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场景如画一般,安静得不可轻易打扰。
她在微博上见过这种手艺,是一个金缮师介绍的。
它叫作金缮,是用大漆黏合破损的茶碗、瓷器等器物,再贴金箔或上金粉加以美化,做完金缮的器物上蔓延着金线,或曲或直,仪态万千。
从木窗往里看,老木八仙桌上摆着一些零碎的器件和类似刷子、镊子的工具,男人用竹制的镊子,一点一点地给桌上瓷碗的裂痕处贴上金箔,全神贯注。
窗外雨声淅沥,她的目光肆无忌惮起来。
男人额前的碎发被微风吹得轻扬,眼神专注,似乎饱含着深情,仿佛放在他面前的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无比眷恋的故人。
时雨抬头仰望,“何家工作室”五个烫金大字赫然在目。
她突然想起自己家里有个爱收集古玩字画的老爹,于是匆匆忙忙地跑回家。
冲进时爸爸的书房里翻箱倒柜找残缺破碎的瓷器茶碗无果后,时雨叹了口气回房,最后把目光放在那只静静地躺在自个儿书柜里三年、据说是宣德青花瓷的瓷碗之上。
然后,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时雨找到了和他说话的机会。
门口正躺在竹椅上乘凉的老奶奶明知姑娘脸皮薄,还故意逗她:“小姑娘,今天又来看小何啊。”
此时何城黔恰好从门里出来,听到了这句话,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时雨被男人直接的目光看得脸热,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是来请何师傅做金缮的。”说完,她将手里的纸袋递过去。
好在何城黔没有在意那句话,接过纸袋,请她进工作室里谈。
时雨长舒一口气。
此后,时雨三天两头打着监工的名头往工作室跑,和何城黔说不上几句话,倒是和那老奶奶混了个脸熟。
老奶奶看出小姑娘的心思,拉着她的手,如同托付似的,把何城黔从小到大的事讲了个遍。
何城黔是他的名字。
父母去世得早,何城黔从小与走街串巷的修补匠人爷爷相依为命。爷俩心善,街坊邻居摔碎的碗、弄坏了的凳子,经过他们一修缮,全都完好如初,甚至有些缺口补上的花样比原来的还要好看。
何城黔很争气,在外省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带着老爷子一块去了那儿,听说他做器物修补金缮工作,在国内知名公司里任职。
当时还没有几个人做金缮,本以为他会成为古董界做金缮的元老,他却突然辞职,回到这儿开了家小工作室。
后来,老爷子不幸被查出了肝癌晚期,就在去年,何城黔披麻戴孝,送老爷子入了土。
时雨听完,感觉心像是被潮水浸湿了一般难受,眼里不知不觉起了雾。
这回,她也顾不得脸皮薄了,“监工”时逮着机会就帮他做这做那,他独处惯了,有些不耐烦,给她下了逐客令。
看到何城黔明显睡眠不足,眼底铺了一层青色,时雨坚持:“你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让我帮你吧,就当是为了感谢你帮我做金缮。”
何城黔愣了愣,依旧拒绝:“不必,我不习惯工作时有人在身边走动。”
时雨见他又专注于手里一个茶碗的金缮,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原打算坚守阵地,到最后也只能作罢,离开了工作室。
远远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何城黔心里蔓延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2.
何家工作室重新开张的消息不胫而走,年前的老顾客又源源不断地寄来诸多器物,何城黔有些力不从心,贴出招助手的招聘信息。
那天女孩垂头丧气、渐行渐远的、孤零零的背影,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有些不知所措,等忙起来一些,才把这事放在一边。
笑容满面的时雨又站在面前,何城黔扶额,感到有些头疼。
时雨连忙摆手解释:“那个,你不要误会,我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比真金还真!”
“自我介绍。”何城黔的脸色缓和了些。
“我叫时雨,今年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喜欢画画、唱歌。”
“哦?”何城黔端起一杯茶,放到唇边,犀利地看了一眼,“那你准备来工作室这儿画画,还是唱歌?”
……
她连忙补救:“那个,关于金缮,我做过一些了解的,虽然我不会,但是,我能够帮你管账、收快件、收拾瓷碗器具、打扫卫生什么的。”
“擅长什么?”
“写剧本算吗?”
“你还会写剧本。”
“随便写写,写了十多部剧本,不过全都石沉大海,估计写得不好,没人看上吧。”时雨尴尬地笑笑,笑容里是掩饰的苦涩,“爸妈总反对,说我没那本事,我还偏偏不信,非要写,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现实。”
谈到人家的伤心事,何城黔也不知说什么,起身到里屋给她沏茶。
谁知他一只脚刚踏进门槛,身后三声碎裂的脆响落地生花。
时雨望着地上惨烈的现场,一脸呆滞的默哀状。
何城黔面无表情,宣告她的罪状:“晚清官窑青花瓷碗。”
“宋代均窑珍品。”
“唐秘色瓷碟。”
“时雨同学,你准备好倾家荡产了吗?!”
……好可怕。
时雨头冒虚汗,颤巍巍地说:“你看,我这个人,能抵几个碗?”
半晌,饶是何城黔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忍俊不禁,嘴角微扬。
就这样,时雨顺理成章地以打工还债,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
好在她摔的那些瓷器都是何城黔买来用作练习金缮的高仿品,价钱不算太高,要不然,她就真的要倾家荡产了。
何城黔让她随便看看,熟悉工作环境,她便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工作室打量了一番。
工作室还算宽敞,一架两米高的古风屏风隔开工作和休息两个区域,家具大多为木制,古朴而简单。
工作区靠墙一排的金缮作品展示区里,那些原本破裂不堪的碎片被重新黏合完好如重生,并且以绝美的姿态面对人生的不完美,时雨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
圆形瓷碗上的金线如莲花伸展绽放,窈窕之姿;一只玉镯缠绕一枝金色藤蔓,难舍难分;浅色杯碟上蜿蜒的金线几缕,犹如缓缓流淌的金色小河……
何城黔有如此精湛的技艺,当初为什么辞职,又怎么会甘心深藏于这小巷子里?时雨实在不解,将好奇的种子埋在心里。
3.
何城黔分配给她的工作很简单,无非她之前说的那些,工作量较大,花费的时间较多,而午饭就在离工作室一墙之隔的他家解决。
时雨过了十多年的分秒必争的生活,没几天,她就把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无可挑剔。
时雨还认识了方远——何城黔的朋友。他是一家古董店的年轻老板,也是何家工作室网上货源的中介人,每一个星期都会来给何城黔送一次货,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进工作室,在门口就和时雨交接好了所有事情。
时雨正纳闷呢,没想到方远会单独约她出去。
方远递给她一张名片,说是盛古集团总经理有意请何城黔到他们公司任文物顾问一职,但何城黔一口回绝了,所以,方远让她去劝劝他。
时雨不解:“你为什么会想到让我去劝他?”
“你不是摔了他几个瓷碗吗,”方远开朗地一笑,“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少年,你的直觉从哪来的?再说,这跟她摔碗有什么关系?!
时雨虽有疑问,但还是应下:“我试试吧。”
方远的直觉一向很准。
要知道,她是唯一一个打碎了何城黔的东西,还能安好地踏入他的工作室的人。
答应了做方远的说客,时雨绞尽脑汁,最后决定采用迂回战术,从各方面渗入。
先是午饭闲聊时,她假装不经意地推荐各种北京小吃等各种以“北京”开头起名的食物。
何城黔夹了块炒鸡蛋进碗里,简单地说了一句:“嗯。”
时雨见效果不佳,在工作室没客人的时候,跟他提起北京各处闻名的旅游景点,长城啊、颐和园啊、故宫博物院啊……把这些景点夸得天花乱坠。
正坐着品茶的何城黔,仍旧是一句“嗯”。
最后,她还要开口,手里拿着镶金玉镯在观察大漆阴干效果的何城黔,终于给她递了个让她冰冻三尺的眼神。
时雨乖乖闭嘴,心中长叹一声,道阻且长啊道阻且长。
时雨一向奉行“顾客是上帝”的态度去接待每一位客人,可兔子急了会咬人,平时顾客刁钻、挑刺什么的,她可以忍,但这次,她忍无可忍。
“一个补碗的穷酸匠人,大半个月都没补好,还说什么我的清朝嘉靖瓷碗是仿造的,我呸!”中年大叔当众对表情淡漠的何城黔粗鄙地开骂。
时雨冲到何城黔的身前,毫不留情地怼回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金缮能做到像我们老板这么好的,中国没几个,给你做,算是看得起你。看你一副猥琐老男人的样子,你那瓷碗胎底釉色一看就是仿的,我们老板好心提醒,你不感恩就算了,还在这儿不知好歹!”
何城黔对这些无理取闹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在她身后看她一副拔刀相助的模样,竟觉得她有些可爱,也便任由她去。
形势突变,众人议论纷纷,老男人恼羞成怒,竟然蹿上前抬手打时雨。
她捂着脸尖叫:“打人啦!”
何城黔上前,一只手将时雨护在怀里,一只手制住老男人扬在半空的手。
老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几番挣扎,却如雄兔被揪着两只长耳朵,只能用脚扑朔,最终泄气,放弃了挣扎。
何城黔是真的发怒了,不容置喙道:“道歉。”
面前的老男人不情不愿地给她说了句对不起。
时雨正被何城黔的那个拥抱冲昏了头脑,眼神无聚焦地傻乐着:“没事,没事,大叔,你的发型真好看,下次再来玩。”
中年大叔是个秃顶。
时雨一针见血,围观群众哈哈大笑,大叔脸色变幻莫测,悲愤欲绝,暴走着离场了。
吃午饭时,坐在何城黔对面的时雨仍旧忍不住吐槽那老男人说不过就打人,气得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
何城黔用看一只嗲毛的猫咪的眼神看她,给她倒了杯橙汁:“你还懂得鉴宝,说得那么厉害。”
时雨接过橙汁,一饮而尽:“不懂啊,那些不是你说的吗,那时候我在一边听,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后何城黔得视线里,她的身影出现得愈来愈频繁。
面对顾客时自信大方交谈的时雨,埋头苦干整理账务清单的时雨,偶尔困了打盹的时雨……
何城黔回过神,看到满桌子的碎片丝毫没动,有些哭笑不得。
4.
何城黔发现,半个月下来,助手工作对时雨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她甚至有空闲时间写剧本了。
午休时,时雨一头扎进文档里,正大刀阔斧地修改剧本《蝴蝶飞过沧海》。
“故事取材不错,人物设定也还算新颖,只是,‘梦想’这个主题太大,要更具体一些,情节真实但有些平淡,也不够紧凑。”何城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时雨的身后,中肯地给她提建议。
经过何城黔这么一点拨,时雨仿佛豁然开朗,语气充满崇拜:“何城黔,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何城黔脸热,假咳一声:“大学选修了电影鉴赏,个人拙见。”
何城黔越是耀眼,越是才华横溢,时雨越是觉得可惜。
时雨想起那张盛古集团的名片,提起:“我觉得你留在这小镇是屈才,你那么厉害,应该到一个更广阔的平台去施展你的才华。”
“你想说什么?”何城黔问。
时雨将盛古集团唐经理的名片递给他:“盛古集团,我查过了,这个集团很正规,虽说是商业性质的古董行,却也对文物保护投入了大量物力财力,所以,你完全可以借这个平台把金缮这门手艺推广于世,让更多人了解,支持,也让更多人加入器物修缮的工作中。”
——让你不再孤军奋战。
他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抬头:“北京的公司,这么希望我走?”
“你能有更好的发展,我当然希望了。”时雨两只眼睛圆溜溜的、亮晶晶的。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没说。
何城黔不知道时雨心里想的什么小九九,莫名心烦,冷了脸走开:“以后再说吧。”
何城黔的话像一盆温水浇在时雨的身上,让她高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只能轻声“哦”了一声。
好在,有了何城黔的点拨,在剧本创作这条路上,时雨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
一鼓作气地修改完剧本的那一天,时雨把剧本投递到各个能够找到的影视公司的邮箱,抬头发觉已至夜晚。
时雨庆幸,好在之前她也给家里人报备了。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从仍亮着灯的工作区那一处突然传来一声痛哼,在夜晚格外清晰。
时雨跑过去就看见何城黔满脸是汗,额头抵在桌上,左臂抱右臂,强忍着疼痛,脸色难看极了。
像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心脏,时雨被吓得脸色一下子苍白,她跑上去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
何城黔看到是她,勉强扯了一抹笑,嘴唇惨白:“没事,老毛病犯了。”
时雨注意到他将右臂藏在一侧,知道他那儿伤了,急得不管不顾地将他的右手拽过来,一把掀开袖子。
何城黔的一只手臂上蔓延覆盖着红肿泛红的小颗粒,如蛇皮一般,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一惊。
在应聘助手之前,时雨就了解过,这是做金缮时对大漆过敏的状况,大漆采自天然原料漆树汁液,会让人产生过敏症状,轻则红肿、痒,重则有生命危险。
他明明那么辛苦认真负责,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跟大漆打交道,还要被人误会挖苦,被人侮辱讽刺。这世界怎么了?!
何城黔怕她被吓到,连忙放下袖子,抬头却看见她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鼻子都哭红了。
何城黔心里柔软成一片,刚想伸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却又半路收手:“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时雨很快背过身,胡乱地抹干净眼泪:“不许瞎说,你肯定备了药箱,药箱在哪?”
时雨给他上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轻抹药膏,让他几乎感觉不到手臂上有平时火烧一般的疼,偏偏她还轻声问:“疼不疼?”
他摇摇头,突然想起已逝的爷爷,每次给他上药也是这样问他,眼里如出一辙的关心、爱护。
夜晚的灯光下,何城黔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女孩的模样。她眉清目秀,睫毛又弯又长,残余的泪光涟涟,嘴唇微抿,不太开心的模样。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5.
周末,工作室不营业,时雨难得睡了个懒觉。
她一觉睡到大中午,是来电铃声将她叫醒的。
“喂。”时雨声音慵懒,眼睛都睁不开。
“有时间吗?”
清隽的磁性男声传入耳朵,时雨腾地坐起身,瞌睡虫一下子全被吓跑了,眼睛瞪得贼大。
寄忆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内敛含蓄,褐色散石铺就的道路曲折盘旋,时雨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凉亭找到何城黔。
亭子里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身材颀长,如青松般挺立。
何城黔约她到这儿,说是有事,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时雨感觉心里突然跑进来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夏日闷雷轰隆,暴雨突然倾盆而下,时雨躲进亭内跟他打招呼。
何城黔的兴致似乎不高,只淡淡地应她一句,就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地看雨打池塘。
她忽然有些失落,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
雨由大而小,淅淅沥沥。
“赏雨的时候要是配上一盏今年的春茶,就好了。”时雨话随心出,才发现这话似乎有点卖弄的嫌疑。
她想说些什么挽救,却见身旁的何城黔若有所思,郑重其事地望着她:“你喜欢我?”
……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时雨心乱如麻,紧张得两手背在身后绞手指:“没……没啊。”
何城黔明显没料到女孩的回答是否认,怔怔地看了她许久。
而后,何城黔低头自嘲一笑,偏头去看雨景:“看来,是我想多了。”
“什……什么?”时雨忽然觉得头脑缺氧,从彩虹云端跌入幽暗的深谷。
何城黔的声音清朗果断:“你的瓷碗已经修缮完工,费用就不用付了,桌上的信封里是这一个多月的报酬。你不适合做助手的工作,以后,尽量不要再来工作室。”
淅沥的小雨悄悄地停了,空气弥漫着泥土与树木的清香,湿气朦胧。
时雨的心里下了场雨,酸酸麻麻的,半天,也没有说话。
何城黔甚至不敢直视她,迈出凉亭:“走了。”
渐行渐远。
何城黔想起叶素英,也就是时雨的母亲那天在巷子里找到他说的那些话。
“何先生,我听时雨说,她在打暑假工,一开始我还挺高兴,觉得丫头懂事了,可这几天据我观察,她哪儿是热爱工作,明明是喜欢你,过去帮你的忙罢了。”
之前叶素英跟着时雨来到何家工作室,想看她到底在忙些什么,看到她工作时目光不时落在何城黔的身上,脸一下就黑了,这才找到了何城黔。
何城黔若有所思:“阿姨,您有什么话请直说吧,不必绕圈子。”
“时雨这一个月来为了帮你,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回家都还忙着整理记录账单,B大录取通知书到了,都忙着没时间去取,高考都没见她那么累。”叶素英对女儿心疼得紧。
叶素英说了一大段话,何城黔却听到了最关键的一个词,忽然明白了之前时雨一脸希冀地劝他去北京,竟是为了这个。
何城黔默默地笑,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叶素英更怒了。
他一个人独处惯了,对别人的心思不太了解,时雨对他的好,出自什么身份,是助手、朋友,还是其他,他难以区分,所以,他才用一腔孤勇,问出“你喜欢我吗”这么直白的问题。
却没想到,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满心欢喜霎时落空,何城黔干脆让自己断了个干净。
他一个人工作到很晚才回到家里,疲累地捂着眼睛靠在沙发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爷爷去世,他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里白色墙壁由亮变黑,再由黑变亮的日子。
“你大我女儿那么多,现在也没有一份正经工作,每天修修补补那些破瓷碗的,将来会有多大出息?!时雨不一样,她有大好前程等在那儿,我绝不能放任她在最关键的时候走偏。
所以,我希望你做出明确的拒绝,让时雨全心地为大学学习生活做准备,而不是每天做那些无意义的事。”
这些话虽然难听了些,却也不无道理,现在的他,不值得任何人托付。
手机信息提示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是飞往日本轮岛的航班信息。
时间到了。何城黔想。
6.
时雨真的没再去过工作室,连城北都不曾踏足。
那天从寄忆园回去之后,时雨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把邮箱里的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剧本仍旧毫无回应。收拾好行李之后,离到大学报到也还有十多天。
人闲下来就容易多愁善感,她偶然瞥见书桌上何城黔给自己做完金缮的瓷碗时,几日来强自压下去的难过突然苏醒了似的,像瓷碗上流淌的金线小河,流淌了一整间屋子。
叶素英见时雨最近情绪低落,搬来了救兵。
闺密兰秋敲响房门:“时雨,你开门好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你都可以跟我说啊,别憋在心里。”
良久,时雨才开门,还没等兰秋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扑进兰秋的怀里,小声呜咽地哭。
任凭兰秋问什么,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肩膀发抖。
时雨悲伤地想,她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晚上,两个姑娘睡在一张床上,之前时雨跟兰秋说过一次何城黔,兰秋弄明白事情的缘由后,一下子从床上蹿起来,问她:“你既然喜欢人家,干吗否认?”
时雨弱弱地回:“我怕我说了,他不喜欢我,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恨铁不成钢,丁兰秋给了她一个栗暴:“人家都问你喜不喜欢他了,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喜欢你啊,笨蛋!男人都好面子,你都拒绝人家了,人家可不得躲你远远的。”
这些话让时雨辗转反侧一整夜。
第二天,时雨鼓起勇气去找何城黔,工作室却依然关着门,连平时爱在他门口躺在竹椅上乘凉的老奶奶都不见了。
房门紧闭,死气沉沉的样子,让时雨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雨下意识地去古董店找到方远,方远显然已经料到了,一脸沉重,说他大漆过敏严重,可能有生命危险,前两天已经飞日本轮岛治疗。
方远凝重的表情将她吓得不轻,仿佛下一秒,她就将永远和何城黔分别。
冲动是魔鬼。
连外省都没去过几次的时雨想都没想,做了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件事——独自坐上飞往日本轮岛的飞机。
冲动的后果就是,她找不到何城黔住的酒店,在陌生国度的轮岛某个街头,迷了路。
7.
夜色从远方天空一点一点地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到人们头顶,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
何城黔一路狂奔,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停在时雨面前的时候,一路的提心吊胆才得到缓和。
时雨于夜色中看到何城黔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切的无助如潮水般散去,心花怒放地叫他:“何城黔,你来了。”
何城黔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做事情都不考虑后果的吗?!这是国外,要不是方远告诉我你在这儿,你今天晚上打算露宿街头是吧?多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这么没脑子!”
人生地不熟的,时雨被人当珍稀动物观赏似的接受行人的侧目,现在还被他莫名其妙一通骂。
视线逐渐模糊,何城黔的表情已经看不清晰,时雨那股委屈劲儿一上来:“对,我没脑子,我就是没脑子,才以为你过敏快要死了!我就是没脑子才像傻子一样不管不顾地追到国外来!我就是没脑子才会喜欢你这个大木头!”
异国街头的风似乎有些不太一样,是温热的,带着一些咸涩的海水的味道。
时雨一下子说了一大堆,见他有点被自己吓到了的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静默了一会儿,她尴尬地拉起自个儿的行李箱转身就走,给自己台阶下:“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何城黔拦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地抢走她手里的行李箱,牵着她另一只手往附近一家酒店走去。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他在前,她在后。
时雨沿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有力的手掌往上看,这才发现他后背处的白色衬衫已经汗湿了一大片,后脖颈也淌着晶莹的汗珠,在城市街坊的灯光之下偶尔闪烁。
他刚刚是跑得有多急啊……
等等,他的耳根怎么这么红——何城黔从牵着她的手后就一直没有回头看她,难道是……在害羞?
时雨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偷偷笑出了声,结果就是冷不丁被他睨了一眼。
时雨权当他在给自己暗送秋波,整个人抹了蜜似的,笑得甜滋滋的。
酒店。
时雨刚接完一个国内打来的电话,完全不敢相信刚刚的电话内容。何城黔在酒店前台办理完她的入住手续,就看见她一脸受宠若惊。
他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傻了?”
啊!
梦想照进现实,她欣喜若狂,抱住面前的人就是一阵高兴:“我的剧本被看中了!导演约我找个时间签合同!我太高兴了!”
好像有一只猴子在撒泼打滚,挂在他的身上乱蹦乱跳的。
何城黔无奈,提醒道:“不要以为你高兴,我就会随便让你吃我豆腐。”
……
正抱着他撒欢的时雨瞬间石化。
她立马跑得离他两米远,恨不得找个地洞往里钻:“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兴奋过头了。”
“一句不好意思,就没了?”
要不然……呢?
时雨今天高兴,胆子也变大了。
她上前一步,眯起邪魅危险的眼,对他张开怀抱:“要不然,我再让你抱回来?”
小丫头片子学调戏人的把戏,像只小狐狸一样狡猾机灵,偏偏狐狸眼睛上扬的弧度似有牵动人心的能力。
“好啊。”时雨看见何城黔促狭一笑,那双桃花眼格外多情。
何城黔啊,平时都摆着一张扑克脸,怎么可能会对她笑啊?!
不对,“好啊”什么?
十分之一秒后,她被他抱住,她的瞳孔瞬间放大。
谢谢你,不远万里,不辞艰辛,让我的世界不再是孤身一人。
怀里的小姑娘安静得像只小猫咪,一动不动,有柠檬的清香。
怦怦怦,怦怦怦。
两个人的心跳声在时雨的耳朵里张扬。
想调戏人反被人调戏的小狐狸,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南方二月二染了色的红蛋。
8.
日本轮岛是日本著名传统工艺——漆艺之乡,何城黔此次来,就是专门来学习漆艺的。时雨过来后,他的日程就变成了陪同旅游。
何城黔带着时雨在轮岛内的漆艺作坊参观,体验漆艺,逛了逛居酒屋和樱花道,将当地街头的风味小吃品尝了个遍,才回了国。
见飞机餐不合她的胃口,何城黔下了飞机带她去了机场附近的餐厅。
两人刚点好餐,何城黔的手机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他按了免提放在桌上,是盛古集团的人跟他确认就职的时间。
时雨一愣。
何城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思索一番:“稍等。”
他俯身到时雨的耳边,低声问:“什么时候去B大报到?”
像有一根极轻极柔的羽毛轻轻地撩动她的心,痒痒的:“……二……二十一号。”
看小姑娘又羞红了脸,他笑着放过她,对着手机重复:“那就二十一号吧。”
电话挂断。
时雨偷乐的同时,也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去北京了?”
何城黔做深思状:“我个人不喜欢异地恋,你呢?”
哎呀呀,某人又脸红了。
后来,何城黔作为北京著名的金缮师受邀到某电视台采访,主持人也问起这个问题,时雨听到了他的另一个回答。
电视屏幕里的何城黔很诚恳,微微一笑:“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化,留下了许多凝结人类智慧与历史精华的文物,一部分是经过岁月洗礼仍旧完好无损,但也有一部分文物,被流淌的时间不小心打碎。我很荣幸成为一名金缮工作者,能让破碎的文物重获生机。这次来北京,是因为有一个女孩跟我说,这儿能够站在更宽阔的平台,把金缮推广于世,也让更多人了解金缮,支持并加入器物修复工作。所以,我就来了。”
采访结束,结尾是几张节目组拍的何城黔给一个圆颈青花瓷做金缮时的照片,他落在瓷器上的目光还是那样一丝不苟。
时雨想,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啊。
这时候,门铃响起,时雨知道是他回来了,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丫跑去给他开门。
她一边跑去,一边想,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呢?
哦,想起来了。
是在那个夏天。
9.
那时录取通知书还要等一个月才能收到,剧本投出去有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原本分秒必争的紧绷的学习生活,忽然松懈懒散,时雨有点难以接受。
从家住的城南新城区出发,时雨一路吃着各招聘处的闭门羹徒步来到城北老城区。
城北,时雨一眼望去,柳树倒映于清流,碧波小舟徐行,余晖炊烟袅袅,捣衣声回音悠长。
她一边接通闺密丁兰秋的电话,一边踏入古镇的青石板巷。
巷子里行人寥寥。
“面前有五十张运势牌,选一张。”
“又来?丁兰秋,你玩不腻是吧?”电话里没声,她无奈地随意报了个数字,“二十五。”
“一、二、三、四……”
那边在一张一张地数,时雨头顶的雨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十秒不到,淅沥沥的雨幕已然把她围困在一隅绿瓦屋檐之下。
这边时雨被雨淋正愁着,那边数到二十五翻牌,兴高采烈:“铁树开花——时雨,你今天有桃花运!”
“得了……”
“吧”字没开口,时雨的目光定在木窗里的何城黔的身上。
那场景如画一般,安静得不可轻易打扰。
她记得她当时说:“兰秋,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回忆终止。
她甜甜地勾起嘴角,开了门,西装革履的何城黔站在自己的面前。
两两相望,时雨看见那双隐藏无限深情眷恋的眼眸里,有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