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衣服就碎了,接下来是椅子,椅子下来是我,坐在椅子里的我。一瞬间碎了。
先碎了的是我的腿,我想没有它我永远站不起来了,奇怪的是,我一下就站起来了,还可以在书房里飘来飘去了。从来没有飘过,自然有点笨手笨脚。爱过我的人,都说我笨。我想是因为我的手与脚。君子不笨其手必笨其脚嘛。腿碎了,脚自然也碎了,碎了竟然还有点笨手笨脚,骗谁呢?碎了还随着我飘来飘去,谁信呢?我想它们一下子还离不开我。这不见得是件好事,碎了就是碎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谁愿意跟我飘就飘吧!你别说,它们一个个都死心塌地的样子。这年头很难碰到如此死心塌地的东西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来点残酷的,使劲地向一面墙撞去,哈,这一招真有效,我的两只脚自然经不起这致命的一撞,桶似的重重掉在地上。
我指的是那种木制的桶,我见过一只普通木桶,许多年前“嘭”的一声掉在地上,至今还散落在故乡的院落里。我一直想拣起那些碎片,拣了许多年,至今都未能如愿。永远无法如愿了。散了就是散了,碎了就是碎了。我的两条腿,与木桶与我的两只脚截然不同。在空中翻了一个小小的跟头,掉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花盆一下子飞了起来,撞碎了书柜上的玻璃,玻璃飞起来,撞飞了一叠一叠的书。
我喜欢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书。真正的喜欢就是没法离开。我最喜欢的一本正好距离我最近。我想在我的身体破碎之前再读一遍。我想一边飘一边读。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读过书呢。比躺着读书舒服多了。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躺在煤油灯下读书,读着读着,我的头发里就出现火星了。一旁做针线活的母亲说她闻到了一种焦味儿。我说什么焦味儿?书里有几个人正烧土豆吃呢。
开始我以为我喜欢书里散发出的那种焦味儿。后来发现喜欢的不是那种焦味儿。喜欢的是那种真切。对,真切。一个手插在口袋里的人在一个脏兮兮的房间,真切地取出自己的手。你是布鲁斯特?对,我是布鲁斯特先生。其实你不像布鲁斯特。我像谁?他的弟弟。不瞒你说我不是布鲁斯特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那么你是潘趣?我是黑兹的父亲。胡说八道,你不是,你是一个外国来的文稿代理人。她是我的孩子奎尔蒂。别乱来,让我们把这件事推迟一下吧。我需要清净。这场枪弹上膛的闹剧已经变成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最重要的是今天我的记忆力和我的口才都不处在最佳的状态。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嘭”的一声,椅子开始摇晃了。摇得那么带劲儿,摇着摇着,椅子与椅子上的人就留下一堆紫色的花,彻底碎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边飘边读的是一本什么书了。实际上不是我忘了告诉你而是书名碎了,里面的人物好像也碎了,在这个早晨碎了。碎了就无法若无其事地把它重新插进自己的口袋了。怎么也插不进了。已经碎了。不过我的手与我的脚有点不同,碎是碎了,还在一页一页地翻那本书。更让我惊奇的是,翻到某一页竟然泣不成声地停住了。我还从没有见过一双哭泣的手。我好奇地凑了过去。那一页是这样的:当读者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既然血液依然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样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从这儿向在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务必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家伙碰你。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你的那个丈夫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就会去找他算账,会像黑烟,会像一个疯狂的巨人,把他撕成碎片。不要可怜奎。上帝必须在他和亨之间作出选择。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不朽事物,我的洛丽塔……
我发现它在颤抖,我的手在颤抖。我真想安慰安慰它,www.xinwenju.com毕竟它曾经是我的手。我想拍拍它的肩膀,发现没有用。它的周围是空的,它是一只没有肩膀的手。也许它只是一只手,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就在我这样想的一瞬,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它,我的手。我冲动地想抱抱它,它好像也想抱抱我,可惜做不到了。
就在我飘来飘去的时候,我的肩膀,我的耳朵,我的嘴巴,我的五脏六腑也开始碎了。不瞒你说,我的五脏六腑丑陋极了。碎就碎了,我只希望它们离我远点。谁知我的五脏六腑与我的手与脚一样死心塌地,都愿意随着我飘。都泣不成声地说离不开我。其实,真正离不开的不是我的腿,我的脚,我的五脏六腑,而是我的孩子。对,孩子。前几天出去采访,刚一上车,儿子的短信来了。上车了吗?羊肉吃了吗?路上注意,按时吃饭,小心中暑。这个世界上最牵挂我的人是我的儿子。他这会儿肯定还在自己的屋里睡觉。睡着最好,我怕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脚,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脏六腑会吓着他。好在我飘的声音很轻。我一下就飘到他的床前。我想去亲亲他。又怕他醒了。我想在他身边坐一会儿。可我已经坐不了了。我的身体已经碎了。我正难过的当儿,我的脚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嘴巴我的耳朵我的五脏六腑都希望表达他们对我儿子的爱!多好的主意啊,我举双手赞成。哈我又忘了,我已经没法举双手赞成了。我的碎了的手给他盖好了被子。我的碎了的耳朵与我儿子的耳朵蹭了好大一会。我的碎了腿与脚有点焦躁不安,一个劲在床前踱着步子。好像床上躺着的是它的儿子而不是我的儿子似的。你别说,有一次我儿子发高烧了,我就这样在他床前踱了一个晚上的步子。我的碎了的嘴巴未经我的许可就亲了我儿子一口。我表示强烈抗议。我的嘴巴已经碎了,我的抗议只能是无声的。无声的抗议是无力的。其实无力的并非我的抗议。而是我,碎了的我。我再也无法完整地爱我的儿子了,我再也无法完整地爱任何人了。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完整地爱一个人。从左肩到右肩,从懵懂到耄耋之年。现在我做不到了。不知这世界上是否有人做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儿子很快就会醒来。醒来他会看到真相,爱的真相。我给他的爱是不完整的。我希望他能理解,所有的爱都是不完整的。真正完整的爱是不存在的,就如同一个真正完整的人是不存在的一样。
我之所以迫切地希望儿子看到真相,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他坚强。比我坚强,比爱坚强。比我与爱加起来坚强。不要一碰就碎。不要一掏就空。我最担心的是善良的他会被另一个同样善良的人掏空,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有的时候……别瞎扯啦,准确地说有多少次,伯特?你能想起四次五次,或者更多次这样的时刻吗或者就没有人能经受两次三次吗?有的时候。洛丽塔偶然在家预备她的家庭作业,嘴里含着一枝铅笔,懒洋洋地侧身坐在一张安乐椅中,两条腿架在扶手上。我总不顾我们所有的争吵,忘掉我所有的男性自尊——确确实实地爬到你的椅子跟前。你总看我一眼。阴沉、可怕、询问的一眼:“当然不行,不要再这样子。”你从来不肯信我会没有什么具体意图,而只是渴望把我的脸深埋在你的格子呢裙子里,我的宝贝。是你那两只纤弱的光胳膊——我多么渴望抱着它们,抱着你所有的晶莹可爱的四肢,像一匹给抱起来的小马,把你的头捧在我一无可取的双手之间,随后把太阳穴处的皮肤朝两边抹去,亲吻你眯缝着的眼睛,你总说:“求你了,别来缠我,好不好?看在上帝分上,别来缠我。”我总在你的注视下从地上站起来,你的脸还故意抽动,模仿我神经质的抽搐。可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只是个野蛮人。儿子,我之所以重提洛丽塔,是想说:如果你像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脚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脏六腑对我那样死心塌地,你会被死心塌地掏空,被爱掏空。
又是“嘭”的一声。我想是我的骨头碎了。窗台上的一只陶罐被震得嗡嗡直响。我有点遗憾,我想在我的骨头破碎之前完整地看一眼我的骨头。我还从未完整地看过我的骨头呢。爱过我的人也没有。不是我拒绝人看,而是我的骨头拒绝人看。我了解它。我第一次与同伴去澡堂,他们都一丝不挂地跳下了池子,我磨磨蹭蹭脱了上衣,又开始磨磨蹭蹭脱自己的裤子。总下不了狠心,池子里的人看了急,就上来几个帮我。我最讨厌人帮我了,不,应该说是我的骨头最讨厌有人帮它。对于我的骨头来说,只能是越帮越糟。一次队列训练,我怎么走也与同学们步调一致不了,老师说杨蛋蛋你怎么老与同学们步调不一致呢?我惭愧地低着头说:老师其实我很想与同学们步调一致的,无奈慢了半步。老师说:同学们,杨蛋蛋的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谁帮帮他?说了三遍,没有一个响应的,老师有点火了,先点了几个男生,男生们都不愿意上来帮我的忙。老师只好点了几个女生。队列中呼啦一下过来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女生。有三个单独训练我的左腿,有两个单独训练我的右腿。一个身体最壮的从后面把我给拦腰抱定了,以防我的身体晃来晃去的。没多久,我的左腿就被搞定了,老师很满意。我的右腿搞定的时间相对要长一些,两个女生加三个女生,还搞不定,老师只好亲自干了。我使劲地配合了,可越配合越糟。我说:老师你千万别心慈手软,你全当我的腿是你的腿得了。老师一听扑嗤一声笑了。你这个杨蛋蛋挺会说话嘛?老师说。我说老师我真的想早点与同学们步调一致呢。老师说:想进步就好!我说:老师我太想进步了。老师说:想进步就让你的腿早日与同学们步调一致才行。我说:我的腿正努力呢,就是效果不够显著。老师说:老师给你来个显著的你看看?同学们齐声说:好!老师抖擞了一下精神,只走了两步就腿一歪瘫倒在了地上。我有点愧疚,想上前扶起老师,无奈怎么也扶不起老师来。老师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老师说的不全对,不是谁帮不了谁的问题,而是谁也别想帮我的骨头,谁也别想靠近我的骨头,谁也别想完整地看一眼我的骨头。现在它碎了。碎了的骨头在空中撞来撞去,窗子上的玻璃被撞得啪啪直响,有金戈铁马声,有金石声。骨头就是骨头。让它撞去吧。反正它不可能永远撞下去的,骨头也会累的。你别说,它还真有永远撞下去的意思。我想劝劝它,这样锲而不舍地撞下去,那些玻璃会碎的,碎了的玻璃很可能会与我的骨头一样晶莹剔透的,我担心的是没有人能分清哪一个是玻璃,哪一个是我的骨头。
有一个声音这时候劝我说,别担心啦,过一会儿,会有来人清理房间的,到处是尘埃。我明白它的意思,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脚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脏六腑会很快成为一粒尘埃,之间没有任何停顿与间歇。那是我的声音,多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