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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夏之交的诗歌遭遇,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恶劣的诗歌记忆之一。
很多瞬间的阅读,使我厌烦、无聊,甚至感到恶心。这使我不得不检讨我的情感与立场是不是出了毛病。是不是真是像有些人斥骂的那样站到了同情与良知的反面。
失败的阅读,不仅不愉快,甚至痛苦。当我反复往细里想的时候,我甚至出现了愤怒的不容忍。这,还是我们那久远而灵动的母语吗?那些一首首分行的东西,是我多年来那么熟悉的一种文字样式,但现在,它们却对我构成了一种侮辱——它不仅刺伤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与热爱,也离间般地疏远了我与诗的亲缘感。它使我不得不像小学生一样从头想:诗到底是什么?诗的底线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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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一位诗人,即使在处理最形而下的日常经验时,也是飞着的。他和现实之间隔着一层膜——正如克罗奇所说,他看到的、感到的,是已经被他无形中处理过了的“直觉”,一种更柔软、更透明的强烈……
诗人,是常人。他具备与常人同等的、甚至更敏感的道德与良知。诗人不是不可以随着人群一起上街呼口号、贴标语。但那只是他的社会行为,只是他的道德肉体,只是他的日常理性——但,他绝不会因此降低诗!……无论天塌地陷,他都不可能轻易地动用诗、伤害诗。他心中的细筛子,绝不可能轻易地让那些粗糙、鲁莽的词语与卑微、下贱的意识一丁点儿进入,不管大地与民族发生了什么。
3
我真的受到了伤害,受到了侮辱。
有几天的时间,我的内心非常阴暗。我感觉我是被迫坐上了返程的列车,向后退,再向后退……一次巨大的诗歌庸俗化过程,一次悲哀的稀释与借用……
一首诗,一批诗,一个国家的诗,除了泄露其哲学、美学内存之外,它潜藏着的是一伙人类部落内心的精神与理想秩序,是整个意识形态的准则与方向。
我不明白,经过了近30年的国家改革,经过了一次次生活的转化,经过了号称人类历史上最盛大的诗歌热潮,中国人怎么可能把诗又写得这个样子!有些诗,是不是已经退回到20年前、30年前……退回了1978,甚至1968,甚至人人写诗、歌谣上墙的1958!
为什么我们的悲痛中总是饱含激昂。为什么丧事中总是夹带锣鼓。出于什么内心依据一声声呼唤着一个个职务名词,是什么驱使一支笔伏地叩头般地写出感恩戴德的句子……
更大的灾难发生,我们还能退回到哪里?
4
整整20年没写诗,5月21号我莫名其妙地也写了三首。短暂的自我恢复兴奋过后,沮丧像水一样漫上来不散。好像做了一件窝囊事,好像加入了一伙衰人行列。一个人这多年没进仓库,那仓库忽然丢了东西,滋味怪异。
灾难发生后,一个人的感受,是不是非要用诗来表达?诗是我们的生存中的一技之长?还是道德情感表态的工具?作为另一个我们,诗是不是可以像奴仆那样随叫随到?——这些问题,已经足以威胁与撬动诗的最基本底座,每个写诗的人都面临的问题是:一首诗在我们的身体里是怎样发生的?诗与我们的生存层面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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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诗,都像一个人写出来的!——这是我全部痛苦的尖峰。
一样的思维方式,一样的观察角度,一样的遣词派句,一样的细节,一样的经验,一样的语感——这可能吗!
如果,一个自称“诗国”的国家,只需要一个诗人,这个诗人是可怕的。他一定不是诗人!
谁是这台整齐大合唱背后的总指挥?谁是那暗中高悬在所有声带上方的指挥木棍?我不断地问自己:放下照相机前我们摆了多少年的文化架式,作为一个单体的人,一个被灾难显影的真实个体,我们民族潜在的精神世界储存量到底有多少?
中国,从来不缺少“群体”。有一两个人刚刚出现,就消失了——不是没有优秀者。是优秀总被低劣所淹没,是纯净总被肮脏所掩埋……正如我曾经历过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岁月。
灾难中,每一个写诗的人提笔落笔之前都应该想一想,作为唯一不二的个体,你把自己放在了人类历史的什么位置?你想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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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日常生活的塌陷,使堂皇的建筑忽然露出可疑的一角。
我只是痛感:和我那么不同的人、和我完全相反的人——正和我一起并存于这块芜杂的土地之上。
我只是痛感:一次诗歌回潮,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坦然。灰暗的僵尸大摇大摆走出来,趁着灾难,临时披上了一件猩红猩红的道德外衣。
不管一时的枝叶多么繁盛,根须的腐烂仍然暗中注定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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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中国现代诗30年的全部时空,这些天我总禁不住想:30年是不是白活了?我们为之努力了将近一生的东西在哪儿?这,是最糟糕的开端?还是最尴尬的结局?下一次,我们还有警觉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