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庭里有个家塾,已经办了好多年了。我的三个小叔子和二叔祖家的几个孩子都在家塾里念书。老师就是祖父。但是我没有进家塾,父亲不让我去。父亲不赞成祖父教的内容和教学方法。祖父教的是《三字经》、《千家诗》这类老书,而且教学不认真,经常丢下学生不管,自顾出门听说书或打小麻将去了。因此,父亲就自选了一些新教材如《字课图识》、《天文歌略》、《地理歌略》等,让母亲来教我。所以,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但是,祖父仍嫌教家塾是个负担,我七岁那年,他就把这教家塾的担子推给了我父亲。父亲那时虽然有低烧,但尚未病倒,他就一边行医,一边教这家塾。我也就因此进了家塾,由父亲亲自教我。我的几个小叔子仍旧学老课本,而我则继续学我的新学。父亲对我十分严格,每天亲自节录课本中四句要我读熟。他说:慢慢地加上去,到一天十句为止。
可是不到一年,父亲病倒了。家塾仍由祖父来教。父亲就把我送到一个亲戚办的私塾中去继续念书。这亲戚就是我曾祖母的侄儿王彦臣。王彦臣教书的特点是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学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样上午应个景儿,下午自去访友、饮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声"不错,学生最多时达到四五十个。王彦臣教的当然是老一套,虽然我父亲叮嘱他教我新学,但他不会教。我的同学一般都比我大,有大六七岁的,只有王彦臣的一个女儿(即我的表姑母)和我年龄差不多。这个表姑母叫王会悟,后来就是李达(号鹤鸣)的夫人。
又过了半年多,乌镇办起了第一所初级小学——立志小学,我就成为这个小学的第一班学生。立志小学校址在镇中心原立志书院旧址,大门两旁刻着一副大字对联:“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嵌着立志二字。这立志书院是表叔卢鉴泉的祖父卢小菊创办的。卢小菊是个举人,而且高中在前五名内,所以在镇上绅缙中名望很高,他办了立志书院,任山长(院长)。现在在原校址办起立志小学,又由卢鉴泉担任校长。卢表叔那年和我父亲结伴去杭州参加乡试,中了举人,第二年到北京会试落第,就回乡当绅缙。因为他在绅缙中年纪最小,又好动,喜欢管事,办小学的事就推到了他身上。
在卢鉴泉的积极筹划下,开学那天居然到了五六十个学生。学生按年龄分为甲乙二班,大的进甲班,小的进乙班,我被分到了乙班。但上课不到十天,两班学生根据实际水平又互有调换,我调到了甲班。其实两班的课程是差不多的,只是甲班进度快些,而且一开课就学《论语》。同班同学中我的年龄最小,最大的一个有二十岁,已经结婚了。甲班有两个老师,一个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沈听蕉,他教国文,兼教修身和历史,另一个姓翁的教算学,他不是乌镇人。国文课本用的是《速通虚字法》和《论说入门》(这是短则五六百字,长则一千字的言富国强兵之道的论文或史论),修身课本就是《论语》,历史教材是沈听蕉自己编的。至于按规定新式小学应该有的音乐、图画、体操等课程,都没有开。
那时候,父亲已卧床不起,房内总要有人侍候,所以我虽说上了学,却时时要照顾家里。好在学校就在我家隔壁,上下课的铃声听得很清楚,我听到铃声再跑去上课也来得及,有时我就干脆请假不去了。母亲怕我拉下的功课太多,就自己教我,很快我就把《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的进度快。
《速通虚字法》帮助我造句,《论说入门》则引导我写文章。那时,学校月月有考试,单考国文一课,写一篇文章(常常是史论),还郑重其事地发榜,成绩优秀的奖赏。所以会写史论就很重要。沈听蕉先生每周要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经常是史论,如《秦始皇汉武帝合论》之类。他出了题目,照例要讲解几句,暗示学生怎样立论,怎样从古事论到时事。我们虽然似懂非懂,却都要争分数,自然跟着先生的指引在文章中"论古评今"。
然而我这十岁才出头的儿童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见解,结果,“硬地上掘蟮",发明了一套三段论的公式:第一,将题目中的人或事叙述几句,第二,论断带感慨,第三,用一句套话来收梢,这句套话是"后之为××者可不×乎?"这是一道万应灵符,因为只要在"为"字下边填上相应的名词,如"人主”“人父”“人友”“将帅"等等,又在"不"字之下填上"慎”“戒”“欢”“勉"一类动词就行了。每星期写一篇史论,把我练得有点“老气横秋"了,可是也使我的作文在学校中出了名,月考和期末考试,我都能带点奖品回家。
在进立志小学的第二年夏天,父亲去世了。母亲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全部心血倾注到我和弟弟身上。尤其对我,因为我是长子,管教极严,听得下课铃声而我还没回家,一定要查问我为什么迟到,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有一天,教算学的先生病了,我急要回家,可是一个年纪比我大五、六岁的同学拉着我跟他玩,我不肯,他在后面追,自己不小心在学校大院子里一棵桂树旁边跌了一跤,膝头和手腕的皮肤的表层擦破了,手腕上还出了点血。这个同学拉着我到我家中向母亲告状。母亲安慰那个同学,又给他几十个制钱,说是医治他那个早已血止的手腕。这时,我的祖母和最会挑剔的二姑母(因她排行是第二)都在场,二姑母还说了几句讥讽母亲的话,于是母亲突然大怒,拉我上楼,关了房门,拿起从前家塾中的硬木大戒尺,便要打我。过去,母亲也打我,不过用裁衣的竹尺打手心,轻轻几下而已。如今举起这硬木的大戒尺,我怕极了,快步开了房门,直往楼下跑,还听得母亲在房门边恨声说:“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儿子了。”我一直跑出大门到街上去了。这时惊动了全家。祖母命三叔找我。三叔找不到,回家复命。祖母更着急了,却又不便埋怨我母亲。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当回学校请沈听蕉先生替我说情。沈先生是看见那个同学自己绊了一跤的。沈先生带我到家中大门内那个小院子里,请母亲出来说话。母亲却不下楼,就在楼上面临院子的窗口听沈先生说明。沈先生说:“这事我当场看见。是那孩子不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反诬告德鸿。怕你不信,我来作证。"又说:“大嫂读书知礼,岂不闻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乎?德鸿做得对。"母亲听了,默然片刻,只说了"谢谢沈先生"就回房去了。祖母不懂沈先生那两句文言,看见母亲只说"谢谢"就回房,以为母亲仍要打我,带我到房中。这时母亲背窗而坐,祖母叫我跪在母亲膝前,我也哭着说:“妈妈,打吧。"母亲泪如雨下,只说了"你的父亲若在,不用我……"就说不下去,拉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