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和维来自同一个公社,同时考入县高中,高中二年,她们在一个宿舍住了二年。
燕矮小瘦弱,胆小怕事,不善言辞,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字写得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维稍高略胖,生性直爽,对燕的懦弱不屑一顾,但又不自觉地心生保护欲。
一场限名额的高考预选,两人双双出局,二年高中的结果就是:各回各家。
燕回公社后,曾经信誓旦旦追求她的城里男孩就销声匿迹了。农村女孩,高考无望,就断了留城的路。好在那时的农村高中生也都是稀罕物,回村没多久就被招进了学校做了民办教师。女大当嫁,父亲自作主张把燕许给了大字不识的王大。王大身板硬,能出力,一家吃饱全家不饿,身边没累赘。
回乡第二年春,燕结婚了。婆家在云南,很偏很穷的地方。正值三月,春意料峭,维去车站送燕。
“燕,就这样把自己嫁了么?”
“还能咋样,不嫁,我爷爷、爸爸就要死给我看!”说着,两行清泪顺颊下滑,一串,一串的……
在公社吃商品粮的维要幸运的多,计划复读,但母亲到了退休年龄,为了能让维顺利接班,母亲二话没说就退位了。维稀里糊涂就成了国家干部。
后来的日子,正值好年华的维,不用为谋职劳神,成天忙着疯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自由恋爱,欢欢喜喜把自己嫁了。
另立门户的日子,可不是曾经的花前月下,侬侬我我了。做了母亲的维,把个日子也经营得鸡飞狗跳。时不时和孩他爸在分道扬镳的边缘徘徊,无心也无暇去顾及其他。
和燕重续友情是在人到中年以后了。燕那时已是两孩子的妈了。在农村,有房有地,院里有鸡有鸭,有羊牛的哞声,有犬吠,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可几年的时光,给燕脸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很深,也很重。燕说“日子总得过吧,这就是我的命!”原来,燕结婚没多久,王大找各种理由,逼着燕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因为他内心明白,有工作的燕,会和自己有各种距离,为了保险其见,圈养是最安全的选择。王大没文化,但比燕多吃十年的饭。走南闯北,社会阅历足于对付一个二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王大知道,有了孩子的燕,就是给你插翅你也不会飞的。农闲时,喝酒打牌,夜不归宿便成了家常便饭。对黑有着天生恐惧的燕,宁愿一夜灯火通明,也不再乞求和流泪。燕在和维诉说时,时不时用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维伤心地发现,燕的泪水已不再清澈了。
爷爷和爸爸在临终前都老泪纵横,给燕说了他们最不愿说出口,有损他们权威的话。活着的时候,看着燕一天天如在风干的身躯,面对燕的沉默,他们无所适从。燕说“牺牲了我一个,妹妹们没再被逼婚,也值了。”“离婚不是没有想过,可要强了一生的父辈们的颜面,孩子的生活,我自己的生存......”“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说对不起,还有意义么?就是爷爷说,父亲说,一样没意义。只是心疼我妈了,见我一次,哭一次.....”每次的交流,维都让自己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不责怪,不相劝,连句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维知道,那些话对燕都是苍白无力的。维不想说,她知道,燕也不需要。两年的高中里,一个食堂吃饭,一个大通铺上睡,没争过,没吵过,情同手足不为过。
父辈们老了,走了。儿子有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娶了媳妇。女儿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在农村,这样的父母是可以用功成名就来炫耀的。
新农村建设,农村安居房补贴。燕在县里买了楼房。自家的地也不种了,对外承包了,自己想干,却力不从心了。最重要的是,孙子出生了。有了自己的楼房,却没有自己居住的机会,燕义不容辞地进城带孙子去了。燕在城里的媳妇面前是自卑的,这缘于王大对她的吆喝,不分场合的责骂。最重要的是,燕觉得自己老了,没有了劳动挣钱的能力。儿子媳妇的孝敬更让她觉得亏欠。这让她平时更加小心奕奕,超负荷运作。不敢说累,不敢说疼。唯恐自己成了白吃饭别人眼里的累赘。
孙子外孙慢慢长大了。王大也老了,具体表现在脾气上。对燕不再吆五喝六、指手划脚了。维想,老天总算开眼了,让燕也过几天舒心日子吧。
谁知好景不长,好梦易醒。刚到70的王大病倒了。因为疫情影响,到医院一查,癌症晚期。诊断带治疗,前后不过小半年,王大走了。走的前一夜,或许是回光返照,王大变得十分清醒,他对燕说:“我这辈子是值了。就是苦了你了.....”燕说,这是嫁了王大之后,王大说得最平和的一句话,但燕阻止了王大,她不愿他往下说,她不想听。也唯独这次阻止是有效的。
在王大的葬礼上,维意外地看到了高中时追求燕的男生。男生看到维,露出了一丝的尴尬。毕业四十多年了。维也经历了生活的各种磨练,人老了,被生活打磨得早已没了激情和愤怒,什么都能以平常心对待了。在和燕交往的这些年里,她们不是没有谈起过那个曾经对燕山誓海盟却又不辞而别的男人。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却是燕对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最好的告别。燕说:开始就是个错!
和王大的诀别来得挺仓促。突然间燕就成了寡妇。燕说,这人啊,说没就没了,我知道他没了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不愿再见人,家人,左右邻居......都不想见。我怕别人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怕自己带着晦气。
王大走了,燕继续过着接送孩子,为子女做三餐的日子。维对燕的牵挂莫名地多了一份。她想陪燕聊聊天,电话接通了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偶尔相约聚在一起,回忆过往,成了她们彼此最多的话题。更多的时间是相对无言。燕说,维,我们就这样坐坐吧,什么都不说,可我心里踏实。
王大走了不到二年,忙碌了一辈子的燕也病入膏肓,最后一次见到维时,燕苍白的脸上露着难得的笑容“维,你说,我这辈子像不像被倒扣在饭碗里的人?碗里有饭,没饿着,可被始终被压着,没空间,没余地,我被闷了一辈子,憋屈了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唯一透进的光亮就是你....”
燕走了。抚摸着她那熟睡般安详的面容,维知道,那个扣着她的碗破了,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