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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内外

时间:2024-05-25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作人  阅读:

高仁山其人

关于高仁山的事,我知道得不多。最初在北大出版的刊物上,大概是《史学季刊》吧,看到有一篇介绍美国人房龙所著《人类的故事》的文章,觉得很有意思,署名高宝寿,这是我知道他的第一次。后来我在孔德中学教国文,高君以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资格,来担任中学的指导工作,于开会时见过几次,也记不得是那一年的事情了。三一八之后,北大教授星散,多数南行,只剩若干肯冒点险的留在北京,高君也是其一,听说也是在做党务地下工作。大概也是在李君遇难的那一年,他终于被张作霖的部下所逮捕,关了不少日子,有一时传说有什么人疏通的关系,可以没有什么事。忽然有一天,内人往东城买东西去,回家时慌张的说道,高仁山先生不行了!据说她在路上看见有一队军警簇拥着一辆大车往南去,知道是送往天桥去的。及至看大车上面却见高仁山一人端然坐着。记得那时内人说,高君戴着一顶皮帽子,那么这当是民国十六年的冬天或十七年的春天吧。大概这时候北伐军节节胜利,张大帅的形势日非,所以老羞成怒,便又把高君杀害,聊以出他一口心头的闷气,也未可知。除了袁世凯末期之外,这样的杀戮知识阶级特别是教员,就是在北京政府近十年间(民五至十五)也是没有的,自从三一八动了手之后,学生既然整批的被枪击,教员也陆续的捉去杀害,孙传芳在上海也大开其刀,这事在南方人士自然都还清楚记得,所以我说三一八的意义很大,古人云,履霜坚冰至,三一八正是冬初的严霜,而李、高二君则成了以后众多牺牲之先驱。此所以值得纪念,初不仅为他们个人的关系也。

黄晦闻与孟心史之死

末了我们再来讲两个人,他们并不是为政治而牺牲,但是尽心于教育,也是可以令人佩服的。照年月不照年岁来讲,其一是北大中国文学系教授黄晦闻。前清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国粹学报》,黄节的名字同邓实(秋枚)、刘师培(申叔)、马叙伦(夷初)等常常出现,跟了黄黎洲、吕晚村的路线,以复古来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在知识阶级间很有些势力。及至民国成立之后,虽然他是革命老同志,在国民党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广东教育厅长,以后就回到北大来教他的书,不复再出。北伐成功以后,所谓吃五四饭的飞黄腾达起来,都做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黄君是自有见地的。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民国廿三年秋季在北大讲顾亨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次年一月廿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仿宋铅印本,番禺汪氏为之出资印行者,今不知市上有之否。

其二是史学系的孟心史。孟君在北大教书多年,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记得最喜欢读的,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搜集零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对于史事既多所发明,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钺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菅人命,无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戳同胞,以泄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耄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廿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入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他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外城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是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文曰,野记偏多言外意,新诗应有井中函,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这里所说黄、孟二君,比起上边李、高二君来显得质朴无华,似乎要差一筹了,其实也不尽然,这只是情形不同罢了,其坚守岗位而死,这一点却是没有多大差别的。中国新文化与学术之没有成绩与进步,其原因固然很多,但是从事于此的太不专心亦是其一。做官去的人不必说了,有些人就是不求富贵也求安乐,向着生活比较舒服处去,向着靠近家乡处去,向着少危险处去,这虽不能说是怎么不好,但是这样的移动下去,就影响到事业不能专一,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微小的毛病。这样看起来,像黄、孟二君的事,虽然看去似乎平常,却实在也是很有重大的意义的。如要吹毛求疵的来说,则为了教育与学校去牺牲自己的幸福,纵说是难能可贵,也只是为了知识阶级换句话说就是士大夫阶级的利益,于民众并无多大好处,所以亦无足取,话虽说得苛刻,细想起来也或不无理由,那么应当后悔的人正是不少,即如我辈亦当知所警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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