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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

时间:2024-04-17    来源:馨文居    作者:高红梅  阅读:

  “大嘴”

  “大嘴”姓任,矮胖,住村南。人都唤他“大嘴”。

  冬日里,农闲时节,村里人喜欢聚拢在村中水宝家墙跟下(这里背风、向阳),晒晒太阳,拉拉家常,打发无聊。我喜欢“听下巴磕”,总倚在爸爸的身边听——听三爷爷讲故事。每次,三爷爷都是大家的焦点。年轻时,三爷爷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回乡后,除了带回来一身病,还带回来一肚子的稀奇故事。三爷爷烟瘾大,一天要两包孬烟。我舍不得错过那些古怪故事,每次都强忍着那一缕缕,直往鼻子眼里钻的呛人的烟草味,眼睛被熏得泪汪汪了,也不肯离开。

  “大嘴”肯定也在。“大嘴”嗓门大,喜出风头好抬杠。三爷爷讲话,他时不时插话,发表他的高见,故事因而老是被他打断,我对他的厌恶由此而生——他不该这么不顾及爱听下巴磕的孩子的感受!

  我曾躲在爸爸身后暗暗观察过“大嘴”的嘴。那是一张寻常人的嘴,除了讲话音量大,公鸭嗓,兔么子(口水,唾沫)乱飞,并不比别人大了许多。

  有一次因为抬杠,“大嘴”差点跟三爷爷干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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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呢?是为了轮船烧柴还是烧煤。鬼子“跑反”那一年,三爷爷刚二十出头,随邻村几个青年一起去了上海,在一个码头卖苦力(三爷爷后来才知道,几个年轻人里,有一个是新四军,到上海做地下工作的)。他说亲眼见过烧柴的大轮船,还坐过烧柴和的汽车。“大嘴”说,你就糊到人(骗人的意思),你拿你娘老子棺材板烧给我们看看。三爷爷跳起来要刷(揍的意思)他嘴,被人死死地拉住了。

  生产队里,“大嘴”干农活不爱卖力,总是趁队长不留意,就偷懒。尤其是,他耕田的技术差。村里耕田第一高手是毛海的爸爸,我亲眼见过他犁田。把牛轭(人字形,木质)套上牛颈子,右手扶犁把,左手扬鞭,吆喝一声,牛低头耸肩,吃力地迈开脚步,铁犁铧切进土里,随着牛的前进,那板结的泥地翻开来,像掀起来层层的波浪,露出黑黝黝的肥土,散发着一丝泥土的腐味,并不难闻。(我有时会跟在后面,捡翻露出的野荸荠吃,小如黄豆,甜。)他犁过的田,整齐好看,连边边拐拐都不会遗漏。那一道道翻开的新鲜泥土,因了锋利铁犁的摩擦切割,截面光滑,在夕阳下,反射着温润的柔光。

  “大嘴”不行。他竟不知道和牛对话的“暗语”。毛海曾告诉过我,让牛左转,要喊“㗫唠”,右转,喊“撇唠”,喊“wo wo”(第二声),牛就站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嘴”的发音不标准,还是他压根就搞错了,每次犁田,跟在牛屁股后头,跌跌撞撞,嘴里“㗫唠”“撇唠”胡乱地吆喝,牛被喊懵了,走走停停。他还抱怨牛不听话,用鞭子乱抽一气。他犁出的地垄,要么深深浅浅,要么歪歪斜斜,还有漏耕的,露出稻茬子。

  有一次,他还差点闯了大祸。我们生产队里养了两头牛,专门用来犁田、耙田和耖田的。这两头牛是年轻的公牛。那天,“大嘴”耕田放工回家,在田埂那一头,毛海爸爸正牵着牛走来,见了“大嘴”忙大呼:快掉头快掉头,牛要打架……“大嘴”不理,说声:掉个屁。两牛狭路相逢,错身的瞬间,竟红了眼,喘着粗气冲撞在一起。乡下人都知道,牛干架真的是不要命的,任你打它骂它和声细语地劝它,它们只一门心思,干。两人吓呆了,远远的站着,谁也不敢靠近。牛是生产队的重要劳动力,春耕秋收,少不了这个帮手,若是伤了,残了,甚至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村里人闻讯,老的小的都赶来,围成一大圈远观。大家叽叽喳喳,出各式各样的主意。有的说,用火把烧,牛怕火,把火把放在两颗抵住的牛头下面,一见到火,自然就松开了;有人说,挠痒痒,给牛挠痒痒,牛会卧下来。旁边有人接了句:你去挠?那人便不作声了。

  三爷爷来了。手里牵了头母牛,是从隔壁生产队借来的。两头公牛见了,立刻松开了犄角。

  后来,很少听到“大嘴”跟三爷爷抬杠了。

  “老闷”

  在我老家的方言里,说一个人“闷”,表示他木讷,言语少。“老闷”的言语少得很彻底——他是哑巴。

  “老闷”本名“跃进”,许是最初都不知道他的聋哑毛病,长到四五岁都不开口,便认为这孩子太闷,就叫起了这个外号。谁能想到,他这么一“闷”,竟闷了一辈子。

  “老闷”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二妹和三妹也是聋哑,只有大妹妹身心健康且伶俐过人。“老闷”娘总唉声叹气,说上辈子肯定造了什么孽,养出三个废人。

  “老闷”是家里的好劳力。六七岁的时候就能赶着几只羊上山,八九岁的时候就能照料成群的鸡鸭鹅,十六岁了,身体越发的壮实,在生产队挣工分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老闷”喜欢逗我们小孩子玩。夏天里,我们放了暑假,就在村口的大塘里划水,摸鱼。“老闷”也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们就数:一、二、三……很久,“老闷”才从对岸的塘边冒出头来。他仰面浮着,还故意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又表演踩水,两只手举过头顶,转圈,露出黑黝黝的宽脊背和硬鼓鼓的胸大肌。腊狗的胆大,敢伏在“老闷”的背上,由他驮着游到深水里。我们几个胆小,任“老闷”怎么鼓励也不肯试一试,只在岸边浅水里猫抓狗刨。

  我们每次去河塘里玩水,“老闷”都在。不是在岸上,就是在水里。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我似乎明白了,“老闷”是不放心我们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闷”的大妹妹嫁人了,二妹三妹有机会上了聋哑学校,学了缝纫的手艺,也先后有了婆家,家里忽然冷清了许多。

  那段时间里,“老闷”总闷闷不乐的样子,饭量也少了,干活也无精打采了,甚至会冲着娘瞪眼了。终于,娘懂了儿的心思,因为“老闷”反复比划的手势里,有两根长长的辫子。“老闷”虽不会说话,可是会看,会想啊。谁都压抑不住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的甜美憧憬,就算他又聋又哑。“老闷”娘就央求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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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是村里有名的媒人。之所以有名,一是因为牵线搭桥的热情高,二是撮合姻缘的成功率不低。要论起来,“老闷”娘是我妈的婶子,“老闷”算是小堂兄弟。看着婶子急切的目光,我妈义不容辞地接下了重任。多少年以后,妈妈还跟我提起,她红娘生涯最失败的一次,就是给“老闷”张罗对象。起初,介绍个驼背的姑娘,“老闷”摇头;又介绍个豁嘴的丫头,“老闷”摇头;最后介绍个标致的,带着个孩子的小寡妇,“老闷”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我们才知道,“老闷”喜欢的,是扎着两根又粗又黑又亮的大辫子,长着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他指着床头贴的一张《大众电影》的封面,热切地比划着,嘴里“啊啊”着,又指指胸口。他娘在一旁翻译:就要这样的,他就要这样的,别的不要。

  他真的不要,没有半点妥协的可能。可怜了我的妈呀,用尽了手头的资源,也没能让红线牵成。我妈可能没弄明白,刘晓庆怎么会给“老闷”作老婆。

  “老闷”就死了心,每日只是闷头做事,见了我们小孩子,不像往常,一点笑脸都不给了,径直走过去,仿佛谁都没看见。

  “老闷”娘有心脏病,还哮喘,常年病恹恹的,“老闷”孝顺,把娘照顾得很好。那年冬天的大雪夜,娘犯病了,“老闷”硬是背着娘,蹚着没膝的积雪赶到医院,才把娘的命抢回来。

  我上初一的那年夏天,天气出奇的酷热。几个贪玩的毛孩子,趁着大人午睡,溜到西山脚下的石湫坝里玩水。那里的水清澈见底,水草茂盛。因为很多年前这里淹死过人,家里的大人是绝不会允许孩子来玩水的。一干不知天高地厚的正耍得开心,忽听二毛大喊“救命”,两手扑棱扑棱溅起水花,脑袋一沉一浮,渐渐漂向了河中心。

  ……

  “老闷”死了。

  二毛慌乱中抓住了一只大胳膊,抱住不松手。“老闷”用尽力气推开,腿脚被河底的水草死死绊住……

  清明回乡,见“老闷”坟头摆了一束黄花。

  二毛年年都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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