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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花园路:北斗

时间:2024-02-2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汗漫  阅读:

  一

  沿四川北路向南疾行,丁玲坐在黄包车上,紧盯周围的人群车流。初夏,热风从黄浦江和苏州河方向吹来,携带花粉柳絮,让她呼吸有些不畅。

  行至昆山花园路口,叫停车夫,下车。在路口站了两分钟,前后观望一番,丁玲才朝狭窄的昆山花园路深处走去。在这排四层高老式洋房的七号门洞,进入,幽暗楼梯像蛇一样向高处盘旋起舞。蓦然止步,她回望门洞。寂静。心脏鼓槌一般咚咚咚咚剧烈敲打身体。知了叫声隐约传来。再回头向上看,二楼拐角处那一扇熟悉的门,紧闭。迟疑,迈步,到门前,从手包中掏出钥匙。“吱呀”一声推开门走进去,关上。看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一颗心更剧烈敲打身体,咚咚咚咚……

  按照清晨约定,丈夫冯达此时应该已回到家。若中午前未归,说明他已被捕,丁玲应立刻撤离租居的这一房间。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丁玲一生中的分水岭,横亘于此时此地。

  此前。从湖南临澧那一座小城出走,来上海,丁玲相继进入中共所办的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学读书。在北京,认识诗人胡也频并同居,复来上海电影界探求表演一途未就,返回北京开始写作,在《小说月报》发表《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成为冰心之后又一杰出的中国现代女作家。爱上革命者、诗人冯雪峰,与冯、胡一同在情感中挣扎,三人去杭州西湖边租房生活多日,冯急流勇退。丁与胡真正成为夫妻,生子;一九三一年初,胡也频、柔石、殷夫、冯铿等左翼作家牺牲于龙华,鲁迅作《〈孩儿塔〉序》《为了忘却的记念》,悲哀于“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夜正长,路也正长”,如何能够忘却?丁彻底左转,加入中共,担任左联党团书记,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随冯雪峰去鲁迅家,选定珂勒惠支的木刻《母亲》作为《北斗》创刊号插图:一个赤裸、瘦骨嶙峋的母亲,举起孩子,闭着眼睛,酷似柔石的那一个失明、被剥夺了儿子的母亲。接受美国女作家、记者史沫特莱的采访,认识其翻译冯达并接受追求,在昆山花园路这一房间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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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丁玲正准备拎起前一晚就收拾好的行李箱,门被敲响。她蓦然出一身冷汗,拉开门,松一口气。潘汉年的兄长、左联领导人潘梓年,悠然而入,说口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谈起约稿一类事务。丁玲端茶,看手表将近十二点,有些着急,提醒潘梓年一同离开:“冯达可能出事了!他今早出去时就说这些天被特务盯上了。”潘梓年低头吹着茶杯中的热气:“喝完这杯茶就走,别怕,白色恐怖天天都有。”门哐当被撞开,两个便衣持枪闯进来,中间挟持一男人,正是冯达。看到丁玲、潘梓年,冯达脸色一下子白了,慢慢坐在床上,低下头,一声不吭。丁玲一直盯着他、盯着他……

  此后。丁玲、冯达、潘梓年被秘密押往南京。“大作家丁玲失踪”的消息刊登于全国各地报刊。鲁迅、冯雪峰努力营救,撰写、印刷、传播《文化界为营救丁潘宣言》,谴责国民政府的黑暗暴力行径,震动国内外。一九三六年,监视居住三年后,丁玲怀抱与冯达刚生下的女儿,逃出南京。赴延安,作为来自国统区的第一个作家,得到党中央和毛泽东的欢迎。出任西北战地慰问团团长,在山西、陕西一带宣传抗日。与陈明结婚并相伴一生。写出杂文《三八节有感》、短篇小说《在医院里》。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到河北农村参加土改,在写作上彻底完成转型,出版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去莫斯科领取“斯大林文学奖”。成为新中国文艺界重要领导人,因“南京三年”这一疑点离开北京,在北大荒和山西劳动,新时期之初重返文坛。一九八六年去世,终年八十二岁。

  多年后,三月初的一个下午,我来到昆山花园路。这条东西方向的百米小路,处于南北方向的四川北路、百官路之间,三者构成“H”型格局。其独特意义在于:既是上海最短的公共街道,又是这一排建于一九〇〇年的老式洋房的内部途径。洋房墙面为清水红砖,券式木门窗,随道路一并在中间部位向北方凸出,大致上像字母“V”,如一只鸟展开两翼向北方奋飞。站在这条小路一端,无法看到另一端,眼前一切显得幽深难辨,像无法同时看清一个人的前胸与后背。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是王维《终南山》中的句子,完全可以借来描述昆山花园路对于丁玲“变与殊”的意义——

  这一排简短逶迤的老洋房,就是丁玲人生与文学双重世界的分野之中峰。

  二

  一九二二年,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轰动常德城——少女丁玲在当地《民国日报》登载了与表兄解除婚约的声明。随即,她跟从上海来湖南为平民女校招生的王剑虹,乘小火轮,沿沅江,辗转进入长江、黄浦江。几个手提木箱或皮箱的女孩,出现在清晨的十六铺码头:王剑虹,丁玲,王醒予,王一知,王苏群,薛正源……

  出发来上海前,她们自己动手剪辫子,齐耳短发,被小城百姓讥讽为“过激党”。走在大街上引发围观议论,她们手牵手昂首前行、目不斜视,像铁,感受到一种隐秘而磅礴的磁场吸引力——到远方去,寻找内心和身体的方向!

  丁玲一九〇四年出生于临澧一个大户人家。她这样回忆家族往事:

  “在我的爷爷那一时代,据说那些爷爷们,这房、那房、远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自己人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无从知道,只知凡是县城的大房子,一片一片的,都姓蒋。这些人都是财主,大财主,小财主,家家都做官,这个官那个官,皇帝封敕的金匾,家家挂,节烈夫人的石牌坊处处有。”

  父亲去世那一年,丁玲五岁,家族迅疾寥落颓败。母亲余曼贞带她到常德城舅舅家寄居,像一件物品,寄存在他人屋檐下。外祖母做主,让丁玲将来嫁给舅舅家表兄。“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表兄!”小小丁玲紧咬嘴唇对母亲说。母亲哽咽:“妈也不乐意,女娃儿也要争气。”

  常德女子师范校园里出现奇特一幕:余曼贞与丁玲成为校友,一个在速成班读书,一个在幼稚园认字。母女手牵手,背着一大一小两个书包,书包里有课本和饭盒。“离你舅舅家远一点,呼吸畅快多了!”余曼贞像面对朋友一样感叹,丁玲听了咯咯咯咯笑。余曼贞内心打算是,即便将来摆脱不了这一成婚意图,女儿也能因读书而自立谋生,少在家中待着,就能少受一些委屈。

  一九一九年,丁玲考入位于桃源的湖南第二女子师范预科班,成为未来好友王剑虹的学妹。五四运动爆发,余曼贞鼓励女儿考取位于长沙的周南女校。那是一所培养了向警予、蔡畅等人的名校。向警予是余曼贞的知己、结拜姐妹,曾滴血盟誓:“振奋女子志气,追求男女平等,励志读书,图强获胜,如有违约,人神共弃!”丁玲称呼向警予“九姨”。自幼开始逃婚,丁玲离故乡、离舅舅家越来越远,内心越来越阔大敞亮,像被寄存的物品,努力摆脱依附他人的境地,回到自我。

  “到上海去!”这是王剑虹见到丁玲时的呼吁。“去平民女校读书,还能做工养活自己,学新知识,成为独立自由新女性!”丁玲心动,母亲也心动:“去吧,越远越好,去过新生活。”舅舅阻挠,摆宴席请家族亲友一同说服余曼贞和丁玲。余曼贞面对自己的母亲、兄长、亲戚,慷慨陈词:“女娃儿也是人,能做自己的主,不乐意的事怎么能强迫?北京都闹了五四运动,时代变了,婚姻自由了——女娃儿也有一条自己的路可走!靠人养着,迟早会被人抛弃嫌弃,终究是可怜的人……”大约联想起自己眼下处境,余曼贞哭了。丁玲也哭。舅舅通红着脸怒吼:“别讲什么新道理!几千年的老规矩不能破,不然,余家脸面往哪里搁?上海是坏地方,女娃儿怎么活?不能去!”扬起一个茶碗摔碎在地上。余曼贞拉起丁玲起身就走。遂有了报纸上的解除婚约声明和一群女孩的出走之举。

  当下,上海黄浦区一块绿地中央,有两座紧邻的石库门建筑,一为平民女校旧址,一为更著名的中共二大会址。陈独秀、李达的寓所和《新青年》杂志编辑部也位于附近。两处红色历史教育基地内,充满游客、导游、学者、记者,开展情景体验教学团队、摄像机、解说员。其中,平民女校教室黑板上,有一行繁体粉笔字“妇女解放”,课桌、板凳以及宿舍内的高低床,作坊里的织袜机、缝纫机等等机器,都显得过于崭新,原物大概消散遗失。所谓遗址与旧址,仅仅是对历史的一种尽量符合逻辑的想象而已。类似于写作,这一种内心考古学行为,用笔尖作为鹤嘴锄和洛阳铲,在纸上寻找精神遗迹,尝试建立起碎片般的细节之间的因果关系。彻底还原往事前情,则完全是奢望与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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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共在上海开办第一所平民女校,意在培养女性革命者,去纺织厂、烟厂等女性集中的工厂,调查、授课、演讲、救助,赋予那无望沉寂的底层以新机与生意。课堂上,丁玲睁大本来就很大的双眼,听陈独秀讲社会学,李达讲代数,刘少奇讲苏联十月革命,陈望道讲《共产党宣言》的翻译与作文的意义,茅盾讲英文口译与写作,邵力子讲时文阅读与名著欣赏……“我大开眼界,感觉世界真大,能够高高飞起来了。尤其是陈望道上课讲的话:‘旧式婚姻是机器的婚姻、兽畜之道德,女性觉醒的辉光正在到处闪烁!’让我流泪。他说得那么动人,像诗一样!”晚年,丁玲对来访者感慨,眼睛会蓦然一亮,像早年的光,返回倦意深深的眉目间。

  左联机关刊物创刊时,丁玲给远在北京的沈从文去信,商量如何取名。未等到回信,就想出《北斗》这一刊名,得到鲁迅和冯雪峰赞同。北斗,在中国西北上空闪烁,是对于黎明终将到来的承诺,也表明在边缘处才会萌动巨变。丁玲主编这一刊物,是一九三一年的事情。五年后果然奔赴西北。而“北斗”在现代政治话语中,逐步成为中共和领袖的象征。在一幅著名木刻作品中,鲁迅手捏一张纸昂首眺望,画面一角就有北斗闪烁,旁边是一行字:“在你们身上看到中国的希望!”这是鲁迅与冯雪峰在一九三六年红军长征胜利后所发贺电中的话。

  北斗七星,赋予困顿孤绝的人们以暗夜中的方向,以途中的慰藉和脚力。

  延安高架路与南北高架路垂直交叉,构成当今上海主城区“申”字形高速通道网中的那一个“十”字。平民女校、中共二大会址就位于这“十”字的左上方交汇处,那里正是中国现代红色叙事、丁玲心灵史的关键处。以“延安”命名这一高架路,富有政治寓意——东来复西去,这,也是丁玲的心迹和履历。

  三

  在上海,原名“蒋伟”的湖南少女改名“丁玲”,其命运也被这座城市改写。

  五四运动前后,新女性改名成为一种风气。从寄寓着三从四德、温柔敦厚等传统意旨的原名中解脱,就像是蝶化、蝉蜕、鹰换喙,获得新生命,翩飞、鸣啼、高翔于新世界。

  平民女校创办者之一的向警予,原名“向俊贤”。在20世纪初期严峻激变的时代背景中,她以“警予”这一新名警示自我:去走自强自由的一途,而非沉溺于“俊美”这一资本、“贤良”这一道德。向警予长相的确俊美,男性追求者多多。与蔡和森一道赴法留学,在上海报刊引发轰动:“中国妇女解放史上一件别开生面的佳事!”“女子勤工俭学实为前所未有,亦中国女界之创举。”毛泽东站在十六铺码头目送、挥手、脸色苍茫,轮船也挥动一缕浓烟,渐渐消失在入海口方向。在法国小城蒙达尼,向警予、蔡和森举行婚礼,周恩来、邓小平、蔡畅等同学在草地上举杯庆贺,共谋建党活动。

  回国后,向警予创办《妇女周报》,参加中共二大。带领“丁玲们”脱下皮鞋,换上布鞋,去工厂宣讲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结婚离婚自由”“十小时工作制”“反对缠足”“反对纳妾蓄婢”“禁娼”等关键词,让女工们鼓掌、欢呼、流泪。在上海闸北丝厂、南洋烟厂争取权益的罢工运动中,屡屡有向警予、“丁玲们”的身影和呼声:“姐妹们!兄弟们!改变命运靠自己!”

  一天,来自湖南的几个同学从工厂回到平民女校,在宿舍商量改名字。

  杨代诚说:“九姨名字改得多好,多有劲!咱也改改吧?”秦德君拍拍胸口:“我早就改了,‘秦文骏’——有文化的骏马!”大家笑了:“你文章好,也跑得快,名副其实!”王淑璠响应:“我也想改!改什么呢?”她拍着脑袋做思考状,忽然笑了:“我喜欢龚自珍的一个句子——‘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姐妹们,从今天起我就叫‘王剑虹’了!”蒋伟击掌赞叹:“好!剑虹!有男儿气!”她拿着字典闭眼随手一指:“剑虹同学,帮我看看是什么字?”王剑虹一看是“玲”字,蒋伟眉梢一扬:“我就叫‘玲’了!干脆把姓也改了,最简单的丁姓——丁玲,多响亮,风吹铃铛响叮叮,怎么样?‘丁’也是平民的意思嘛!”大家笑成一团:“好好好,不过,要请蒋家祖先在天之灵原谅你吧!”丁玲撇撇嘴:“他们松一口气呢!不为我操心了!杨代诚想好了吗?干脆也姓王,和剑虹一家吧!”杨代诚点头:“姓王好,老虎头上有个‘王’呢,没人敢欺辱!从老家到上海,一直懵懵懂懂,上了平民女校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现在有所知了——就叫‘王一知’吧!”大家鼓掌:“王一知——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好!”

  所谓更名,即更改一种定义、道路与愿景。几个湖南女子焕然一新,围在一起煮面条庆新生。当然,要爆炒一把辣子刺激味蕾,继而像湖南辣椒,去刺激一个古老国度咀嚼苦难和酸楚,更新肺腑与肝胆,在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代里,苏醒,站起来。

  王剑虹与丁玲在瞿秋白引导下,去国共两党合作建立的上海大学继续读书,与施蛰存等人成为同学。两人都对身材修长、气质儒雅,《国际歌》歌词的翻译者、中共领导人之一的瞿秋白有好感。“他说一口南方官话,话不多,当可以说一两句俏皮话时,就不动声色渲染几句,不惊动人的眼光静静飘过来。”丁玲被这云朵般的目光笼罩着,心跳着。但瞿选择王作为爱人。一九二四年成婚。不久,王剑虹感染上瞿秋白的肺结核病,用同一重疾,证明爱情的深刻与决绝。不治身亡,年仅二十三岁。此时,瞿秋白已沉浸于新恋情。丁玲愤懑,扑在王剑虹遗体上大哭一场。

  王一知经刘少奇介绍,成为平民女校首个加入中共的学生,与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始人、第一任书记施存统相恋。“一味尽孝是不合理的,要以父母子女间平等的爱来代替不平等的孝!”施存统在讲台上激烈陈词,王一知听着,脸发烫。后来,施存统不再激烈,冷漠晦暗下来,王一知心凉,分道扬镳。始终激烈的张太雷出现在讲台,与王一知相恋成婚。张太雷原名“张泰来”。太响亮的一声声春雷,在金丝边眼镜所点缀的儒雅面庞上,轰鸣不息,最终被飞来的三颗子弹击中,消歇于广州起义,年仅二十九岁。王一知后来嫁给以僧人身份为掩护的地下党员龚饮冰,在武汉、长沙、重庆、上海辗转设立秘密电台,向中共中央传递情报。建国后,相继在上海、北京从事中学教育。

  秦德君或者说秦文骏,比丁玲小一岁。因发动女生剪头发、呼吁男女平等,震动忠州城。被学校开除,假扮成男孩出走、离蜀,在重庆被一小报编辑灌醉后奸污,怀孕。此时,她十五岁。荷载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负担,到北京寻求去苏联留学未果。遇李大钊获得指引:“去上海吧!那里有纺织厂,可以工作谋生,还有一所平民女校,有你的同乡同路人。人道的警钟已经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去吧!”在平民女校认识茅盾,一九二八年结伴去日本留学,生发恋情。正是她,把茅盾这一时期所写的长篇小说《幻灭》《动摇》《追求》,定名为“《蚀》三部曲”。一九三〇年春,回上海,同去看望鲁迅,加入左联。分手。茅盾母亲早早选定的儿媳是孔德沚。两人去南京路一家照相馆合影留念。茅盾面对一碗黄酒,哭了。出餐馆,秦德君就进入诊所打胎。茅盾在晚年回忆录中只字未提这一女子。秦德君后来参与中共情报工作,被捕。临刑前夕,解放军摧枯拉朽打开囚牢。一九八一年,秦德君收到茅盾遗体告别仪式邀请函,未去。在家中热一壶黄酒,自己慢慢喝了一碗,桌对面是另外满满一碗。无人对坐。

  向警予在一九二八年三月因叛徒出卖被捕,宁死不屈。国民党军警有意识推迟到五月一日行刑,似宣喻世人:这女子乃至某一类人的事业,与劳动者、与被压迫被侮辱者的命运,存在生死关联。

  一系列追求性别解放和身心自由的女子,在五四运动前后,或倒下,或中途匿迹,或歌声不辍、坎坷挣扎于漫漫长路,在中国现代史、革命史上,成为一系列显豁的小标题、关键词、脚注。

  在“九姨”向警予这一革命家、女权主义者身上,丁玲读出未来的自己。胡也频牺牲后,她进入左翼文学阵营,彻底踏上革命之路,别无选择。如果把“丁玲”二字倒过来读,发音与“伶仃”相同。在修改名字的一九二二年,丁玲还没有意识到:未来,伶仃感,将会一次次扑面而至——从引路人的消失,爱人的死亡、疏远、背叛,再到同行者的质疑、排斥、羞辱,乃至文学修辞转向带来的非议,一次又一次,伶仃感扑面而至。但也正是这种种伶仃,造就一个孤绝独特的现代女性。

  四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中午,丁玲在昆山花园路秘密被捕,三年无消息。坊间盛传其已遭国民党杀害。

  期间,一九三四年,沈从文写作、出版长篇小说《边城》和《从文自传》,在文坛横空出世。悼念色彩浓郁的《记丁玲》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畅销一时。书中,沈从文这样写丁玲:

  “在做人方面,她不大像个女人,没有年轻女人的做作,也缺少年轻女人的风情。她同人熟时,常常会使那相熟的人忘记她是个姑娘,她自己仿佛也就愿意这样。她藉要人家待她如待一个男子,她明白两个男子相处的种种方便处,故她希望在朋友方面,全把自己女性气质收拾起来。”

  约束、隐匿甚至消除自己的生理特征,似乎是丁玲乃至五四运动前后左翼阵营女性的一种趋势。

  显然,沈从文对待丁玲,怀有手足般的情感,如同对待胡也频,完全没有在一九二八年爱上张兆和时的那种心潮汹涌。沈、丁、胡三人“大被同眠”,这一传说完全可信,但温暖、干净。他们是曾经分食一个馒头的患难知己。在北京、在上海,三人租居同一公寓,各自埋头写作,相互评点臧否。偶尔得一小笔稿费,就欢天喜地拥抱着去小酒馆,只炒一盘菜,慢慢分享一小碗酒,诅咒黑暗,听胡也频醉红着脸读诗:

  “到处是一重阴郁,

  “即在最近的屋端,

  “亦不见乌鸦或孤雁的飞翔。

  “呵,这欲雨的天色,

  “如小孩子的哭脸,

  “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

  “阴郁”“欲雨”“苦闷”,这些词是三人心境共同的底色,像外滩上空终年低垂的灰色云团。

  沈从文对于胡也频、丁玲的革命热情,持异议,兀自追求文学的纯粹和自我的独立,拒绝在政治上的左右力量之间选边站。但对三人友情始终珍视。冯雪峰出现,丁玲心动:“他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个人,那么有理想、有见识。”西湖边的“三人同居生活实验”失败,胡也频失魂落魄跑回上海,沈从文嘲弄他:“你这个海军学生,一个人回来了?你的军舰呢?还想改天换地闹革命呢,连一个爱人都守不住!还记得过去生活的那些细节吗?你们俩,陷在北京西山下泥地里,干脆看着星星,背诗,等待过路人出现时把你们拉出去,多好的细节——她这会儿也站在泥地里,你要去拉呀!”胡也频跑回西湖边去拉。冯雪峰退却。“这时,我才接纳也频的爱。”多年后,丁玲这样回忆。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夜,春雪飞落,在军警刺刀下,柔石、胡也频等二十四个共产党人,各自用铁锹挖开土穴,站进去,在枪声中倒下。胡也频穿着沈从文的虎皮纹棉袍,倒下。抱着胡也频的孩子,拿着邵洵美赠予的二十元大洋作为路费,沈从文与丁玲假扮夫妻,摆脱监视,辗转千里去湖南常德,把孩子寄养在余曼贞手里。而后,各奔前程,渐行渐远渐无语。

  胡也频牺牲前的一九三〇年九月,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发表了丁玲短篇小说《一九三〇年春上海》,其中,有胡、丁、沈、冯四人的影子:

  “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地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算盘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的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这篇小说时代背景中的一九三〇年,发生一场持续数月的中原大战,亦即南北大战:占据江南的蒋中正,与盘踞西南和北方的李宗仁、阎锡山、冯玉祥,相继在陇海、津浦、平汉三条铁路线周边激战,共投入兵力三百万,死亡三十余万人。最终,南方力量在秋天获胜,中国再次获得形式上的统一。其间,上海证券市场出现“大战公债”,为蒋军筹集军费,战事起伏直至最终胜负,与投资盈亏挂钩,亦即与三十余万人的生死存亡挂钩。遂出现奇特一幕:大腹的商贾、吸血鬼们,去投机,去操纵,买通媒体制造战场胜败假新闻,甚至贿赂南北双方指挥官在战场做出虚假进退状,继而低买高抛,诱导芸芸股民去掏钱、亏损、倒地痛哭、跳楼自杀……

  爱人消失于子弹之后,无数人消失于子弹、饥饿、压迫之后,一个作家,怎么能避开种种的惨淡与丑恶,去写那谈吃论茶、吟风诵月的雅致文字?如何能躲进小楼虚构桃花源?丁玲感受着、思想着、写着。“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无所不在,“世界上许多地方都存在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也就需要“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的艺术家”——鲁迅的这些话,时时回响于耳边心头,鼓舞一个女子走上“为人生而写作”之长路。

  春天的罪恶,一代青年的苦痛,底层民众涌动不息的挣扎和斗争,自丁玲笔下涌现,文风粗砺以至于显得粗糙。在小说中,胡、丁、沈、冯的那些化身,那些记者、作家、家庭女性,乘电车去静安寺,车身摇晃得像春天一样动荡不宁,必须抓住车顶悬垂下来的一排救生圈般的藤圈;在南京路边先施公司里,买绿色旗袍料、稿纸、笔,盘算文章稿费与读者反响;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内心孤愤而焦虑;回到租居的亭子间,就报纸上的文艺大众化问题争论不休,以致冷漠相对;在兆丰公园,讨论家庭女性的苦闷与出路;装扮精致,与衣衫破旧的工人集会时自感羞惭;主席台上,演讲者挥动左手像插着路标;五一国际劳动节,马路上游行示威的人们奔走呼号高唱《国际歌》……

  借小说中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丁玲持续表达一代新女性的“觉醒与出走”:

  “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

  一篇篇小说震动文坛,丁玲确立左翼作家形象,并最终在延安完成大众作家身份的塑造。走出租居的亭子间,走出客人般迷茫的自我,到广场、大街、人间里去,建立第一人称单数“我”,表达女性第三人称单数“她”,并在民族存亡的斗争中,汇入复数第一人称宏大叙事中的“我们”——

  似乎是一个悖论。但更是一种宽阔有力的复调与交响。

  五

  丁玲微笑着,看咖啡桌对面西装西裤的史沫特莱、打着黑色领结的冯达。

  一盏瓦斯灯,低垂在咖啡桌上方。墙上挂着几幅异国风景的油画。座位靠背很高,隔开邻座的视线与闲谈,像火车硬座车厢,使对坐交谈者产生奔赴同一地址、同一命运的亲密感。一曲爵士在留声机里低沉萦回。此时,一九三一年四月,周璇、王人美等未来影星歌星还很幼小,《天涯歌女》《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等歌曲也要等几年后才被创作、唱红、回响在中国南方与北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旋律和欢悲,不要急,也不要躲避,慢慢来吧。

  三杯咖啡微微散发热气。位于四川北路、多伦路交叉处的这个“公啡咖啡馆”是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街角小楼,老板是犹太人。楼下卖花花绿绿的糖果点心,吸引孩子。二楼卖咖啡,可容纳十二三人消遣。三楼是老板家人空间,楼梯拐弯处加上一扇木门,贴着赤面关公手执大刀的木刻年画。

  多伦路一带,居住了众多影响中国三十年代精神风貌的文人,鲁迅、茅盾、瞿秋白、郭沫若、叶圣陶、柔石、冯雪峰、夏衍、陈望道……一九二九年十月,左翼作家联盟筹备成立,潘汉年、冯雪峰、阳翰笙、夏衍等人屡屡来公啡咖啡馆,商谈相关事宜。在中共主导下成立这一联盟,试图停止创造社、太阳社、语丝社、文学研究会等左翼作家内部派系的纷争,团结在鲁迅旗帜下,确立“文艺为工农大众”这一主旨,歌吟拯救“万家墨面没蒿莱”之哀凉中国。

  鲁迅自家中步行到咖啡馆,约需十五分钟。他往往先去内山书店翻一翻书,再来这里会见友人,比如萧军萧红。当然,萧军萧红在上海出现,是丁玲囚于南京后的事情。在这一咖啡馆,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曾经向鲁迅质疑胡风,引发不快,这同样是丁玲被捕后的事情。左联解散于一九三六年,内部的宗派主义绵延为汹涌暗流,为新中国文坛种种风波而蓄势。鲁迅对喜欢喝咖啡的茅盾发牢骚:“左联那些朋友,实际上把我也关在门外了。”这牢骚被他的学生、朋友在若干年后做出不同解读,以自卫或出击。

  每次来公啡咖啡馆,鲁迅总坐在最深处同一位置。倘有人占先,鲁迅就转身回楼下,看孩子们买糖果。直到那位置空出来,复上楼入座。就是这样执拗。进咖啡馆不喝咖啡,一辈子只喝绿茶。多年后,这一咖啡馆成为纪念景点。服务生在一杯咖啡表面调制图案,不是其他咖啡馆常见的心形、花朵形、树叶形,而是鲁迅侧面头像,不知先生在天之灵是否乐意。我喝之前,用咖啡勺把头像图案搅散,像是让鲁迅思想弥漫开去……

  比丁玲大十二岁的史沫特莱,生于美国贫穷工人家庭,当过报童、侍女、烟厂工人、推销员。自学,考入大学。一九一六年在纽约投身政治运动,成为社会主义刊物《号角》、女权运动刊物《节育评论》的专栏作家,被指控以煽动罪逮捕。出狱,继续受到迫害,远走德国,参加男女平权运动,在《法兰克福日报》连载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一九二九年,她以该报记者身份来上海,与鲁迅初相识即认定:“我遇见一个伟大的中国人。”一九三〇年十月,她选择法国公园内部一家餐馆,为鲁迅操办五十寿辰。来宾云集。她提心吊胆,一直站在餐馆门口,手持高脚酒杯,观察门外行迹可疑者和法国巡捕动静。断断续续传来鲁迅在草地上的谈话声:“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这次采访丁玲,也是鲁迅给史沫特莱建议:“丁女士是位大众的作家,懂得中国的悲哀。”

  昆山花园路离公啡咖啡馆不远。出门前,为掩盖胡也频刚离世带来的憔悴,丁玲淡淡敷了腮红口红,圆脸庞顿然多了一抹亮色。对镜观察,一件绿色旗袍,一双高跟鞋,使她发现自己竟藏有不多见的妩媚。“终究还是女子。”她这样想着,微微一笑,心中又蓦然一凛:“终究还是弱的?”多年后,这张脸在北大荒被一群造反的学生用墨汁涂黑。那一刻,她很平静,想起在上海会见史沫特莱这一天的淡妆,以及去延安后参加西部战地慰问团在舞台上演出时的浓妆。在北大荒,那一天,丁玲也不洗去墨汁,走回家,躺在床上等陈明回来。“我要让他看看,让他心疼一下我。”临终前,她这样回忆,眼神热烈得依旧像恋爱中的少女。当然,在一九三一年四月这一天,丁玲对未来一无所知。不要急,也不要躲避,慢慢来吧。

  高大的史沫特莱一见娇小的丁玲,就展臂拥抱:“你真美!真坚强!”丁玲回应:“你也美,太有力量,漂洋过海来中国。”“中国吸引我,鲁迅先生和你们吸引我,我和中国人有一样的命运,我快忘记自己是美国人了!遗憾的是,不会说汉语,影响与中国男子谈恋爱啊。”史沫特莱哈哈大笑,丁玲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胡也频离世已两个月,她第一次感到内心畅快许多。

  冯达低着眼睛翻译,偶尔抬脸盯着对面这个传奇女子出神。史沫特莱看看这个翻译,狡黠一笑:“年轻人,爱上美丽的姐姐了?”冯达的脸腾一下红了。自然不会翻译这句话。丁玲猜出史沫特莱话意,感受到对面男子的内心波动,装作不懂,把话题引到《北斗》杂志编辑事务上。冯达小丁玲八岁,采访结束就开始追美丽的姐姐。半年后,结婚。丁玲这样描述冯达:“他不像冯雪峰、胡也频,没有光,吸引不了我,但不会让我心太累。我写作,他就安静待一边,不打扰。我饿了,他就出去给我买面包。”被捕、拘留于南京郊外山中,冯达向丁玲解释:自己那一天带特务回家前,故意找许多借口延宕时间,自以为丁玲按约定在中午前离开,哪知道闯下大祸。他哭泣着,丁玲选择相信和原谅。一九三五年,冯达明确背叛中共,开始为国民党中央情报机构服务。丁玲已怀孕数月,当即解除夫妻关系。抚摸巨大肚子这一个巨大痛点,她再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上一次嚎啕大哭,是得知胡也频死讯,春雪中的上海白茫茫一片。

  一九三七年一月,延安,丁玲以主人身份欢迎史沫特莱和翻译吴莉莉。穿鲜艳裙子涂口红的史沫特莱和吴莉莉,散发着淡淡香水味和异域风情,教军人跳舞、说英语,在妇女界引发不安和非议:“这是资产阶级作风!”史沫特莱对毛泽东说:“共产党人不是清教徒,是活生生的人!”毛泽东点头赞同:“你们洋包子要改造我们土包子嘛。”他对美国和德国的国情更关心,细细询问,手里剥着花生。史沫特莱提出教毛泽东英语:“懂英语,便于把握世界。我教你学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吧,歌会唱了,口语就好了。”毛泽东同意,随着史沫特莱歌唱:“人们说你将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一种充满湖南乡土气息的英语,让史沫特莱绝望:“亲爱的同志,你没有唱歌的天赋,到此为止吧!”毛泽东哈哈大笑:“我这个土包子啊很难改造……”一九四三年,史沫特莱在美国出版介绍抗战实况的《中国的反击》等著作,反响巨大。

  回到公啡咖啡馆内丁玲接受采访这一天。临别,史沫特莱拿出相机:“来,美丽的女士,我为你照一张像,留念。”丁玲习惯性地把左手支在嘴巴旁,望着史沫特莱手中的镜头,眼睛星光一般明亮。

  九十年后,面对这张照片,再对比丁玲其他时期照片,我认定,这是她最美的上海瞬间。

  目前,多伦路成为文化名人旧居旅游区。这条路与秦关路交叉的街口,有一座铜雕:一个短发齐耳的女孩,坐在巨大皮箱上眺望远方。注释文字表明,女孩就是丁玲。雕塑立于此地,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她最终越秦关而去,站在北斗星下的高原上。

  六

  上海贡献出三位现代杰出女作家:丁玲、萧红、张爱玲。丁玲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才登上文坛的张爱玲,无交集。与萧红相识则是迟早的事情——她们都是故乡的出走者、婚姻逃离者,都改名、敬爱鲁迅,就有了共同的精神谱系和心律。

  这一相识,迟至一九三八年二月才发生在山西临汾。

  一九三六年春,丁玲躲过国民党的监视逃出南京,到上海,想去看望鲁迅,被冯雪峰劝阻:“先生体弱,不宜见人,你抓紧去西北,以免再生是非。”丁玲后来才知道,鲁迅对于她如何能活着和逃生,有疑虑,反复看冯雪峰转来的丁玲问安的那封信,叹气。不久,鲁迅去世。想到永远无法消除先生可能的误解,丁玲的心隐隐作痛。一列绿皮火车,自上海北站出发,蜿蜒横贯中国腹地,哐通哐通的节奏持续数日,像一个民族的心脏在大地深处隆隆作痛,持续千载。萧乾受冯雪峰委托一路陪同丁玲,眼神警觉,在每个站点仔细观察进入车厢的人。丁玲在卧铺车厢铺位上跳下来再爬上去,跳下来再爬上去。萧乾不解:“怎么了?像小孩子!”丁玲朗声回答:“我练习骑马呢!上马,下马,懂吗?”萧乾赶紧低声劝阻:“别说骑马的话……”丁玲顿然明白,捂着嘴巴。看四周旅客无精打采,松一口气。在延安,终于学会骑马的丁玲,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做梦一样啊……”中共中央在窑洞中举行宴会,标语上写着“欢迎大作家丁玲来延安”。去保安前线,跟从彭德怀进行战地宣传和新闻采访,丁玲收到毛泽东发来的电报:“昔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在临汾,因鲁迅力推长篇小说《生死场》而成名的萧红,初见丁玲。眼前,的确是一个武将军,与想象中的“莎菲女士”完全不同——身穿臃肿的军棉服,脸胖,如果没有步姿与声音泄露性别,丁玲与男性军人毫无差异。萧红则依然是都市打扮:皮鞋、黑色丝袜、裙子、贝雷帽。丁玲双手紧紧拉着小自己几岁的萧红,恍惚看见上海时期的自己,欣喜异常:“终于有个能说话的人了!”看萧红体态柔弱,脸无血色,丁玲暗自心惊:她大约不会长寿。一九四二年一月,香港,萧红去世,用刚完成的《呼兰河传》作为长眠中的枕头、河岸。身边没一个爱自己的人了。

  丁玲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来临汾宣传抗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人,由武汉到临汾,在民族大学任教,遂有了鲁迅诸多弟子的这一相逢。丁玲抱着被子跑到萧红房间,把萧军赶出去:“我们姐妹好好聊一夜,明天还你。”萧军怔怔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丁玲。这个满身热力的女子,历遭磨难而天真依然——她有光。萧红情绪灰暗,对琐碎细节过敏复唠叨,让萧军厌倦。拍拍丁玲肩膀,他转身而去:“萧红送给你了!”自上海、武汉、临汾,再到后来所去的西安,一路上,萧军与萧红就“爱情与前途”这一主题争吵不休,最终分手。萧军选择去延安,大声宣言:“我爱的是史湘云和尤三姐那样的人,不爱林黛玉、妙玉、薛宝钗——我要追丁玲、爱丁玲,去抗日救国!”丁玲脸通红着抗议:“谁爱你?你不配萧红!”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拒绝丁玲“去延安养一养身体”的邀请,选择与端木蕻良结合,朝南方、朝着生命的终点,辗转而去……

  爱情的路,终究也是政治的、人生的路,一个人的路也必然是民族的路,如何能将它们对立、分开、回避?“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瞿秋白在一九二三年给王剑虹的情书中,写了这首诗。所言“新泥”“旧巢”,指家国变革,似也可指男女情感变故,一概需要愤怒的绿,去抵御寒潮之重重威逼。

  在临汾,萧红与丁玲一夜未眠。关于出走、逃婚、爱,关于写作、鲁迅,关于上海、延安,两个人絮絮叨叨错错杂杂到天亮。窗外,就是曲折流入黄河的汾河,哗哗啦啦,也像在进行一场关于“源头与归宿”的谈话。谈到激动处,起风了,两人哽咽相望。萧红说:“命中注定,女人的天比男人的天低矮啊,低矮许多啊,姐姐。”丁玲劝慰:“我们能做的,是爱自己,对自己尽责,哪一个男人的肩膀都依赖不得,自己强,总有出路可走。”萧红点头又摇头:“理应如此,但太难。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与一番恩爱后拍拍屁股走了的男人,如何平等?”丁玲无言以对,用双臂去搂萧红,像在一次次伶仃中搂紧自己。她想到南京三年,想到冯达彻底转身的那些日子……

  一九四二年春,丁玲在《解放日报》发表杂文《三八节有感》,对女性解放问题,延续临汾这一夜晚的思考,引发争议。摘抄部分文字如下: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检阅着她们的队伍。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污蔑)……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呢?事实是这样,被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星期可以有一次最卫生的交际舞。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堪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只要她走到那里,那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她。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而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她们在没有结婚前都抱着凌云的志向……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蜜语之下结婚了,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唯恐有‘落后’的危险,厚颜的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悄悄地去吃堕胎的药……她们的皮肤开始有折皱,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去她们最后一点爱娇……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是勉励着自己,勉励着友好……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的饱满……第三,用脑子……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第四,下吃苦的决心……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抱负只有真正为人类,而非为己的人才会有。”

  写这篇杂文时,丁玲一定想到自己和萧红的命运,想到鲁迅《娜拉出走之后》那一著名演讲。丁玲、萧红乃至每个时代的女人,都有可能是公开或隐蔽的娜拉。萧红出走,没有返回呼兰河与萧军,这地理意义、精神意义上的两个家,已无路可归。丁玲得到萧红死讯,是上述杂文发表后的四月中旬。萧军在日记中写道:“师我者死了!知我者死了!”鲁迅、萧红死了,萧军才感受到自己的痛失,四望无归途。或许,每个男人也都有可能是公开或隐蔽的娜拉。五月一日,延安召开萧红追悼大会,丁玲致悼词时哭了。第二天,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合影时,毛泽东高喊:“丁玲在哪里?”坐在朱德身边的丁玲高声回答:“在这里——”表情温暖,像出走后终于找到归宿的娜拉。萧军站在后排人群中,面目模糊,与丁玲距离显得遥远。

  正是在临汾,在西北战地服务团,丁玲爱上比自己小十五岁的陈明:“我看上你了!”陈明惶恐,匆忙间与一女子成婚,逃避这个强势的作家、领导、大姐。丁玲不放弃,托人给陈明传信:“我等你,不着急。”陈明心动,离婚,与丁玲结为夫妻。丁玲走向乒乓球台,双肩一抖,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向后飞起,陈明上前一接,抱在怀里,整个过程流畅、默契,在场者发出意味复杂的笑声。这场婚姻在延安掀起巨大波澜。丁玲安慰小丈夫:“咱不是给他们过日子的,让他们说去,说一段就没意思了。什么配不配,地位呀、年龄呀、婚史呀,都是陈腐的老道理!爱,还是不爱,才是配与不配!”

  去世前,丁玲拉着陈明的手说:“我是爱你的,你亲一亲我……”

  七

  昆山花园路,是丁玲在上海唯一的旧居遗存,其他租居地渺然不可寻觅。

  这一路名来源于路东端的昆山花园,一个在二十世纪初期建成的小公园。其内,一棵建园时种下的皂荚树,是上海目前最老的皂荚树。皂荚成熟时节,风一吹,哗哗啦啦响,像在用从前的方法,继续洗涤着天空这一件过于宽大陈旧的蓝衣。各色各样的花,四季开放在公园里。昆山花园路,一条通向花朵、蜜蜂和美的小路,也是一条阴性、女性、母性的路?是公路、雄性之路的反义词?小路与公路,两种道路相辅相成,使这纷繁复杂的人间保持平衡感。失衡了,梗塞了,就是悲剧和苦难。

  昆山花园路这一排老洋房的七号门洞,左侧,墙壁镶嵌一小块方形石牌,镌刻“作家丁玲旧居”六个楷体字。我想起丁玲去延安后一系列旧照片。那些忽视女性腰围和风致的军服,左胸口处,都缝缀一小块方形标志:“中国工农红军”“中国国民军第八路军”“中国人民解放军”。我站在这块方形石牌前,像面对一个战士,楼道口是她张开的嘴巴和胸襟,连通一颗集体意志与女性情感相互交织又冲突的内心?

  来访的这一天,三月初,我比较愉快,抱着希望生活到了上海的春浓时节。三八妇女节将至。街头、电视、手机中,商家广告缤纷狂欢:“向你的女神表达浓情蜜爱与化妆品!”“为你的女王献一颗心形钻戒!”“给你的女生读一首情诗附带小户型公寓!”女作家们在微信中转发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共鸣着、感慨着:“女性解放,依旧在路上!”“比起香水口红这些礼物,更想要平等、独立和尊重。”云云。漂亮女孩组团出现在高消费场所拍照自炫,假扮上海名媛寻求阶层跃迁机遇,这一类消息,似乎是翻新、化妆了的三十年代旧闻。“Metoo运动”,当下世界范围内的新热点。男性强势地位对女性的侵犯和冒犯,历史悠久。我关注的一个女性主义公众号,摘发波伏瓦著作《第二性》中的片段:“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就的。”“女人姣好的容貌是一种武器,一面旗帜,一种防御,一封推荐信。”等等。阅读量竟达数万,留言无数。在新时代,在三月里,唯有女性才会真切感受到一种深层次的倒春寒。

  波伏瓦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来访北京。丁玲在家中设海鲜宴,接待这位法国作家、女权主义者。波伏瓦没读过《三八节有感》,对丁玲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兴味浓烈,交谈中,始终围绕一条北方河流两岸生死浮沉的人们。在后来完成的一部著作里,波伏瓦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为素材,对土地改革时期中国农民的行为进行分析。八十年代,丁玲复出文坛,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巴黎前,细细阅读《第二性》。“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吗?”在塞纳河边一个咖啡馆里,波伏瓦问丁玲。丁玲想了想,回答:“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这些概念,太复杂,我说不清楚,但我是社会主义者,这一主义自然就包含人的解放、女性的解放,尤其是女性的自我解放。”波伏瓦看着眼前穿红毛衣的作家,点点头:“男人比女人幸运,原因在于他们很早就要踏上艰苦的路,但那也是一条可靠的路。女性要自我解放,须从各种欲望和诱惑的包围中冲出来,这难度很大。冲不出来,发现被愚弄欺骗,就太晚了,没力量挣扎了。”两个有力量的女人,举起咖啡杯向对方致意。窗外,塞纳河波光闪烁,丁玲想起一生中经历的沅江、长江、黄浦江、苏州河、汾河、黄河、延河、桑干河……

  昆山花园路也是一条艰苦、可靠的路,一个有力量的女性,短暂栖息此地,促使它成为一处上海名胜。就在丁玲、潘梓年秘密被捕的那一日,午后两点,应修人也出现在昆山花园路。快步走进七号门洞,到二楼,推开丁玲家虚掩的门,看见两个陌生人守株待兔般兴奋的脸和手枪。怔了怔,他兔子般转身朝楼梯顶端跑去。持枪者紧追不放。应修人从一扇窗口跃身而出,在地面溅起血光。周扬此时也恰恰走入这条小路来访丁玲,见众人围观喧嚣,知道出了大事,遂假装是无关的路人,压低帽檐,从同志的尸体旁走过去。这一年,应修人三十四岁,一个诗人、革命者的死,成为当天各类小报上的新闻。应修人十四岁从浙江乡村来上海,在钱庄当学徒、写作、加入左联,与冯雪峰、潘漠华、汪静之等人结成“湖畔诗社”,是《北斗》的作者。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借荷叶做船儿,

  “借荷梗做篙儿,

  “妹妹呀,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这是应修人的一首情诗,大约面对七月的西湖写成。

  情哥情妹间、男女间的关系,是这世界赖以生生不息的基本关系。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妇女解放等命题,建立在如何处理这一关系的巨大疑难之上。直到今天,仍无完善的方法,文学也就有了存在的必要——去探究,去呼吁,去建构。五四运动与白话文运动,这两种革命紧密相关,逻辑正在于此:语言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在一九一八年就开始争论:用“伊”“他(女)”,还是用刘半农新创造的“她”字来指代女性第三人称单数。此前数千年,中国的第三人称只有“他”“彼”“伊”等汉字可运用,男性与女性、单数与复数模糊难辨。当巨变中的外部世界以文本形式进入中国,屡屡涉及一问题:“she”与“he”如何在汉语中拥有清晰的表达?亦即,人的现代性身份如何确立?鲁迅、周作人、胡适等人率先采用“她”字。风起云从,一代代书写者持续建构中国女性的面孔与灵魂。未完成。

  在三月,在这一天,我像丁玲、应修人那样,走进昆山花园路七号门洞。楼梯间依然幽暗,重重跺脚,一盏节能灯呼应足音,亮三秒,又熄灭。继续跺脚,灯再亮三秒。就这样走到二楼,止步,再走到三楼、四楼,转身下楼。各扇门都紧闭着。丁玲曾租居的二楼那一房间内,新时代男女过着新生活,有昆曲声隐约传出。我没有敲门打扰。丁玲当年的邻居,大约已没有人活在尘世了。我又能体会几分丁玲最后一次进出这楼道的心境?

  一个长裙女孩,从七号门洞走出来,无视站在路边观察与思考的我,朝四川北路方向走去。祝愿她,有一条自己选择的路可走。祝愿她,一路顺着风的方向。祝愿她,像昆山怀珠藏玉,像花园含苞待放,被周围的人们爱着、尊重着、赞美着。

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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