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
——伏契克
黑暗
一个风雨大作之夜,全城突然停电。大地陷入一片黑暗。我的居所没有蜡烛,没有手电,甚至没有火柴。那真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我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电的到来。假若今夜不来电,我只好上床睡觉,等待黑夜过去,白天到来。最迟到明天早晨,光明——哪怕是风雨中惨淡的光明,也毕竟是光明——终会降临在我的头上。我想起古米廖夫的诗句:“蛮荒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辰!/夜雾在生长,而我默默地等待,/我坚信,我能找到自己的爱情……”
我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假如宇宙和地球发生了某种巨大的灾难,太阳和星星都毁灭了,同时人类失去了电,甚至失去了火,地球上一片浓浓的黑暗——即使食物、空气依然存在,气温也恰到好处,人类不至于饿死、闷死、冻死——但人类,能在一片比钢铁还要坚硬的黑暗中生存下去吗?
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拉玛戈在他的小说《盲目》中,描绘了一群突然双目失明的人被关进疯人院。这些盲人陷入一片巨大的恐怖。确实,黑暗是恐怖之源。黑暗加在我们头上的首先是精神的蹂躏,然后才是肉体的折磨。在黑暗中,我们感到人是如此软弱无力,如此孤独无助。尤其是单独一个人面对黑暗的时候,这种软弱和孤独的感觉会十倍地强烈。一群人在黑暗中,还可以互相安慰,砥砺斗志,还可以把爱当作光明,彼此握着手默默地等待;但单独一个人在黑暗中——那黑暗几乎是不可抗拒的黑暗,狮子一样要把人的尊严一口吞噬的黑暗(只有具有超人意志的人才可能咬牙挺住)。
小时候在乡下,最怕走夜路。人对黑暗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不得不走夜路的时候(比如抵抗不了电影的诱惑),我们几个孩子就结伴而行,一路上以不断地说笑来壮胆,但谁都怕走在最前或者最后。有一句俗话说:“蛇咬最前边的,狗咬最后边的,鬼咬中间的。”胆子最小的往往喜欢走在中间,鬼就怕胆子大的,专门欺负胆子小的。但胆子小的还是觉得走在中间最安全。约定俗成的是:每逢几人结伴夜行,年龄最大的走在最前面,年龄第二大的走在最后面,其余的人走在中间。走过棺材和坟堆的时候,我们就靠得很紧很紧,差不多后一个人要踩住前一个人的脚后跟。我家乡安葬死者的风俗是:人死后装进棺材(永恒的黑暗),并不像西方人那样深深地埋入地下,也不像我国北方人那样直接用泥土把棺材掩盖起来,而是先把棺材放在地里,用砖头和瓦片堆成一个简陋的小房子来保护棺材不受日晒雨淋。经济陷于赤贫状态的人家用不起砖瓦,只用稻草盖一下棺材。三年后尸体腐烂,人们重新打开棺材,把尸骨捡入当地人叫做“甏”的一种瓦罐里,然后封好甏口,再用泥土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墓。每当走过路边那些未曾入土安葬的棺材(有时还能闻到尸体腐烂时散发出的恶臭),白天也战战兢兢,夜晚就更加心惊肉跳了。假若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行,那更有一种身陷阴曹地府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十三四岁时,有一两次万不得已单独夜行,每当经过那些棺材附近,我就像受惊的老鼠那样撒腿狂奔,这时万一有一条白狗或一个白衣人从路边窜出来,我肯定会吓得心胆俱裂,不吓死也会吓成一个疯子。
童年对黑暗的恐惧成为我一生的恐惧。至今我不敢在黑暗中独行。
然而,自然界的黑暗毕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黑暗。犹太人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绝望地等待死神,俄罗斯的优秀诗人古米廖夫等待邪恶的子弹穿过他年轻的躯体,遇罗克高傲的头颅在十万人的咒骂声中痛苦地耷拉下来——他们的命运无法穿透黑暗——那比钢铁还要坚硬十倍的黑暗!黑暗凶恶和残忍的本质让善良的人们目瞪口呆。另一位俄罗斯优秀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无穷无尽的诬陷、恐吓、出卖、虐待、侮辱织成的巨大的黑暗之网中挣扎得精疲力竭,终至精神崩溃。一只小虫能够抵抗一头野蛮的黑熊吗?它踩死一万只小虫都不会眨一眨眼皮。
哪怕在不那么黑暗的岁月里,黑暗也始终潜伏在人类中间以及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它像一头阴险的狼那样在窥测时机,等待威风凛凛一跃而起的时刻。
明亮的事物
美丽的事物都是明亮的。阳光下的田野、河水、房屋和树木,有一种生动而感人的美。就连冰山和雪地,它们畏惧阳光,同时却渴望着阳光——在黑夜里,在阴霾之中,它们是安全的,宁静的,但它们的美被遮掩了,被忽略了——它们被丑绑架了,只有阳光才能把它们从地狱中解放出来。阳光不喜欢它们的冷,就狠狠地鞭挞它们,想让它们变得温暖些——它们感到疼痛,然而它们兴奋,它们陶醉,它们就像处女第一次经历那种激烈的爱,销魂荡魄的美就在那羞涩而慌乱的瞬间爆发出来。
阳光下的鸟儿是美和自由的象征。它们飞翔——其实是阳光在托举它们,阳光给了它们飞翔的力量和空间。蜜蜂、蝴蝶和蜻蜓,它们轻盈而脆弱的美都依赖着阳光的情意。其实太阳本来就是一只最美的大鸟,阳光是它独特的飞翔方式。太阳在飞翔的时候,我们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飞翔,一切事物都在飞翔。
我们居住在房屋里,我们用厚厚的墙壁阻挡风和雨,但决不是为了阻挡阳光。我们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把阳光迎进来;我们还建造了阳台,心中烦闷时就走上阳台去会见阳光,跟阳光做亲切的交谈,用阳光的明亮和温暖来驱散心中的寒冷和晦暗。即使在黑夜里,我们也不愿让黑暗主宰一切,我们用电灯、油灯、蜡烛、电筒发出的光芒把自己和周围的事物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在旷野上,我们点燃篝火——篝火的光芒虽然不能使整个世界明亮起来,但确实能使我们周围的事物明亮起来——从而使我们的心灵也明亮起来。
萨福和埃利蒂斯的诗歌是明亮的——爱琴海的阳光照耀着萨福和埃利蒂斯的诗,萨福和埃利蒂斯的诗也照耀着爱琴海——这明亮之上的明亮!这美中之美!萨福——柏拉图称她为“第十位缪斯”——美丽而又热情,她穿着飘飘欲仙的袍子,面对阳光下的爱琴海曼声歌唱。她歌唱爱、美、青春、少女、太阳、明月、星星……她的诗句中有各种光芒在飞翔:“那蟋蟀/从它的一双翅翼下/敲打出清脆甜蜜的歌曲/一如太阳神往大地上/倾泻他闪光的溪流”,“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到母亲身边。”埃利蒂斯则直接宣称要“为光明和澄澈发言”,他笔下的天空、大地、海洋、岛屿、石榴树、鸽子……乃至诗人自己的灵魂,无不鼓着光明与澄澈的双翼在骄傲地飞翔:“白日的青春期,欢乐的源头活水/古老的爱神木挥舞着它的旗帜/云雀要向日光敞开胸窝/一支歌曲将悬挂在中天摇曳/它播散四方的风/用火焰的黄金般的谷粒/解放大地的美”。光明澄澈意味着活力、启示、幻想与美,意味着生命最有诗意最有神性的境界。
在所有明亮的事物中,明亮的灵魂是最美的、最动人的,灵魂的明亮,是指灵魂处在洁净、纯粹、温暖和自省自知的状态。明亮的灵魂不仅自己热爱光芒,而且还散发光芒。我们周围的那些明亮的灵魂,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带来爱和美,给我们带来生存的智慧和欢乐,让我们感到活着的美好。
东评西点
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活着就应该要感到生命的美好。只要生活的精神在,信念在就不怕这短暂的困难。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身边快乐的事情有时大过不愉快的事情,快乐就在很多生活的小细节中,重要的是看我们善于不善于发现了,困难是短暂的,而快乐是自找的。
【名人轶事】
萨拉马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获诺贝尔奖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1922年生于里斯本北部一个小村庄,由于经济原因,还在念高中的他就被迫放弃了学业,辗转于各个服务行业,最后一份体力工作是做焊机销售员。1947年,他的第一部小说《罪恶的土地》出版。萨拉马戈一跃成为某文学杂志的编辑。真正令萨拉马戈取得巨大成功的是1982年《修道院纪事》的出版。这是一个丰富的多义的文本,包含了对历史、社会和个人的种种看法。最能代表萨拉马戈创作风格的则是《里斯本围困史》和让他夺得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盲目》。对专制制度始终如一的抨击,使萨拉马戈的很多小说读起来都更像政治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