微之感。
想要操纵独木舟并不难,保持上身垂直,腿作青蛙状稳定重心,用腰、臂的力量不断摇动手里的桨就可以了。难的是你要变得勇敢,勇敢地朝着那片深邃辽远的未知海湾奋力划去。
海面辽阔。一个浪又一个浪,永不间歇,那是大海的喘息。如果海面是草原,那海浪便似草原上奔腾的马群。海底呢?水下是目之所不及的莫测深邃,我不敢直视。
后来划得有些远了,海鸟就在头顶盘旋,风声好似琴声,心声恰似呼声。
回到岸边,我妈说:“君乘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希望自己能不断向前划,一直不要停。我希望旅途永无穷尽。
道路是漫长的,前方是未知的,但是作为旅行者,“当你决定出发的时候,其实最困难的一部分就已经完成了”。这里就是远方,这里没有跳跃的诗行。镜头、语言以及想象力在它面前无法横行,你唯一能做的,只有亲见。
在桦树皮上写一封长长的信
以前特别不理解采风的意义,觉得简直就是给自己的玩耍硬生生寻求一份合理的依据,直到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写不出一行文字,十分厌恶和嫌弃这样的自己。“采风”这个词,是从《诗经》中来的吗?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到鲜活的生活中去。此刻,我的灵魂正在堪察加的大地上疯跑。此刻,我有强烈的、急于抒发的愿望,文学是我干净明亮的信仰。
在科里亚克民族文化村,如同偶遇老朋友般,我兴奋地爬上当地人用来防御野兽和储存食物的“靠牢宝”(森林中当地人搭建的小仓库),极目四方。云和风频频斗法,使得远处的火山时隐时现,蓊郁的树林配合着明亮的流云彼此开合,美得让人心醉。
隔着悠长而渺远的时空,我依然可以在当今的科里亚克人身上,一瞥文化传递、融合发展的痕迹。
科里亚克人分为两类,一类长期生活在森林,着鹿皮短袍,饲养驯鹿;另一类靠海而居,着鹿皮长袍。阳光下,他们敲打着鹿皮鼓欢快地舞蹈,鱼、熊、青蛙、海鸥等动物在他们传神的模拟中依次呈现,遥远的森林和海岸是他们民族文化深厚的精神故乡。
从陌生的俄罗斯国土上一路走来,尽管不识俄文、不会俄语,我依然可以在全球化视域下,通过辨识百事可乐、赛百味、汉堡王、宝洁、乐事、雀巢等独一无二的彩色logo,得到生活中的各类信息。
可是此刻,轻声探问科里亚克民族文化的点滴细节,我收获了长久未见的感动和力量。这里原始的习俗和文化,深深吸引着我。
他们是自信的,自豪地向游客展示自己的民族艺术和服装;他们是自得的,在森林中愉悦欢畅地歌唱、舞蹈。
作家冯骥才在一次访谈中说道:“非物质文化遗产要在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中,才能得到保护。”我庆幸科里亚克人仍然能自在地生活在属于他们的森林和海岸上。
想撕下一截柔软细腻的桦树皮,写一封长长的信。“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感谢文化的丰富和多样。此刻,我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