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松落落,卉木蒙蒙。你会发现森林里倒下了一棵树,却永远不会发现草原上失去了一株草。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极目到天边,会被一碧千里所震惊,草原仿佛一幅铺天盖地的丝绒,让人不由赞叹——这片草原如此壮美辽阔。你告诉远方的亲友——我在呼伦贝尔,天地之间唯有我,地平线就在我的肩头扛着。那一刻,你看到的草原是一个完整的偌大的整体,完全想不到自己正和一千六百多种原生植物在一起,也不会知道,在你脚下一平方米的范围内,就可能存在大约一百种草本植物。除了那些专门来研究生态的植物学家,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眼睛调到微距,一丝一缕地把草原拆分成一棵棵的小草来认知,也没有人知道那些被你忽视的小草,事实上是形形色色的,各有千秋的。如果被一一单挑出来细思,你会发现每一种草都是大草原的血肉肌理,都是生物圈伦理的践行者和守护者。
对于大草原,草是最渺小的不可或缺,是最平凡的奇迹,是最强大的柔弱。认识它们,让我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碱草讲起。
碱草是牛羊马的主食。民以食为天,碱草是牛马羊的天,而牛马羊就是牧民的天。一到春风吹来,整个呼伦贝尔就变成了同一种关切——草怎么样?草好不好?只有呼伦贝尔人才听得懂,这里所说的草,并不是泛指草原上的一片碧绿,说的是碱草。在牧区,春天里的关切,归根结底就是对卓越的多年生的禾本科、赖草属宽叶植物碱草的期望。草原是绝对不可以没有碱草的,只要碱草好,一年的辛苦就不会付诸东流,生活就会唱起喜滋滋的祝酒歌。当然草原上还有冰茅,还有无芒雀麦,还有野韭菜,还有冰草,还有草木犀,还有紫花苜蓿,还有很多很多含有各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的草,牛马羊也是可以食用的,它们的存在也很重要。但是对于牛马羊来说,那也只是辅食,点心,或者中草药。我习惯用一个久远年代的词来讲述这些草——“瓜菜代”,就是在没有碱草的情况下牛马羊也可以将就着吃的替代品。所以牧民干脆就把碱草的名字顺嘴一叫,改成了羊草。他们认为,在很早很早以前,长生天庇佑万物生灵,特意为它们一一准备了喜欢的食物。比如,给骆驼准备了柳条芽,给草狐狸准备了鼹鼠,给鼹鼠准备了各种草籽。碱草是长生天特意给牛马羊准备的,长生天一扬手,把牛马羊撒了一地,接着又一扬手,在牛马羊的跟前撒了一地碱草的种籽。长满碱草的草原,五畜兴旺。牛马羊在草原上奔跑,用蹄子、毛皮、粪便,再一次播撒草籽,同时还用蹄子拨弄刺激草原的腐殖层,使其更加活跃地运化出各种适合植物生长的营养。亦可言,碱草是草原生机的一个引子。
碱草在草原上长得漫山遍野,连绵成片,无处不在。碱草看上去貌不惊人,朴素的枝叶直直地向上长,开着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小花,结着比麦粒小几倍的种籽,往往与其他禾本科草种混在一起,一般人不容易辨识,只有牧人才可以找到它们。碱草是极好的牧草,它的好,是根本上的好,是牧草中无与伦比的好。按照植物志上的介绍,它在没有开花之前,身体里就储存了占干物质11%的粗蛋白质,到分蘖期,这种蛋白质占比高达至18.53%,碱草还含有丰富的矿物质、胡萝卜素。即使把碱草晾晒成干草,每公斤仍然含胡萝卜素49.5—85.87毫克,粗蛋白质含量保持在10%左右。
用牧民的话说:“碱草有油性,牛羊吃了上膘。”
呼伦贝尔草原的春夏秋三季,无外乎两种天气,不是干燥暴热,就是冷雨带霜。有时候碱草会被晒到几近干枯的程度,但它是不会旱死的,因为碱草的身体里储存了大量的营养,就像肥吃肥喝了一个夏季的旱獭子,早早就为预知的冬天做好了准备,从容不慌。
早秋时节,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呼伦贝尔的天气变化无常,随时可能降温到接近零度,一夜之间草原就被涂上白霜,或者被浸泡在冷雨中。碱草却依旧绿绿的,在寒风中摇曳却腰杆不倒。原来聪明的碱草,自有对付低温的妙招儿,它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暂停键,天气一凉,它就不再长高,用静默的方式保持能量,等到气温回暖出来,它们立马满血复活,继续开启光合作业。夏天的碱草场上,总是悬浮着一种醇厚的芳香,到了冬天,你若翻动草垛,这种芳香还会扑面而来,让你感觉突然回到了夏天。碱草除了散发香气,还散发温暖,在没有棚圈的年代,牧人只要把羊群赶到碱草垛跟前,羊就会停下脚步,依偎着草垛,不再离开了。三伏天打草的时候人们常常住在草原上,夜里又湿又冷的,有个当年的知青这样回忆——她出了个主意,让大家用草捆子围了个窝,躺在里面避风。夜幕降临,周天寒彻,同伴们往身上盖一层干草,透过草窝的缝隙仰望满天的星星,大有“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之感,一时间心里有了高远博大的意境。
登上草原的山坡,俯瞰四周的牧草,守看牧人放羊,你就知道了谁是优秀的牧羊人,哪一群羊到了秋天会膘肥体壮。首先,羊群应该放在油绿色连片的地方,那就是碱草多的地方,再看羊群是一簇簇聚堆儿状,还是均匀散开着边走边吃状。撒开的羊群,羊不会互相抢食,以致过度啃食光碱草,导致短时间难以恢复,而是够着前面鲜嫩的碱草尖吃,还会不由自主地向前方走动,这样羊吃得香甜,还不会原地践踏草原。当然,羊群疏散开的面积越大,牧羊人就越辛苦,他要骑着马,不停地围着羊群的外圈转,一次次把聚堆儿的羊驱开,把单个走远的羊赶回大群,还要提防着突然出现的草原狼。
植物志上说,碱草可以长高到九十厘米,呼伦贝尔人大都没有见过九十厘米高的碱草。呼伦贝尔草原的无霜期太短,只有不足一百天,所有的植物没等长高便匆匆忙忙地开花结籽了。例如芍药花,一辈子也开不出内地那种花瓣纷繁的样子,花瓣都是单层的;苹果到了呼伦贝尔就变成了牛眼珠大的沙果;沙果到了大兴安岭以西就变成了黄豆大小的山丁子。细想一下,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呼伦贝尔并没有什么甘甜的野果,全是酸味的,因为季节压根没有给它们糖化的时间。呼伦贝尔的草本植物更是如此,它们在温差极大的草原上,百倍珍惜地吸纳着有限的阳光,一丝不苟地蕴积能量,争分夺秒地追赶着季节的脚步,虽然长相并不出挑,终是不负韶华。
呼伦贝尔只能耕种一季麦子,且产量不高,但是麦粒生就得结实肥硕,磨出来的面特有“面味儿”,应该说这种亘古如初的味道,得益于顺其自然种植;还有,每当油菜花一打好籽,呼伦贝尔大地紧跟着就下霜了。这只能种植一季的油菜籽榨出的油,拥有最丰富的脂肪和有益脂肪酸含量。我所说的碱草呢,从五月长到三伏,达到三四十厘米左右高,茎节间还在往外冒嫩嫩的新叶,枝头上已经匆匆地结籽了。这时候的碱草对于牛马羊来说,可谓恰到好处,不仅口感鲜嫩,而且营养充足,对于养育它的草原也不辜负,已经留下了飞翔的草籽。牧民年年抓住三伏天打草,他们在意的是保持住碱草的营养,不在意碱草还没有长高,也没有去想呼伦贝尔的碱草到底能长多高。
作为呼伦贝尔草原牧草的主力,在每年的季节盛宴上碱草担当主演的日子不长,5月萌发,花、籽期6-8月,被割去时,芳华并未荼蘼,或默默地以草捆的姿态,成为冬季的备品,或通过牛马羊的胃肠,做一粒种籽的旅行,回归泥土,还有相当的一部分,通过更长的辗转,最终成为某一张纸的纹理。碱草在草原上,从未完整彰显生命的周期。然而,对于草原,碱草儿女般的长情不变,年年岁岁,如期而至。
你的问题应该来了——第二年春天,碱草靠什么复发,靠的是所剩无几的比蚊虫还要微小的种籽吗?事实上,只有很少一部分碱草种籽会粘在羊身上、马蹄和马腿上随风播撒。年复一年的碱草,大都来自隐于草原腐殖层里的多年生根脉。牧民说长生天早就设计好了,分给牛马羊的是碱草的茎叶,留给草原的是碱草之根。草原的腐殖层很浅,一般只有二十厘米左右,轻轻拨开腐殖层上的泥土,就会看到碱草那些纤细而坚韧的根脉,它们就像生命肌体里的一道道血管,蕴含着丰沛的汁液,柔韧、绵长。如果说碱草的茎叶更多地依赖光合作用,那么腐殖层就是这些根脉的襁褓,腐殖层虽然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无情撕裂,然后曝裂成沙地。但这薄薄的腐殖层里,蕴含了千百万年积淀下来的植物、菌类、昆虫以及其他小动物的遗骸,这些东西慢慢运化成丰富的高能量物质,使腐殖层成为草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库。碱草的根茎穿透力很强,且彼此间能彼此形成强大的根网,日夜吸吮腐殖层的营养,盘根错节地固持土壤,到了春天,会强有力地探头来,以自身丰沛的能量与阳光吻合,生出优质的碱草。
并非所有的禾本科植物都如此幸运,长生天没有给很多草类以优良的根系,它们只好一岁一枯荣地腐化。但是它们永不放弃,年年把种籽撒在自己的周边,用枯干的叶子一层层覆盖,任其慢慢地陷入泥土,在腐殖层的抚慰中沉睡一个冬天,一到开春,在温度和雪水的作用下,发芽生长,和碱草一起构成博大的草原。
近年海拉尔城市扩容到郊外,开发商买来了进口的草坪皮子,在本是原生态草原的河畔、小区和广场上铺了一层。他们觉得,草原即是荒野,荒野上的草,既没有仪仗队的庄严感,也不会绿到天衣无缝。然而事与愿违,腐殖层虽然被掘开了,草的生命却一如既往得不可战胜,几乎是一夜之间,各种各样的草就从嘎嘎新的草皮子下拱了出来,洋气又漂亮的舶来草羸弱而娇贵,生生被原生草“欺负”到了尘埃里,铺就的草坪变得一塌糊涂。可是那些人偏偏不甘心,又将原地翻了,种上麦苗,意取麦地清一色的嫩绿,结果麦子地里的杂草依然不可扼制,又高高矮矮、斑斑驳驳地冒了出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进了一言——草原城市坐落在草原上那是天道,全世界都在守护原生态,我们为何倒行逆施?后来其中的某老板进了盐酱,开始顺其自然,不过两年,被翻开的腐殖层上,各种原生草葱茏复发,期间繁花灿灿,彩蝶翩然,芳香四溢。我们这些城里的草原人,一下楼就回到了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