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在生下我这个丫头片子之后,又接连生了二女一男,我们四姐弟像一个圈里的四只小羊,在妈妈的温暖里撒开蹄子欢蹦着。
每到两个礼拜的星期六傍晚,我们高高低低四个小家伙,会在妈妈身边蹦跳着,走过弯弯曲曲的村路,来到白白亮亮的官道上,看一个个骑车而过的行人。我们总能从穿梭般的路人里准确地认出一个熟悉的人来,我们欢呼着朝他奔去,争先恐后地叫着爸爸。在县城教中学的爸爸,穿笔挺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的爸爸,会把自行车扔倒在路旁的草丛中;会把最小的妹妹抱起来;会拿油汗的脸热腾腾地蹭着我们;会把热热的目光磁在妈妈脸上。年轻的妈妈立在土坡上,高高挑挑如一株修竹,两条油亮的长辫子在风中抖动,天边的红霞在她饱满的脸上闪着红艳。很多年来,那场景就如一幅生动的油画,在我的心里散发着经久不绝的幽香。
从何时起,我的妈妈不再年轻?从哪个早晨,妈妈的脸颊不再红润?是从小大大(叔叔)突然去世那天吧!一切来得让人难以承受,使人肝胆俱裂。小大大,一个瘦小而精干的男人。我妈从县城下放到乡下老家教书时,小大大用他的质朴和诚挚迎接了我们母子,用他那灵巧的手为我们搭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是就在一个麦后的中午,小大大给生产队浇麦茬地时,突然被电流击中,一个春柳般鲜活的人,就这么一瞬间消失了。匆匆走过二十九个年头,撇下他年迈的老母,还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年轻的小婶婶无法承受从天而降的灾祸,一夜间精神崩溃了,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在娘家,一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小大大的三个孩娃,大的刚满五岁,小的不足周岁,张皇着一双双大眼睛个个不知所措。在那个昏暗的夜晚,他们一会儿去拉躺着的爸,一会儿又扯痴呆的妈,嘤嘤地哭哇哇地喊,眼泪鼻涕直抹在他们爸妈的衣襟上,直拉扯得我的妈妈肝肠寸断。
几天后,我妈把戴着小小孝帽的三个孩娃搂在怀里,搂住了就不肯松开,她把他们搂在胸前,搂到家里,搂到她温暖的大床上。从此,我妈就多了两个小儿子一个小女儿。从此,她成了七个孩娃的妈。
我家的小院就如一个狭小的羊圈,一下子又挤进了三只懵懂的羊羔,小院羊圈般沸腾了。除我和大弟弟还守些规矩外,其余五个,个个调皮捣蛋。天刚亮,一个醒来,其余几个就会在哄乱和踩踏中接连惊醒。正在同我奶烧早饭的妈妈,就会被一阵阵大呼小叫弄得手脚忙乱,丢下锅灶旋风般跑进卧房,开始给他们一个个穿上衣服,然后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赶到水盆边挨个地洗脸洗手。吃饭并没有完全占住他们的嘴和手,一不小心,馍和筷子还有碗都会变成手榴弹、飞箭和导弹,饭场演变成战场,终日硝烟弥漫。
刚打扫完灶房里的“战场”,院子里的“战火”又接连燃起。小四妹把小大大家的二小子给咬了,肇事者在逃逸时,又把正在拉屎的小三儿撞翻了。妈妈惊慌地跑出来,见老二张大嘴巴仰着脸傻哭,高举着那根受伤的指头,小老三牢牢蹲坐在新鲜的巴巴上,哭声同臭气一起弥漫,四妹幸灾乐祸的小脸儿在土墙豁口处时隐时现。我妈包扎好伤兵的手,又洗净孬兵的屁股,再从墙豁口处揪着逃兵的小辫儿出来,“关禁闭”最多的要数四妹。而今,在宁波当经理的已是两个孩子的四妹,说起那时来仍是一脸的委屈。她说:“自从咱小大大的三个孩子过来后,咱妈一夜间成了后娘,把我和二姐一脚踹到咱奶床上,热乎地搂着他们仨睡觉,还把我的玩具、衣裳分给了他们。”我说,所以你就挑起战争。妹说,所以她才挨打受骂。
家里喂了几只山羊,妈说,羊就是我们的粮食和书本,还是我们的衣服和肉。放学后,一群娃娃就纷纷找到了地里,妈妈总是从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探头,或是从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走出,怀里抱着碧绿的草,地头已堆成一座草山。www.xinwenju.com妈妈的脸被太阳晒成酱紫,草叶和土沫胡乱地粘在面颊上,被庄稼枝叶划伤的地方红肿得如一条条伸展的蚯蚓。
看着眼前的妈妈,突然想起曾在红木箱里翻出过几张发黄的照片,一个小姑娘站在一所洋房的花坛边微笑,她笑得是那么开心,旗袍连同头上的蝴蝶花仿佛都在颤动。那是妈妈,一个出生在大上海的富家独女,几十年后的妈妈,在贫苦偏远的乡下,已被生活打磨得没了鲜亮。
那天去田地里找妈妈时已是傍晚,拥挤的庄稼把小路淹没在茫茫暮色中。远远的看见一个灰沉沉的物体在动,走近了看清是一个草堆在走,再近了看见了草堆下两条移动的细腿,还有埋藏在草叶里妈妈的一张汗淋淋的脸,粗重的喘息震颤着她脚下坑洼不平的土路。我的眼泪扑簌簌砸在了脚面。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妈妈好像从未睡过囫囵觉。当她把孩子们一个个安置睡过以后,就和我奶在油灯下做鞋或缝补衣服。油灯的昏黄把妈妈的脸映得焦黄,她的手像老墙皮一般粗糙,手指上被大针挫伤的针眼一个套着一个,就像被七个孩娃日复一日的生活牢牢套住了一样。但妈妈仿佛没有觉出有什么苦痛,就像不觉得手指上针眼的疼痛似的,妈手上的衣裳和鞋子越来越大,她欣慰的眼睛里在灯下闪着清亮的光。
五年后,我们家搬到县城一中居住,爸妈终于调到一起教书了,我们七个小孩子也一起来到城里读书了。爸妈望着我们背着书包的背影渐渐远去后,就一起喜眯眯地去看太阳,我们的日子像每日升起的太阳一样越来越火热了。
厄运再次降临是在进城后的第二年秋天,爸爸接到从漯河打来的电话险些瘫倒在地上。我的大伯父,在工作中死于锅炉爆炸。一个精壮的汉子,就这样流星般倏然逝去了,同小大大一样,没有给家里的亲人留下半句热乎话。送过埋体(亡人),大伯的四个孩子一个个哭成泪人,原来他们都在漯河市里上学,大伯的突然离去像一面墙整个坍塌了。孩子们的无助撕裂了我妈柔软的心,她把他们揽在胸前,说:“都跟我走吧,都是我的孩子啊!”
于是妈妈就有了十一个孩娃,我们十一个孩娃一起蹦跳着哇哇喊妈。
十一个孩子分住两间房,一间住着姐儿五个,另一间住着哥儿六个。每晚临睡前妈妈都要来寝室巡查,她右手食指举在眼前,“一个、两个、三个”,她一个个地数着,看够不够十一个,然后把脏衣服、臭袜子收拾一堆抱走。哗哗的搓洗声响了半夜,清早,大大小小的衣服挂满门前的那棵绳,微风里正如妈妈额前飘荡的头发。
大伯家的小三儿,在来时的途中就感到脊背瘙痒,怯懦的他强忍刻骨的痒痛一声不吭。没几天,住室里六个男娃呻吟一片,妈妈挨个揭开他们的衣裳,满身的疥疮叫她疼得落泪。她领着他们一遍遍跑医院,回来后挨个擦洗上药,看孩子们疼痒得龇牙咧嘴,她痛惜的泪水一次次流淌,她说:“都怪妈啊!是我粗心呐!疼死妈了。”
听说民间有一偏方治疥疮很是管用,妈就抱来麦秸在屋里燃起一堆火,喊男娃们一个个进屋,脱光衣服烘烤出疥疮的毒素。不断有浓烟和热气从紧闭的门窗缝里挤出,我们一群女娃在门外哄笑,每出来一个我们就笑成一团,看他们就如烤熟的鸭子,个个湿淋淋,油光光,红彤彤。妈妈从烟雾中走出时我们再也笑不出来,我们仿佛一下子认不出她了。妈妈倚着门框咳嗽不止,鼻涕眼泪流个不停,衣裳湿溻溻裹在瘦弱的身体上,头发一缕缕粘在焦红的脸上,鼻子眼睛黑乎乎难以分辨。我们一窝蜂涌向妈妈,她皮肤的滚烫灼烧着我们的手和脸。
整个一中校园起得最早的就是妈妈。她要做熟连奶奶一共十四口人的饭食。因烧不起煤火,妈妈就在棚子里垒了一口大锅,一大早她就燃起灶火,满满的一锅凉水要烧成可口的饭菜,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何况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间断啊!校园的树林里常出现妈妈的身影,那些枯树枝在棚子外堆成了一个小山。
那天我和几个弟弟妹妹一同放学回家,见操场边腾起一溜尘烟,妈妈一只胳膊下夹着讲义,另一只手拉着一棵好大的枯树枝,树枝在地上摩擦得沙沙作响,腾起的尘雾把妈妈层层包裹,她费力地向前探着身子,前方是我们十一个孩子共有的家。
高高矮矮的我们一起呼喊着跑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