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无处安放的咏絮才
黛玉的判词与宝钗是合在一起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黛玉有才,有咏絮才,《三字经》中有“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谢道韫是与班昭、蔡文姬齐名的才女。她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嫁给王羲之之子王凝之。有一次下雪,家中长辈与兄弟姐妹都在一起,谢安指着雪问子侄们:“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这句诗成就才女之名,留下“咏絮才”的典故。
这样的才能放在黛玉身上,她知道,大家也知道,但知道并不意味着认可,黛玉的文学审美与当时主流不同轨。看诗首先看人,看言谈举止是否符合社会规范;评诗先评人,而人以稳重取胜,才要内敛,人要平和。在贾家这样遵守儒家道德规范的贵族世家中,黛玉四溢的灵气是对李纨、宝钗辈的冲击,更是对王夫人的冒犯,除了被人称赞聪明伶俐之外只留下刻薄之名,别无益处。
贾府并不支持女性读书。李纨的父亲李守中认为“女子无才便有德”,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成就了李纨的“理”,尽管是礼崩乐坏的“礼完”,至少她还在践行着“礼”。贾家的媳妇王夫人、邢夫人、尤氏以及王熙凤都是没文化之人。贾家姐妹对读书的态度从贾母与黛玉的对话中也能看出来,当黛玉问姐妹们读什么书时,贾母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这是对女子读书的否定,聪明的黛玉立刻领悟,所以当宝玉问黛玉读什么书时,她说:“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但是爱书之人怎能放下书,那是唯一能减弱孤独的事了,所以黛玉书读得好,诗写得好。她只做两件事:作诗和流泪。生活里除了流泪就是作诗,除了作诗就是流泪,抽空与宝玉吵吵架。与宝钗既作诗,也做女红相比,黛玉缺乏女主人的烟火气息。有理家之才的王熙凤,和有咏絮才的林黛玉以不同方式扰动着贾府的沉闷,熙凤的伶俐、泼辣惹了众怒,而黛玉的聪慧脱俗也不讨喜众人。她“风流别致,缠绵悲戚”的诗在大观园不受推崇。贾府要的是符合社会礼制的含蓄浑厚的停机德,黛玉的咏絮才无处安放。贾政欣赏黛玉的才气,凡黛玉拟的大观园匾额一字不改都用了,但用的是诗,弃的是人,贾政似乎并没考虑黛玉做儿媳妇,有咏絮才的黛玉,比起宜室宜家的宝钗,赢的概率极小。
黛玉嘲笑刘姥姥“母蝗虫”时,宝钗对黛玉的评价颇为到家,她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颦儿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到也快。”也正是这句被宝钗大加赞赏的“母蝗虫”三个字,钉死了黛玉在众人眼里的刻薄。把老人家非人化融入惜春的画中,且巧妙无痕,确实聪明,不过总透着不厚道。而宝钗的聪明没有凌人之气,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有了那句“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熙凤的市俗取笑使她与贾府众人打成一片,黛玉的“春秋法子”只能让她孤独,宝钗该市俗时市俗,该春秋时春秋,使她能从容地应对各色人等,得到了“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评价,这样的聪明没有压迫感,让人舒服。
黛玉的聪明掩不住,她也没想掩。元春省亲时“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但元春只让每人作一首,黛玉未得展其抱负,因见宝玉独作四首,大费神思,就代他作两首,作完后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一副恃才孤傲的做派,有点我慧故我狂的意思。
题海棠诗时,李纨要推“写的有身份”的宝钗,在李纨这样的守中之人的评判下,黛玉的风流别致自然输给宝钗的含蓄浑厚,看黛玉当时的行为:“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一掷就掷出了与含蓄厚重有身份宝钗的不同,这样的行为,说好听了是恃才傲物,不好听了那就是举止失当。这时候的黛玉十三四岁,活在贾母的宠爱与宝玉的钟情中。金玉之说似乎暂时平静,没有人觉察到平静之下的暗流,以才气为底气,黛玉又一次任性了,但不任性也改变不了结果,她知道因何而输,她也知道无力改变。
第二十八回的菊花诗,黛玉三首诗夺魁时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这倒也不是完全自谦,探春所说的:“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已经偏离了对诗的评价,黛玉明了,这是她明晰主流规范后的自我认知,她知道这种伤愁伤人伤己,只是,她来到世上就是流泪的,她无法改变。
到了第七十回写柳絮词时,黛玉已经无意于诗词了。她的“嫁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与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都与才情无关,黛玉和宝钗都知道金玉姻缘已定,黛玉的聪慧退为哀伤绝望,宝钗的稳重演变为豪放,黛玉只能以缠绵悲戚仰望宝钗的志得意满了。
这不是输在诗上,更不是输在才上,是输在了命上,木石姻缘敌不过金玉姻缘。
宝钗是聪明的,她的聪明用于人生规划,而黛玉,只是聪明着,而聪明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收到宝玉的旧帕子的时候,黛玉神魂驰荡,她喜、她悲、她惧,但她的“题帕”三绝中只有哀和伤,她知道两情相悦带不来婚姻,没有婚姻的感情终究成空。她除了隐忍别无他法。她现在既不是那个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黛玉,也不是那个毫无顾忌地对周瑞家的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黛玉,更不是那个当着众人被宝玉单独留下说话的黛玉。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她只能悄悄地观察着众人的动向,默默地关注着宝玉的伤势,努力假装成局外人。她来到了怡红院,但只是独立在花阴之下,看宝钗去了,又同着母亲一起来了,看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和丫头媳妇等人进了怡红院,又一起一起地散尽了,不见凤姐儿来,只是奇怪,“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人都进院去了。她不像第二十五回那样可以与大家一起去看宝玉,在众人的打趣下,憧憬着木石姻缘,此时只能悄悄地站在花阴下,看众人真情假意假意真情地来来往往。
黛玉是绝望的,她把绝望演绎成美,且在美中更加绝望。
芒种节是祭饯花神的日子,是 “众花皆卸,花神退位”的红落花凋之日,本应是伤感之情,行的却是热闹之事,大观园中的花草树木都被装饰的绣带飘飘,姑娘们更是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这天宝钗扑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女情态。迎春说黛玉:“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这是她少有的调侃之词。探春让宝玉在府外买些“轻巧顽意儿”表现了别致的兴趣,少女们在祭花的日子展露了天性,似乎落红只是春光闪了一闪而矣,哪里会想到那是她们自己的命运呢。
只黛玉一曲《葬花吟》把热闹拖进了哀伤,把葬春红,引到了诸艳归源。
黛玉在时光流转中看到了物换人非,在花落碧枯中看到了生命的逝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黛玉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姐妹们的命运呢?花神在狂欢中退位,女儿们在狂欢中毁灭,祭饯花神的同时也是祭饯自己,可悲的是自己不知,旁人不知,连个旁观者都没有。宝玉倒是在眼前,但他想护住的是女孩们眼前的洁净,无暇顾及她们的未来,正如他把落花倒入流水中一样,哪管流出贾府之后的情景。黛玉不同,她要的是从始至终的洁净,即使陨落后也不被玷污,所以要把落红埋入泥土,求的是随土化的干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此时她在葬花,将来呢?“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没有安定感,宝玉感情的游移加深了她的悲观,她预想自己最坏的结局,吟出了葬花之悲,也道出了大观园女儿们的结局。
《葬花吟》写在暮春,而《桃花行》写在初春,但春天的生机与欣喜一概全无,明艳的桃花也浸在泪中,刚听到春的声音却已在泪水中凋零: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眼中泪浸了眼前花,泪将尽花将凋,没有春来的暖意,只有春去的哀伤,她看到是春归后的凄凉,是一轮孤月的寂寞。
如果说《葬花吟》还有一丝对情感的期盼和依恋,《桃花行》只有绝望了,绝望得没有一丝抗争之心,黛玉,放弃了,只是守着那份情感,默默地暗自伤神。
黛玉是理性的,她的《五美吟》用宝钗的话说是“善翻古人之意”“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她超越了一时得失,从宏观的角度评价古人,没有通透和洒脱断不能有视角。当她看清形势、理清思路后,除了哀伤,别无其他,更不会纠缠于木石姻缘中,对宝玉也只有流尽眼泪旧债已偿,各自安好随命随缘了。她把情感藏在心中,抽身为一个旁观者,只待泪尽而去。
在宝玉成婚之日撕帕子的行为,虽然凄美,但未必是黛玉,更不可能在临终前说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这样的话,干净之人想不到肮脏之事,续作者格局太小,不可能理解黛玉的霁月清风。她是那个落花入土随土化,“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女子,她的坦荡与高洁注定她走的洒脱而优雅,对,是神仙归位, 绝不是控诉着“你们别玷污了我”的俗女子。
宝钗:从停机德说起
宝钗的判词与黛玉是合在一起的:“可叹停机德, 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 金簪雪里埋。”也就是说宝钗有停机之德。
停机德是《后汉书·烈女传·乐羊子妻》的故事,乐羊子在外读书一年后回家,妻子问他为什么回来,他说想家了,于是妻子把他拉到织布机旁说:这些织品是从蚕茧中生出来,一丝一丝织成寸长,又一寸一寸丈长,你现在回来,跟把这些布剪断有什么区别?这是半途而废呀,乐羊子受了感动便又外出读书,七年没有回家。具有停机之德的宝钗是劝夫上进的女性。
宝钗在第七十回写的《临江仙》 是她人生追求的真实体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多么豪迈的人生之路,这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信条,她一直是借力发力。书中有另外一个人曾经写过如此雄心壮志的诗,对,贾雨村,他写的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希望自己成为万世仰望的成功人士,他与宝钗有着同一种渴望,只是境况不同罢了。宝钗是大功告成后的志得意满,贾雨村是对未来的渴望和企盼。难怪有人把“钗于奁内待时飞”看作是宝钗嫁给贾雨村的线索。但如果说像贾雨村这样,在官场仕途有追求的人才是薛宝钗理想的夫君更为合理。
在男权社会,女性的价值只能通过男性实现,所谓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即是如此。探春恨自己身为女性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宝钗亦是如此。但那个时代的女性囿于家中的方寸之间,有天赋有才华也只能在家相夫教子,承担起所有的家务,让男人外面闯荡,取得功名。至于是不是真闯事业,再说吧。教育儿子取得功名,以实现女性的人生价值。如果丈夫毫无志向、只想醉死在温柔乡,就只有儿子来承担母亲的愿望了。李纨便是如此,贾兰考中功名,给她带来了凤冠霞帔,其结局却是“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当女性的一切,甚至生命都系于男性的时候,“相夫教子”不仅是美德,更是安身立命之根了。
选择理想的人,比选择理想的家庭更为困难,贾家是理想的家庭,但没有理想的人可选,贾府直系中只有三个人未婚,宝玉、贾环、贾兰。贾环不提,贾兰年幼且辈分不对,只有宝玉是唯一人选。选中了宝玉做丈夫,又难得有条件参与他的成长,以她的雄心壮志面对一个只想醉死在温柔乡的男人,当然不满足,于是她要规劝、引导、帮助宝玉读书走正途,不仅仅要塑造一个理想丈夫,更是个人价值实现的唯一途径。人们乐于以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把他人改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这个理想也是贾府长辈,至少是贾政等的期望,宝玉年幼、聪明,可塑性强,于是宝钗信心满满地开启了规劝打造之路。
书中没有直接写宝钗劝宝玉读书的情景,但间接描写告诉我们,宝钗的规劝之路一直没停过。第三十二回,湘云在怡红院与宝玉说金麒麟的事,贾雨村来访,要见宝玉,宝玉不愿见,湘云说:“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这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赶紧接话说:“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宝钗应该劝过不止一次,尴尬也应不只一次。
第三十六回宝玉挨打后,贾母以养伤为由禁止贾政叫宝玉出去见人,宝玉日日只在园中游卧,甘心为诸丫鬟充役,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且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宝玉喜欢女孩儿,讨厌女人,厌恶男人,这是把宝钗踢出了女孩儿群,归入男人圈了。
第四十八回,黛玉说香菱写的诗“措词不雅”,让她重新作一首。“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玉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有大进步了,不是掉头就走,只是沉默,看你尴尬不尴尬。
宝玉顽劣不堪、胸无大志,宝钗的规劝之路很长,她不懈地努力着,宝玉似乎也没辜负她,从最开始的一走了之,到连书都烧了,到后来的沉默以待,是不是宝钗的规劝有效果呢?至少在宝钗看来宝玉的接受度在提高。但宝玉的心离她越来越远,离黛玉越来越近,他的沉默以对,只是因为不想理你。
宝钗是不是多事之人?王熙凤说她“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所以她劝过的人都是跟她有关系的,她认真劝过三个人,宝玉、黛玉、湘云,还有邢岫烟,还有她的哥哥薛蟠。对宝玉是劝其读有用之书以求功名,那是自己的理想与希望;对黛玉是劝其别读有害之书,孤独的黛玉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臣服了;对湘云是钱不够别请客,我帮你吧。一顿螃蟹宴尽显土豪气质,却也收服了囊中羞涩的湘云。劝邢岫烟,不要那些没用的东西(指配饰)要从实守分才是,这是对弟媳妇的劝告。宝玉不用说了,是在塑造丈夫,邢岫烟是薛家媳妇,湘云、黛玉不是自家人,却与嫁入贾家有关,宝钗不做无用功。
为嫁入贾家,宝钗把有关人员几乎都打通了。小红是宝玉房里的丫鬟,还是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儿,但宝玉不认识,王熙凤不认识,宝钗却是隔着窗户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并且知道她是最眼空心大刁钻古怪的;茗烟是宝玉的小厮,她的丫鬟莺儿认了茗烟的娘做干娘;赵姨娘在贾家没地位,但对贾政有影响力呀,于是薛蟠带回的礼物有她一份。在贾母面前,无论点菜还是点戏,都照着贾母的喜好来,老人家高兴;在王夫人面前更是贴心小棉袄,丫鬟自杀,姨妈别往自己身上揽了,是她自己失足掉进去的;想给丫鬟衣服怕现做来不及,姨妈不怕,我这儿有新做的,并且之前穿过,身量也合适;凤姐治病没人参了,姨妈别慌,我家铺子里有好的,宝钗是王夫人心中最温暖的人了。贾政应该是考虑过宝玉与宝钗的婚姻的,不然不会看到宝钗所出谜语的谜底为更香时大有悲戚之状,但为什么贾政会选了宝钗我们不得而知。
宝钗平时“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藏愚守拙的宝钗对别人倒没见恶意恶行,但对黛玉确实有过伤害。第二十七回滴翠亭事件,让黛玉成了小红的心病,黛玉这样“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的人知道自己与贾芸私传信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小红将怎样防范黛玉呢?一旦有事,小红落井下石是难免的吧?第二十八回,大家都在王夫人处闲聊,贾母处有人叫吃饭,黛玉没等宝玉先走了,宝钗转眼对宝玉说:“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你当着母亲的面,说她儿子的心被她不喜欢的女孩儿占据着,只能加深对她的厌恶,并且对儿子不满自然发泄到黛玉身上了。你能说两次都是无意而为吗?这是宝钗,是人情世故远超众人的宝钗,是智商情商都远超众人的宝钗,她从不莽撞而为。
她骨子里浓浓的妈味儿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如果说第四十五回,宝钗规劝黛玉别读杂书,否则会坏了性情时还在约束自己,以姐妹情感化黛玉的话,第六十四回看到黛玉的《五美吟》后则是居高临下的训导了,在啰嗦了一大堆显示才学的引经据点后说:“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虽然表扬黛玉诗写的好,但怎么看也是尊者式的教导,若不是有人来叫,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比宝玉大三岁、比黛玉大四岁的宝钗,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性情上,都明显成熟于宝、黛,而她也陶醉于这样的角色,乐于成为大观园的引领者和教导者。这点上,王熙凤看错了她。
宝钗表面看起来是安分随时的,但本质上的求胜心以及性格上的周全稳重,才是她的本质,并使得她成为最终的形式上的胜利者。宝钗最擅长的是对人的诱导直到最终掌控,对湘云如此,对黛玉如此,对袭人如此,甚至对王夫人也如此。以宝玉的聪明,不可能不觉察宝钗的本性,最后出家是对尘世的失望,也是对宝钗掌控力的远离。
终于,宝钗没能掌控她最想掌控的人,反而给自己营造了终身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