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长李守常
李守常原任北大图书馆长,在他的属下出过几个名人,助理有张申府(崧年),书记里有以办副刊成名的孙伏园(福源)以及“二十八画生”。他在校本来也兼教功课,可是在北伐的前几时,他隐藏了起来专在做国民党的地下工作了,虽然在三一八那天,还有人看见他也在执政府的人群中间。民国十六年四月六日,张作霖已经做了大元帅,与东交民巷的公使团联络,突然派军警查抄俄国大使馆捉去党务人员十九名,不久便把主要的五个人处了绞刑,李君之外只记得有路友于、张挹兰二人。张系北大女生,她担任国民党部的妇女部长,本系女师大的某君(姓名从略)所担任,后来离开北京,乃由她继任,没有多久便殉了难。她的兄弟也是北大出身,曾译有英国吉卜林的小说,我也是认识的,我听说她遇难之后老母非常哀伤,我每看见张君,常觉得难过,想安慰一两句话,可是想不出话来,觉得还不如不说好,所以始终不曾提及一个字,虽然在那一年内遇见的次数并不少。这事件的内情如何,我们局外人不能详知,可以知道的部分当时新闻上多已报道过,不用重说,也实在记不清楚了。现在所要讲的只是附属一点小事情,知道的人却并不多,所以够得上说真是逸事,虽然我原来也是听来的。告诉我这故事里的人是我亲戚长辈,他的话是靠得住的,至少像我觉得自己的话的可靠一样,他本来叫方鹤来,但在北大一小部同人中通称他为方六,所以这里便这样的写了。
从四月六日说起
这事就是从四月六日说起。当天是星期日,北大有几教授约好了往海甸去玩一天,同去的有明君,审君,方六,一共五六人吧,其中也有金心异,或者还有刘半农。审君有一位哥哥,我们姑称之为审甲,在燕京大学教书,大家就跑到那里去,吃过中饭后,谈到傍晚方散,赶回城里来。李君的大儿子,假设名为羽英,恰巧与这班教员的儿子们都是中学同学,所以他们也约会了去玩,当晚他一个人不曾进城,便寄宿在审甲的家里。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打开报纸来看时,大吃一惊,原来李君一行人正于那个星期日被捕了。审君赶紧打电话给他哥哥,叫他暂留羽英住在燕大,以避追捕。北京官方查问家属,只找到李君的赵夫人,羽英的妹子辰英等二人,小兄弟才几岁而已,都与党事没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过了几天,审君觉得羽英留在海甸也不是好办法,因为燕大的南门外就是侦缉分队,未免多危险,于是打电话给方六,叫他到燕大去上课的时候顺便带他进城来,留在方家暂住,那里比较的偏僻安稳点。方君就这样的办了,叫他住在里院东边的屋内,那间屋空着,在那时节曾经前后住过好些避难的人。方君将这事由电话告知了审君,彼此刚放了心的时候,想不到次日就会得遇见极棘手的困难问题的。据方君告诉我,他往燕大上课去的那天大概是星期五,那么应当是四月十一吧,但是假如这不是星期五而是星期二,则须得顺延四天下去,这的确的日子有点不容易说定,总之是在那一天的次日,见到报纸,一眼就瞥见李君几个人的相片,原来他们都已于前一天里执行死刑了。方君这时候的狼狈是可以想象得来的。叫不叫羽英知道,怎么能够叫他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要告诉他又怎么说?他急忙打电话给审君,审君立即同了明君赶了来。审君在朋友中最有智谋,刘半农曾戏他为鬼谷子的,他想了一想,便说这事非告诉他不可,让我来同他说吧。羽英正在里院同小孩们闲玩,被叫到书房里来之后,审君郑重其事的开始说话,说你老太爷投身革命运动,为中国人民谋福利,其为主义而牺牲自己,原是预先觉悟的事,这次被反动政府所捕,本是凶多吉少,现今如此情形,你也不必过于悲伤,还是努力前进,继承遗志云云。羽英听着,从头至末一声不响,颜色也并不变,末了只嗯嗯的答应了几声,拿起桌上的报纸来,把记事和照相仔细看了,很镇静的退了出去,仍到后院同小朋友们去玩去了。鬼谷子的说话当初很费了一番安排,可是在他面前却失了效果,也觉得是出于意外的事。据方君说,在北大所见师生中,这样沉毅的人不曾多见,连他在内只可说见过两个罢了。过了两三个月,审君设法送羽英东京去留学,用他姨夫的姓名为杨,考进在高等师范读书,但是到了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件发生,他也跟了几个旧中学同学一起归国,以后不曾再遇见他,虽然他的小兄弟喜英直至民国三十一二年顷我还是见到他的。李君故后,停棺地安门外西皇城根嘉兴寺,至民国二十二三年左右,汪精卫寄赠一千元去为安葬之费,另外又捐集了若干,遂下葬于西山万安公墓,后来赵夫人去世,也合葬在那里。遗文散见于各杂志报章,后由其族侄为之搜集,编为四卷,历兵火盗贼之劫,未曾毁失,将来或有出版的希望亦未可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