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说起来是十分平淡的。也问过好几个朋友,问他们有没有同样的经验,多半答说有的,结果却都相当辉煌,大半没有挨打,也没有被责备。
我要说的是——偷钱。
当然,不敢在家外面做这样的事情,大半是翻父母的皮包或口袋,拿了一张钞票。
朋友们在少年的时候,偷了钱大半请班上同学吃东西,快快花光,回去再受罚。只有一个朋友,偷了钱,由台南坐火车独自一人到台北流浪了两天,钱用光了,也就回家。据我的观察,最后那个远走高飞的小朋友是受罚最轻的一个。他的父亲在发现人财两失的时候,着急的是人,人回来了,好好看待失而复得的儿子,结果就舍不得打了。
小孩子偷钱,大半父母都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日不给零用钱,才引得孩子们出手偷。当然,这也是比较明理的一派父母。
我的父母也明理,却忘了我也需要钱。即使做小孩子,在家不愁衣食,走起路来仍期望有几个铜板在口袋里响的。
那一年,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并没有碰过钱,除了过年的时候那包压岁钱之外。而压岁钱也不是给花的,是给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睡觉过年的,过完了年,便乖乖地交给父母,将数目记在一个本子上。大人说,要存起来,做孩子的教育费。
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期待受教育的。例如我大弟便不,他也不肯将压岁钱缴还给父母。他总是在过年的那3天里跟邻居的孩子去赌扑克牌,赌赢了,下半年总有钱花,小小年纪,将自己的钱支配得当当心心,而且丰满。
在我们的童年里,小学生流行的是收集橡皮筋和红楼梦人物画片,还有玻璃纸——包彩色糖果用的那种。
这些东西,在学校外面沿途回家的杂货铺里都有得卖,也可以换。所谓换,就是拿一本用过的练习簿交给老板娘,可以换一颗彩色的糖。吃掉糖,将包糖的纸洗干净,夹在书里,等夹成一大叠了,又可以跟小朋友去换画片或者几根橡皮筋。
也因为这个缘故,回家来写功课的时候总特别热心,恨不能将那本练习簿快快用光,好去换糖纸。万一写错了,老师责罚着重写,那么,心情也不会不好,反而十分欢喜。
在同学里,我的那根橡皮筋绳子拉得最长,下课用来跳橡皮筋时也最神气。而我的母亲总弄不懂为什么我的练习簿那么快就会用完,还怪老师功课出得太多,弄得小孩子回家来不停地写了又写。
也就在那么一个星期天,走进母亲的睡房,看见五斗柜上躺着一张红票子——5块钱。
当年一个小学老师的薪水大约是120块台币一个月,5块钱的价值大约相当于现在的500块那么多了,也等于许多许多条彩色的橡皮筋,许多许多红楼梦里小姐丫头们的画片,等于可以贴一个大玻璃窗的糖纸,等于不必再苦写练习簿,等于一个孩子全部的憧憬和快乐。
对着那张静静躺着的红票子,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眼光离不开它。
当我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站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摸摸口袋,那张票子已随我而出,就在我的口袋里。
没敢回房间去,没敢去买东西,没敢跟任何人讲话,悄悄地蹲在院子里玩泥巴。母亲喊吃中饭,勉勉强强上了桌,才喝了一口汤呢,便听母亲喃喃自语:“奇怪,才搁的一张5块钱怎么不见。”姐姐和弟弟乖乖地吃饭,没有答理。我却说了:“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没有拿出来?”母亲说不可能的。我接触到父亲的眼光,一口滚烫的汤咽下去,烫得脸都红了。
星期天的孩子是要强迫睡午觉的。我从来不想睡,又没有理由出去,再说买了那些宝贝也不好突然拿回来,当天晚上是要整理书包的——在父母面前。
还是被捉到床上去了。母亲不肯让人穿长裤去睡,硬要来拉裤子。当她的手碰到我的长裤口袋时,我“呼”一下又涨红了脸,挣扎着翻了一个身,喊说头痛头痛,不肯让她碰我。
那个样子的确像在发高烧,口袋里的5块钱就如汤里面滚烫的小排骨一样,时时刻刻烫着我的腿。
“我看妹妹有点儿发烧,不晓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听见母亲有些担心地在低声跟父亲商量,又见父亲拿出一支温度计在甩。我将眼睛再度闭上,假装睡着了。姿势是半斜的,紧紧压住右面口袋。
夏天的午后,睡醒了的小孩子就给放到大树下的小桌边去,叫我们数柚子和芭乐,每个人的面前有一碗绿豆汤,冰冰的。
姐姐照例捧一本《西游记》在看,我们想听故事,姐姐就念一小段。总是说,多念要收钱,一小段不要钱。她收一毛钱讲一回。我们没有钱,她当真不多讲,自己低头看得起劲。有一次大弟很大方,给了她两毛钱,那个孙悟空就变了很多次,还去了火焰山。平日大弟如不给,我也就没得听了。
那天姐姐说《西游记》已经没意思了,她还会讲言情的,我们问她什么是言情,她说是《红楼梦》——里面有恋爱。不过,她仍然要收钱。
我的手轻轻摸过那张钞票,已经快黄昏了,它仍然用不掉。晚上长裤势必脱了换睡衣,睡衣没有口袋,那张钞票怎么藏?万一母亲洗衣服,摸出钱来,又怎么了得?书包里不能放,父亲等我们入睡了又去检查的。鞋里不能藏,早晨穿鞋母亲会在一旁看。抽屉更不能藏,大弟会去翻。除了这些地方,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地方了,毕竟属于我们的角落是太少了。
既然姐姐说故事收钱,不如给了她,省掉自己的重负。于是,我问姐姐有没有钱找。姐姐问是多少钱要找,我说是1块钱,叫她找9毛来可以开讲恋爱了。她疑疑惑惑地问我:“你哪来1块钱?”我又脸红了,说不出话来。其实那是整张5块的,拿出来就露了破绽。
当天晚上,我仍然被拉着去看了医生。据母亲说给医生的病况是:一天都脸红,烦躁,不肯讲,吃不下东西,魂不守舍,大约是感冒了。医生说看不出有什么病,也没有发烧,只说早些睡了,明天好上学去。
我被拉去洗澡,母亲要脱我的衣服,我不肯,开始小声地哭,脸通红的。哭了一会儿,发觉家里的工人玉珍蹲着在给洗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5块钱仍在口袋里。
穿了睡衣,钱跟过来了,握在拳头里,躲在浴室不出来。大弟几次拿拳头敲门,也不肯开。等到我们小孩都已上了床,母亲才去浴室,父亲在客厅坐着。
我赤着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地丢到五斗柜跟墙壁的夹缝里去,这才逃回床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个晚上,想到许多的梦想因为自己的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不吃下这碗稀饭,不许去上学。”
我们3个孩子愁眉苦脸地对着早餐,母亲照例在监视。一个平淡的早晨又开始了。
“你的钱找到了没有?”我问母亲。
“等你们上学了才去找——快吃呀!”母亲递上来一个煮蛋。
我吃了饭,背好书包,忍不住走到母亲的睡房去打了一个转,出来的时候喊着:“妈妈,你的钱原来掉在夹缝里去了。”母亲放下了碗,走进去,捡起了钱说:“大概是风吹的吧!找到了就好。”
那时,父亲的眼光轻轻地掠了我一眼。我脸红得又像发烧,匆匆跑出门去,忘了说再见。
偷钱的故事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奇怪的是,那次之后,父母突然管起我们的零用钱来,每个小孩一个月1块钱,自己记账,用完了可以商量预支下个月的,预支满两个月,就得——忍耐。
也是那次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父亲给了我一盒进口的糖果,他没有说慢慢吃之类的话。我快速地把糖果剥出来,放在一边,将糖纸泡在脸盆里洗干净,然后一张一张将它们贴在窗上,等着干。
那个下午,就在数糖纸的快乐里,悠悠地度过。
等到我长大以后,跟母亲说起偷钱的事,她笑说她不记得了。又反问:“怎么后来没有再偷了呢?”我说那个滋味并不好受。说着说着,发觉姐姐弟弟们在笑,原来都偷过钱,也都感觉不好过。这一段往事,就过去了。
温馨启迪
三毛回忆了自己童年时偷钱的经过,那份惶恐难安被描绘得淋漓尽致,语言平淡而有深意,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