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天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另一个冰天雪地里的一位陌生人,想起那年零下30摄氏度的绝境里,他给予我的拯救和温暖。
那年独自出游,是因为被诊断有轻度的躁郁症,而旅行是医生建议的一种积极治疗的方法。家族中每一代都有青年自杀或是精神失常的阴影笼罩着我,使我原本失衡的神志更加糟糕,我焦虑并伴随明显的强迫倾向。可我渴求内心的平衡,想与这家族的悲剧命运抗衡。我渴望自己先天不那么坚强的心能摆脱灾难性的紧张和毁灭。
而当时我怀抱的信仰,只剩大自然。
所以,虽然王师傅一再警告我,大雪封山非常危险,我仍一意孤行。
王师傅是我的司机,我们一直在为此事争执。他企图劝服我放弃这个冲动而危险的计划,却总是被我激烈地打断。我固执而不可理喻,而且不相信人。王师傅说:“小姑娘,已经封山了,绑了防滑链也不一定能进去。万一出什么事,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个我知道,进山就是盲区高寒稀氧,风险当然会有。王师傅又说:“我去给你请个高山向导吧。本来我可以陪你,可是不巧感冒了。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太敢上了。”我回绝了。请向导费用太高,况且我认为没必要。
王师傅看上去是敦厚的,不善言辞,可是由于他一再拦阻,使我很不快。我甚至认为他突出困难是为了加价。否则,一个司机何必对顾客考虑那么多呢?
于是我发出最后通牒,他若不去,我一样可以包到其他的车,我们可以提前中止合作。
他叹息一声,服从了。
我们达成了这桩买卖。我要去的地方冰舌部位海拔4300米,冰峰海拔5150米,冰层平均厚度78米。一路上,王师傅看上去忧心忡忡。他告诉我车只能上到3700米,我将独自完成剩下的攀爬。他担心我有高原反应,也忧虑我孤身一人的处境,可我浑不在意。
次日清晨出发,他给我带了防寒服,还有苹果和馕。我道了谢,但是未接受,我自己有全套的高山装备,10点半车到山下,我拿了瓶水就独自走了,没有背包还忘了戴雪镜。我独自走了,甩下我的司机。我想我们之间稀薄的交情大概已经随着这一路的缄默和我的冥顽而消失殆尽了吧。
那瓶水拿在手里没多久就结了冰。我一个人走,相当盲目。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看到冰山,而从看到到抵达,又花了一个半小时。我大脑一片空白,眼睛因为强光而流出眼泪,泪水迅速在睫毛上结冰。终于踏上冰川的瞬间,有种模糊而迟钝的高兴。冰川泛着玻璃的介质,光滑而柔润。
我坐到一个冰裂缝旁,昏昏欲睡。十几分钟后意识突然惊醒,想起在高寒稀氧地带千万不能睡着,我费力攀上了碎石坡,紧接着开始感觉不舒服。
我感到胸闷、头晕,肢体失去平衡。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因为没有海拔表,所以不知道具体到达的高度。我预备下撤,但是力不从心,我惊恐地意识到可能撑不到山下。因为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才能下撤到停车的地方,我能熬过这漫长的150分钟吗?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求生意识强烈地冲击着我。在面临死亡的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生存!我想起了山下王师傅的百般劝阻和叹息,想到了千山万水外的家人,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年轻生命。
在海拔5000米的雪山,我懂得了懊悔。我预备竭尽全力去争取生机,即使不能抵达,那就算我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的代价吧!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的司机王师傅。
山风把他的黑棉袄吹得变了形,他满面通红,焦急而紧张地向上攀登四处张望,在看见我的一瞬间高兴得大叫了出来。
他来接我了!
这是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正患着感冒(感冒是高海拔地区的危险病症),这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两天来忍受着我的固执和傲慢。可他,冒着生命危险,跋涉了近四个小时,来接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我些饮料和食物,并且乐观地大声唱歌和说话,吸引我集中注意力。他陪同我一路下撤,并以父亲般的无私护卫我直至安全地带。
重又坐回到温暖的车里,我看着他的背影,却突然无语了。我想起来,他说过开车是挣钱,但挣钱要挣得安心,把我带进来就要把我平安带出去。可是当时我竟只是毫不信任地敷衍一笑!可他终于用行为修正了我的看法,拯救了我的生命。
真的无法表达那种绝境逢生的感受。回程时我高原反应仍很重,一阵阵地发冷、恶心,但毕竟得救了,无论是心灵还是生命!
原来世界上最冷的冰川,就藏在自己的心里,而只要陌生人的一束纯挚温情,就足以令其融化。
原来世界上最冷的冰川,就藏在自己的心里,而只要陌生人的一束纯挚温情,就足以令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