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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断口

时间:2024-10-2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方方  阅读:

  一、冰凉的早晨

  夜里什么时候下的雪,没有人知道。雪不大,细粉一样,在南方温暖的冬天里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结冰,只是有些湿漉。这份湿漉让干燥的冬天多出几丝清新。空气立即就显得干净,吸上一口,甚至有甜滋滋的感觉。

  天没亮,杨小北推了摩托车出门。走前他披了件雨衣。摩托开出半里路,雨衣也没湿多少。以杨小北的性格,这样的粉细雨雪,根本无需雨衣。因为雨衣很厚,套在身上笨得像熊。但是米加珍说,往后你要为我好好照顾自己,不准生病,不准受伤,不准饿肚皮,不准瘦。米加珍有点小霸道,还也有些小精灵古怪。杨小北偏喜欢她这个样子。杨小北心里想,呵呵,小时候就最喜欢桃花岛的黄蓉,现在遇上一个,岂不正中下怀。所以杨小北本来已经推车出了门,耳边忽响起米加珍的声音,便又折转回家,取了这件雨衣套上。爱情有时候就是容易让人莫名其妙。

  杨小北从他的住处到公司的路上,要过白水河。白水河的水像别处的水一样,既不白也不清亮。杨小北原先看报上说现在已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他还不信。自第一次看到白水河,他就信了。白水河上游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早将河水染得乌黑。河两边原本有许多垂杨柳,因为水的缘故,也都在慢慢枯死。有一天米加珍指着那些杨柳说,树比黄花瘦。说得杨小北大笑,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女孩。而那时,米加珍的男朋友是蒋汉。

  白水河上架着一座桥,90年代初期修建。米加珍的外公总说,没修桥时,水是清的,修完了桥,就站在桥上看着水变黑。米加珍最早向蒋汉转述这番话时,蒋汉笑,说你外公尽瞎扯,这跟修桥有什么关系?明明是造纸厂污染的嘛。米加珍觉得蒋汉说得在理。可她再向杨小北转述时,杨小北却说,你外公说得不错呀。因为有了桥,交通便利了,才会有人在那里开家造纸厂。因为开了造纸厂,河水才渐渐发黑。每一件事的背后,其实都有无数你意想不到的原因。你外公脑子虽然糊涂,但他的眼光还是比别人看得更深一层。米加珍高兴了,觉得更深一层的是杨小北的思想。

  但是白水河上的这座桥,却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悄然坍塌。垮桥的声音,有如惊雷,在这个雪花飞扬的冬夜,却只如一声轻微的咔嚓,居然没有被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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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水桥北岸是工业新区,刚刚搬进去几家公司。杨小北所在的白水铁艺公司进驻新区已有一个多月。天寒地冻,一路无人,正是飙车的好时候,但因天下雨雪,路有点打滑,杨小北耳边又尽是米加珍的声音,所以他骑着摩托并没有风驰电掣。他像以往一样开上了白水桥。风是冰凉的,但杨小北的心里却热热乎乎。他觉得自己有着用不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米加珍。是米加珍的爱情,令他天天都热血沸腾。杨小北想,眼下,正是他人生最紧要的时候,虽说紧要,他却如此幸福。米加珍已经决定离开蒋汉,从此成为他的女友。现在他只需以胜利者的身份跟蒋汉摊牌。

  然而,幸福的杨小北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顺利地驰车过桥。行至白水桥中部,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蓦然下栽,几乎不及思索,便听到轰的一声,然后他落进河里。

  杨小北在瞬间失忆。不知道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总之他清醒过来时,全身都痛。他环顾四周片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他还没有死;第二是白水桥垮了;第三是雨衣救了他。第一件事让他倍感庆幸,第二件事却令他震惊无比,而第三件事则让他心里充满感恩。如果不是米加珍再三叮咛,他何曾会穿这件雨衣。而如果他没穿这件雨衣,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他或许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白水桥裸露的钢筋将雨衣勾挂住,使得他得以漂浮在水面。

  杨小北慢慢地爬了上岸,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朦胧间他看到白水桥垮成了一个“厂”字。只是那一撇没那么陡峭。“厂”字的下部已经伸进水里。杨小北的摩托车就卡在一块破碎的水泥板边。一半在面上,一半在水里。

  杨小北觉得额上有些疼,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立即黏黏糊糊。之后他又抬了下腿,腿也痛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已然受伤。他恐怕这伤会感染,殃及身体甚至面容,耳边米加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于是,他顾不上摩托车,尽着自己最大气力,一瘸一拐地穿越小路朝医院而去。

  杨小北离开不到五分钟,另一辆摩托以相同的方式也栽了下去。骑摩托的人是蒋汉。蒋汉没有杨小北的运气,他的头扎在杨小北掉下去的摩托车把手上,当即昏迷。只几秒钟他的摩托车便沉入水底,沉重的车身勾挂着蒋汉的棉衣,将他也带到水下。

  其实很快,第三辆车开了过来,这是一辆小汽车。像前面的杨小北和蒋汉一样,他也掉了下去。这个倒霉蛋叫马元凯。马元凯没有被摔晕,因为他买的是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前车主出过车祸,车门一直不好用。这个坏门在最关键的时候自动打开。马元凯莫名被甩了出来,落在水泥块上。他的腿大概是断掉了,疼得钻心。他不禁嗷嗷地狂号。大约正是这剧痛,令他无法昏迷。

  发现自己的跌落原是桥垮了,马元凯吓了一跳。四周无人,他号了几声,知道眼下只能自己靠自己。于是他忍着钻心的痛,拖着断腿连游带爬上了岸。在他离开断桥时,不经意间看到落在那里的摩托车。马元凯认出那是杨小北的。想起昨晚和蒋汉一起喝酒,想起蒋汉因失去米加珍的痛苦神情,马元凯愤然想,摔死你老子一点也不心疼。

  马元凯在河边捡了根粗树枝,拄在手上,走走停停,沿着土坡上了桥。这一刻,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真是有些漫长。马元凯想,他妈的,我这样回去要走到几点啊?想罢,又想在他之前落水的杨小北,不知他是怎么回去的?一想到这个,马元凯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能走。因为,如果他走了,后面再又来车呢?他的车门是坏的,别人难道也会像他这样?必定要被闷在车里。设若来的车是辆班车呢?马元凯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想他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看到河上到处漂着死人。

  马元凯不走了,他坐在了路中间。等着过来的车。不到十分钟,果然一辆卡车轰轰而来。马元凯拼了命爬起来,伸出手呼叫着,停车!停车!司机以为是一个想搭便车的,便不理,想要绕过立在路中间的马元凯。马元凯大为生气,待汽车从他身边擦过时,举起手持的树枝,照着汽车猛抽了一下。卡车司机恼怒了,停车下来,一句话没说,伸手便推马元凯,嘴上叫骂着,你找死啊!

  马元凯根本不经推,当即倒下。嘴上哎哟哎哟地放声大叫,声音甚是惨烈。司机怔了一下,又说,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起码也让我多推几下再倒下去吧?还这么个叫法,你吓也要把我吓死。马元凯呻吟着说,兄弟,我吓不死你。可是你要记着,今天你的命是我给你留下的。

  卡车司机疑惑着望望他,然后朝前走了十来米,朦胧间看到断桥,惊吓得脸都变了形,掉转身,哇哇叫着,直奔马元凯,连哭带喊说,恩人啊,大哥!你你你,掉下桥了?自己爬上来的?大哥,大哥,你饶了我吧。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大哥,你是个福人,掉到桥底下还能爬上来救我。是我这个坏种不知好歹。说话间,就要搀马元凯起来。马元凯说,慢着。你恩人大哥的腿怕是已经断掉了,你要小心伺候着。

  卡车司机在马元凯的指挥下,将马元凯背到驾驶室。按着马元凯的要求,将卡车开在路中间。然后,打开大灯,照着断桥那边。幸亏桥那边是新区,清晨几无车辆行人。

  天色终于发白了。车也多了起来。每到一辆车,见自己被堵,司机先都骂上几句。再细看,却也个个吓一身冷汗,哪里还敢骂人,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命。卡车司机令一辆小车将马元凯送去医院,临走前对马元凯说,大哥,这里一搞定,我就去医院看你。大哥腿脚将来如果不方便,小弟我上门来伺候。马元凯笑笑说,喂,你别一口一个大哥,把我叫得那么老。大叔,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卡车司机说,比我儿子大两岁,我随他叫。马元凯不由得笑了起来。车启动后,马元凯觉得自己开始发烧了。

  在这个下着细雪的早上,白河桥的坍塌,是天大的事情。天还没亮得彻底,警察就一路呼啸地赶到。惊动得市领导和记者也纷然前来。打捞车从河水里找出两辆摩托,一辆汽车,以及一具尸体。尸体死因非常明显,脑袋扎在摩托车的刹车把上,以致昏迷,然后被水淹死。那辆摩托车的车把手上,还有血迹。警察因此分析出,他不是第一个落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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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观者立即认出这个死去的人叫蒋汉,是河对岸白水铁艺公司的设计师。在现场所有的观者中,卡车司机理当是第一个到的现场。他向警察陈述了他停车的过程。警察说,这就是说,小车是那位马姓先生的?卡车司机说,好像是。旁边有人插嘴说,这像是马元凯的车,他也是铁艺公司的。跟蒋汉两个还是死党。警察说,三辆车,两个人,一死一伤,那还有一个呢?卡车司机说,我也不晓得。警察说,怕还在水里。于是市长指示,继续打捞。

  那一个人,一直捞到中午,都没有捞上来。

  当然也不可能捞上来。因为这个人就是杨小北。

  在警察打捞他的时候,杨小北正在医院里打点滴。他的额头和腿还有胳膊,都缝了针。还好,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皮外伤。额上的缝针也不会破相,因为正好在发际线处,只要有头发,它就露不出来。等没有头发时,杨小北想,那时候他也老了,米加珍早成他的老婆,有没有疤痕,也无所谓了。

  天大亮后,杨小北估计米加珍已经起床。他给米加珍打了个电话,叫她找一辆车到医院来接他。因为伤口很疼,杨小北需要米加珍的安慰来减疼。他没有跟米加珍说什么事,只说自己病了。他怕吓着了米加珍。

  几乎就在杨小北清晨出门的同时,米加珍放在枕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米加珍睡觉机灵,头下微一颤动,她便醒来。睁眼看外面的天,还黑得厉害。觉得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发短信呢?她伸手摸到手机,打开一看,是蒋汉的。蒋汉的短信说:今天不来接你。杨小北约我去河边碰面,说要跟我有个了断。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否真的确定。如果你确定跟他,我不需要他出面,我自己就能了断。只要你幸福,我愿意自动退出。可如果你还不确定,我就会坚持。我愿与他竞争。再就是,不管最后你确定跟谁好,我都永远爱你。

  米加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剧烈的跳动中也有隐隐的疼痛。

  两天前米加珍已经非常肯定地答复了杨小北。她的感情已然确定,她将跟蒋汉结束恋爱关系,从此只是杨小北的女友。但这一刻,她突然又恍惚不定起来,睡意顿时全无。蒋汉的好,就像春天里的山花,呼啦啦盛开,把整个脑袋都铺满。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正睡在温软的被子里,却好像躺在那一派烂漫的花间。然而围绕着她的却尽是愁云惨雾。她是什么时候跟蒋汉成好朋友的?婴孩时代就开始了?还是在琴断口小学门口?或是那个雨雪天?那天她不小心滑了跤,脚踏进了水沟,棉鞋全湿了,然后她就坐在校门口哭。一个男生走到他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脱了自己的鞋,让她穿上,然后又穿着她的湿鞋,送她回了家。这个男生就是蒋汉。虽然他们自小认识,但上学分为男生女生后,就几乎没有了来往。那天外公正好在家,见蒋汉两只脚套在米加珍的湿鞋里,忙忙地找出干爽的拖鞋让蒋汉换上,然后说,汉汉呀,你长大了也要像这样爱护我们加珍哦。蒋汉说,嗯。似乎从那次起,米加珍心里就仿佛有了依靠。这个靠山就是蒋汉。

  而蒋汉和杨小北,他们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人。

  睡在隔壁的外公突然哇啦哇啦大叫着,棉衣也不穿,就往门外跑。外婆惊喊道,加珍,快来帮我。看你外公怎么啦!

  米加珍的思路断了,她披了衣服跑出屋,抵住大门,帮着外婆将外公拖到床上。外公呜呜地哭,嘴里咕噜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米加珍只听到几个重复不断的字,完啦完啦。怎么办啊。米加珍说,什么都完不了!就是瞌睡被你闹完啦。快睡觉吧。外公患着老年痴呆症,已经逐渐严重。他经常会有些奇思异想。

  回到房间,米加珍断掉的思路没能续上。她有些困,打了几下呵欠,想起杨小北那张明朗的面孔以及他热情的话语,又记起自己对杨小北的承诺,便简单给蒋汉复了个短信,说我心里会永远为你留一块地方,但是现在,我们当最好的朋友,好吗?发过后心想,不知道蒋汉会不会太难过,不然请他吃顿饭?想完一转念,又驳回自己,难道请他吃了饭,他就会舒服?如果不舒服,又该怎么办?米加珍在这一派的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依然因为手机。这是好朋友吴玉的电话。吴玉在电话里哭。哭了半天说不出话。米加珍烦了,说到底什么事呀,总不会是马元凯死翘翘了吧?吴玉是马元凯的女朋友,吴玉很爱他,每天像警察盯小偷一样把他盯得死死。吴玉这一刻才把眼泪后的语言说出了口。吴玉说,不是马元凯死了,是蒋汉死了。

  米加珍惊遽而起,蓦然间,她想,难道蒋汉自杀了。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因为蒋汉不是那样的人。米加珍用很大的声音说,你瞎说什么啊。小心我用砖头拍死你!吴玉又哭道,是真的。白水桥垮了,蒋汉正好过桥,掉了下去。马元凯也掉下去了。不过他没死,只是受了伤。还有一个人掉了下去,也是骑摩托的,警察一直没有捞到尸体。

  米加珍此刻忽想起蒋汉的短信,她的心立即成一团乱麻。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忆起另一个骑摩托的人会不会是杨小北。米加珍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疯似的往白水桥跑。外婆追了几步,说加珍,怎么了?米加珍没理她。外公一边说,我说了吧,出大事了。完了。垮桥了。外婆说,你什么时候说过了?外公说,昨天半夜呀。我要去扛桥哩。外婆说,你个老糊涂。

  米加珍赶到时,蒋汉的尸体已经装入黑色的盛尸袋。两个警察抬着他,要送他到车上。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正在旁边,见米加珍跑来,他红着眼睛,沉痛地说,珍珍,没想到是汉汉。米加珍扑过去,扯着盛尸袋,放声大哭,嘴里说,不是他,不会是他,他不会死。让我看看。肯定不是他。

  旁边尽是公司熟人。有几人议论道,呵,是米加珍,蒋汉是她的男朋友。他们都快结婚了,好可怜。

  警察强行将尸体装上了车,鸣了一声喇叭,开走了。米加珍跟在车后,拼命地跑,跑得摔倒在地。她到底没有见到蒋汉的面容。趴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泪和地上的碎雪混在了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已被冻僵,也被摔碎。

  见到米加珍这个样子,很多人都跟着她哭。这个冰凉的早晨,让无数人肝肠寸断。

  二、两个人的哭和一个人的疼

  米加珍脑袋已然乱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卡车司机听说这个死掉的蒋汉和救他的马元凯自小就是死党,又听说米加珍是蒋汉的女友,立即动了侠心。他把卡车的大喇叭按得震天响,闯出一条路,拖了米加珍就上车。卡车司机说,丫头,在这里哭没有用,我送你去殡仪馆。你想办法再见他一面。

  米加珍便是在卡车上接到杨小北的电话。米加珍说,你今天没去上班吗?杨小北说,是啊。我病了,正在医院打点滴。你来一下好不好?米加珍突然想起蒋汉的短信,心里先是一紧,然后又松了开来。还好,杨小北没事。米加珍说,好的,我晚点就来。米加珍没敢说蒋汉的死,她想如果说出来,杨小北一定会很有压力,他又正病着。

  殡仪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让米加珍见蒋汉的尸体。说现在看了,心里难受。等开追悼会时,化了妆,再看也不迟。卡车司机听此一说,反过来劝米加珍了。卡车司机说,被水泡过,又受了伤,样子很可怕,看了一辈子刻在心上,一辈子都会过不好。米加珍想起蒋汉满是温情的眼睛和永远露着敦厚笑容的脸,心说,蒋汉再难看也是帅哥。米加珍哭道,我就是要把他一辈子刻在心头。卡车司机说,你莫哭。我跟你想办法,不过,往后你心里堵,莫怪我哦。

  米加珍到底见到了尸体,果然不成人形,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蒋汉,甚至她看不出是什么人。中午吃过饭,那副肿胀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米加珍便吐了。吴玉惊叫道,你莫不是已经怀了蒋汉的孩子?米加珍说,我看见了,那个死人不是蒋汉。吴玉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发烧么?

  米加珍一直不认同尸主就是蒋汉这一说。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肿胀的面孔根本就和蒋汉不同。尽管从尸体衣服上摸出来的钱包和证件都是蒋汉的。可米加珍坚持说,也许早上有人打劫抢了蒋汉的衣服呢?难道我们这条路上还少吗?警察说,你说不是蒋汉,那蒋汉的人呢?米加珍说,你就不兴他一个喷嚏打出去,脑子热了,买张机票出门玩去了?警察有些恼怒,说人都死了,你还在这胡搅蛮缠。米加珍说,你这个警察,讲不讲理?吴玉急了,说米加珍,我对你真没话说!连公司老总也就是蒋汉的叔叔都一脸惊诧地望着米加珍说,珍珍,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米加珍最生气蒋汉叔叔这句话。她想,别人怎么说都行,你是汉汉的亲叔叔,怎么能说这种话?

  其实米加珍是真病了。她发着烧。夜里起来拉外公时就穿少了衣服,早上匆忙出门披了棉袄却忘记在里面套上毛衣。凉风一直吹到她的心底,把她凉了个彻底,她却浑然不觉。米加珍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医院。吴玉守着她,一边陪她打针一边哭。吴玉说,米加珍,我晓得,你这回伤心伤狠了。

  杨小北一直等到点滴打完,也没见米加珍来。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愤懑。心想不是说好的吗?他给米加珍打电话,结果没人接。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满怀怅然,觉得放在自己心里天一样大的爱情,她居然如此轻看。

  杨小北走到白水河,想找民工把自己的摩托车捞起来。走近桥边,见河岸蹲了一圈人,断桥的边缘还放了几个花圈。河水倒是像以往一样,黑着面孔,无声流淌。杨小北一问,方知蒋汉和马元凯都跌下了桥,两人一死一伤。

  杨小北大惊失色,一直淡然着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他想起正是他约蒋汉提前半小时到公司门外的白水河边谈事情。是他要为米加珍向蒋汉作一个了断。他要告诉蒋汉,米加珍真正爱的人是他杨小北。而蒋汉和米加珍两个人曾经有过的感情已是过去时。

  正是这个邀约,送了蒋汉的命?杨小北念头到此,呼吸都沉重起来。他想,我的天,难道我的人生沾血了?

  这天,杨小北也没有去找米加珍。他整晚都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能看到蒋汉的脸在跟前晃。仿佛时时在对他说,杨小北,你已经抢走了我的米加珍,难道还不够吗?

  直到几天后的追悼会上,杨小北才和米加珍见了面。两个人都脱了原形似的,憔悴仿佛从脸到脚。熟识的同事都不由得惊叫。然后议论,说米加珍和杨小北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蒋汉是米加珍的男朋友,他的死,让米加珍几乎九死一生,而杨小北是蒋汉的哥们,为了蒋汉的这个死也真是伤了肝胆。不然,几天不见,两个人都成了这样?又有议论说,这个蒋汉也是!一个大冷天,黑咕隆咚的,跑公司去做什么呢?人家杨小北早早去公司,是因为新加工的那个活儿催得急。而马元凯去早,是为了头天的发货单忘了交下去。他蒋汉一个屁事没有,赶死赶活地起个大早,这不是给自己找了个死么?如果死的是杨小北和马元凯,还算因公殉职,蒋汉呢?没人让他掐着黑上班,死也真是白死。

  杨小北和米加珍都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他们互相望望对方,眼睛里都有泪光。心里却想的不是一样的事情。杨小北想,你这一死倒省事,可你知道吗?我心里承受的压力将会比你的死还要重啊。米加珍却想,还有谁知道杨小北约蒋汉去河边的事呢?

  蒋汉在众人的眼泪里,被送进了焚化炉。当他以灰的形式出来时,他的影子也渐渐淡出米加珍眼眶。米加珍不时地凝望杨小北,因杨小北头上雪白的纱布和一瘸一拐的腿,令她心疼。

  追悼会完,杨小北约米加珍到一僻静处相见。两人走近,一句话没说,便抱在了一起。然后就哭。一直哭,直哭得天色昏暗,眼泪都快冻成了冰。

  杨小北说,谢谢你的雨衣,是它救了我。不然我也死了。米加珍说,你的伤怎么样?疼不疼?你要好好休息几天才是啊。杨小北说,我没事。我知道蒋汉死了你心里难过。米加珍说,所以我没有去医院陪你。你会生气吗?杨小北忙说,怎么会?我先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定来陪你,这样你就不会病那么重。

  两人都太年轻,第一次经历身边朋友猝死的事,这个死亡与他们还有所牵连,以致他们除了痛苦,还有惊吓和愧疚。于是说话之间,又哭了起来。

  杨小北没有提他约蒋汉到河边的事。米加珍也没有提。这是一道伤痕,正龇牙咧嘴血肉淋漓着,谁又敢去碰一下呢?

  马元凯没有参加蒋汉的追悼会。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一刻。

  马元凯的大腿骨头断了,小腿也有好几处骨裂。手术医生说你小子也了不起,腿断成这样,居然还撑在路中间拦车。马元凯说,不然我也爬不到医院呀。反正腿也断了,不如当个英雄,救救人好了,顺个便的事。医生笑了,说你把话讲得好听点,登上报纸就会成为豪言壮语。

  但马元凯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好听。马元凯跟女友吴玉说,我要是会把话说得好听,我早进政治局了。吴玉白他一眼,说怎么没跌坏你这张嘴?马元凯嘎嘎地笑道,不是靠这张嘴,能把你骗到手吗?跌坏了嘴,往后谁亲你。吴玉说,想亲我的人多的是。马元凯说,那倒是。你吴玉骚起来也蛮有魅力。不过,你这张脸上如果沾了别人的口水,我可真保不定那家伙的嘴还会不会完好。吴玉一撇嘴,说就你现在这样子,动都不能动了,还敢说大话。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瘸了,我可不一定继续跟你好。马元凯便笑,说我要是腿瘸了,才懒得跟你好哩。屋里来个野男人,我拿棍子怎么撵都撵不上,那我才亏得大。一屋的病人都被笑翻。气得吴玉直翻白眼。

  然后才告诉他河边的情景。

  听到在他之前摔下去的人是蒋汉,并且已然被摔死的消息时,马元凯惊愕得恨不能撞墙。他记起那辆半插在水里的摩托车,心疼真是剧烈无比。他想,或许我当时跳到水里摸人,就能把蒋汉救起来。可是,我为什么却没有呢?一连几天,马元凯都被这事折磨着。

  追悼会的前夜,马元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被夜气稀释了的灯光,心想,蒋汉你这个狗东西,你块头比我大得多,肉长得比我厚,怎么骨头就这么不结实呢?老子这样的瘦撇撇摔下去都爬得起来,你怎么就爬不起来?想过后,眼泪便流了出来。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击打了他,他被自己这想法吓着:因为摩托车是杨小北的,我认出来了。又因为很讨厌他,所以,对于他,是死是活我完全没有兴趣?

  难道不是吗?马元凯额上的筋都跳动了起来。

  但是杨小北却没有死,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蒋汉。只有蒋汉知道,他马元凯没有了这个朋友,未来的日子该会多么寂寞。他们两个几乎是一起玩大的。两家的父母是同事,两人同住一个工厂宿舍,筒子楼里门对着门。蒋汉家煨排骨汤,从来不少他的一份,而他妈妈做红烧肉,自然也有蒋汉的一碗。从幼儿园到高中,还一直同着班。只是后来上大学,蒋汉学了设计,而他学了管理,才各走各路。毕业后,蒋汉的叔叔在南方发了财,回家办了个铁艺公司,把他们两个招了去,说是要培养子弟兵。结果他们一个成了业务员,一个成了设计师。下班后,依然有事没事在一起耗。两人觉得彼此的相处,就像左手右手一样。中学时代,他们两个常与低班的米加珍一起写作业。米加珍住在工厂宿舍另一栋楼里。有一天他说,我长大讨老婆就得是米加珍这样的女孩。蒋汉立即说,你的嘴巧,人又活络,你再去另找一个吧。米加珍就由我来照顾,她外公早就托给我了。马元凯听蒋汉这么一说,竟很感动。因为蒋汉自认自己是不如他的。于是拍胸慷慨道,没问题,就让给你。我保证对米加珍一秒钟的念头都不闪。米加珍晚毕业三年,在蒋汉的央求下,也与他们成了同事。现在蒋汉却死了。死前的头三天一直为米加珍要跟他分手而痛苦。马元凯陪他喝酒时还骂他,说早知你没本事抓住米加珍,不如当年我自己上。不然现在哪有他杨小北的戏?骂得蒋汉心情沮丧,连连喝闷酒。想起这个场景,马元凯恨不能扇自己嘴巴。这张臭嘴,害得蒋汉掉进水里时脑袋装着的竟是他的一堆骂。而他摔到桥下,看到的是杨小北的车,却全然没有想到他的朋友蒋汉竟与他近在咫尺。马元凯心里的那份痛感,远超出他断了骨头的大腿。甚至他觉得蒋汉是因他而死。如若他不那么讨厌杨小北,或许是个陌生人,他都有可能贴近水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他的帮助。

  结果,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马元凯瞬间觉得自己伤痕累累。除了腿,更惨烈的是他的心,如同破碎。他一直提不起精神,老觉得少了蒋汉的生活不是他眼前真实的生活。马元凯住了半个月医院,又在家养了两个月,拆下石膏时,腿没有养好,瘸了一点。心更是没有养好,碎开的缝迟迟不肯愈合。他生活的所有缝隙都有蒋汉的痕迹,关于蒋汉所有的一切,就像田野的野菜,每天都在那些缝隙里生长,以致马元凯不知自己的难过会到几时转淡。

  马元凯走出家门时已是春天。河边的青草将两岸涂上一层淡绿。桥还垮在那里。听说这是座腐败桥,政府准备重新修建。站在断桥处,马元凯先痛骂一顿修桥的人,然后再骂自己,最后还骂了蒋汉。马元凯说,蒋汉你这个笨蛋呀,你用了二十几年对付活,却只用几分钟去对付死,你划得来吗?河水无声地流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马元凯一直没有见到米加珍。米加珍也没去医院看他,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大家都在痛着,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马元凯一瘸一拐地找到米加珍的办公室。米加珍面色红润,眼睛放着光。马元凯便不悦,心想汉汉才死几天?想罢走到米加珍面前,冷着面孔说,带我去汉汉的墓地。我想为他哭一场,还想看你为他哭一场。有你的眼泪汉汉才会安心。米加珍回答道,说这样的话如果能让你心里舒服,那你就多说几句。

  马元凯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米加珍说,如果哭能把汉汉哭回来,我每天哭二十四小时。马元凯说,你他妈的跟着杨小北就学会了讲这种话?你不晓得这种话,我比他还会讲?

  米加珍的眼泪也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元凯从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心。他叹了一口气,知道米加珍的难过很深很重很复杂。

  米加珍到底还是带着马元凯去了蒋汉的墓地。蒋汉就埋在他自小生长的琴断口。这地方离他们念书的学校不算太远。学校盖了新楼,站在墓地旁,竟能远远看到那楼房的酱红色。

  马元凯凝视蒋汉墓碑许久,但开口第一句话却指着学校的新楼说,我最不喜欢那个酱红。米加珍说,我喜欢。我晓得汉汉最喜欢这个红。马元凯说,不过,这个地方风景还可以。米加珍说,那当然,汉汉在这里住的时间会很久哩。

  然后他们两个就蹲在蒋汉的墓前。呆看。各自想着心思。既没有带花,也没有带香烛纸钱。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因为他们以前见蒋汉从来不需要有这种客套。墓是水泥做的,生硬冰凉,春天的空气就是燃烧起火,也不会让它发热,它把蒋汉以往的热诚全部降到了零点。

  蒋汉不说话,他们两人便也没有话说。蹲了半天,把自己蹲得像蒋汉的墓碑一样生冷,不自觉间与四周的寂静融为一体。纵是如此,距他们如此之近的蒋汉,却仍是被这一层层的冰冷和寂静完全隔离,马元凯用尽身心去体会,都无法捕捉到以往与蒋汉在一起的感觉,甚至也觉察不到蒋汉的存在。整个属于蒋汉的气场已然散失一尽。马元凯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觉得人死的确是件悲哀的事。想完就说,原来汉汉真的死了。米加珍说,可是我经常还是会想,这里面埋着的人是不是他呢?

  原本说好到这里来哭的,结果他们都没有哭。连一滴泪都没流就离开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很莫名其妙,很难以解释,瞬间就能改变先前所有的预想。

  到家分手时,马元凯突然问米加珍,如果那天我没带你去南站接杨小北,你会和蒋汉分手吗?米加珍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马元凯长叹一口气,说但我知道,你不会。说穿了,蒋汉是我害的。我跟他关系这么铁,我总想为他好,可是到头来我却是悲剧的源头。米加珍说,你又何必这么自责?马元凯说,难道你没有一点自责?米加珍说,我只觉得,这就是他的命。马元凯说,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一个不小心,加上你一个心意的改变,便把这个命改了道。我这一辈子欠他的不晓得该怎么还。

  晚上米加珍跟杨小北说起去墓地的事。她说她本想大哭一场,可是,到了那里居然流不出眼泪来了。杨小北在她的额上亲了亲,说这很正常。人既死了,就会天天朝远处走,人影越走越淡,一直淡到没有。淡到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人们才去怀念他。这样我们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好好地生活。米加珍想了想,觉得是。

  她没有提马元凯后面关于命运改道的话。

  三、琴断口

  琴断口在汉阳,挨着十里铺没多远。以前十里铺有个车辆检查站,过往汽车都要停一下。路经了这个检查站,远行的车就算离了城市,进来的车也算到了武汉。以开车而论,这里离汉口闹市也远不到哪里去。但因这已是城市的边缘,冷僻由来以久,故而这里几乎就是乡下。高房子都看不到几座,商场更是难见门面。零星的只有几个杂货铺而已。武汉三镇,汉阳最小。只有钟家村那一团热闹,多朝开外走几步,便只剩有清冷。就算长居武汉的居民,一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人从未来过这里。直到后来有了汉阳开发区,人们听说了沌口和三角湖,才突然有一天发现,琴断口也开始热闹了。

  琴断口这个名字有很长的来源。古人俞伯牙头一次来汉水,见这里风景如画,一时兴起,便端坐月下独自抚琴。弹得兴奋时,兀地发现有人偷听。这风景原是自家独赏的,有如这琴声,也是自家独听的。居然有人在此偷窥偷听。俞伯牙想想很生气,心一恼,情一躁,便把琴弦拨断了。这个偷听的人,就是钟子期。汉阳著名的钟家村,就是钟子期家住的村庄。钟子期无意经过此地,却听到了美妙琴声,忍不住驻足,久久不肯离开。钟子期见琴断人恼,便忙不迭上前把他听琴的感觉说与俞伯牙听,讲到高山流水之意时,俞伯牙知道自己遇到了知音。这个段子传了出去,闻者莫不感慨。于是好事者便将这地方取名琴断口。琴断口附近还有琴断小河。琴断小河北面有一个土丘,说的是俞伯牙第二次再来汉水寻知音钟子期时,不料钟子期已然过世。俞伯牙闻知呆了半天,然后便把他的琴砸了。那小丘原本不成山形,为纪念俞伯牙和钟子期心息相通的情意,又有好事者将那小丘叫了碎琴山。

  事情已经过去上千年,因为好事者留下了地名,便使这故事得以流传千古。每个来此地无论是旅行或是居住的人,都会好奇地问,为什么叫了这个名字?这一轮一轮的追问,问得尽人皆知。而当地人在一轮又一轮的答复中难免添油加盐,传说中的一滴水,便一轮轮地涨成了河。后来有人指着这河,说这就是文化。凡事一文化,又更容易让人津津乐道,却无人去体会这一断一碎间的余味。

  米加珍、马元凯和蒋汉三人都是在琴断口长大。一生下来,他们便对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事滚瓜烂熟,仿佛在娘胎就已听熟了这个著名的传说。三个人的父母同在一家耐火材料厂工作。这工厂在武汉也颇有名气。米加珍的外公当年亦从这里退休。他当过科长。管过别人的人虽然已老但嘴却更碎,见到小孩子在一起玩时,就唠叨说这个有关知音的故事。小孩全都听得发烦,纷然说,才不当知音哩,还要去学弹琴,有什么好玩,不如踢球。只有米加珍,因为热爱外公,有一次为讨外公欢喜,便问了一句,什么才是知音呢?非要学弹琴吗?外公说,知音就是彼此知道对方心意的人。学不学弹琴无所谓。马元凯忙说,那我晓得了。我跟汉汉是知音,因我知道汉汉将来想要米家珍当他的老婆。蒋汉亦忙说,我也晓得元凯的心意,他也想要米家珍当老婆。米加珍那时还小,有点糊涂,说你们都不晓得我的心意吧?我想要你们两个都当我的老婆。说得米加珍的外公哈哈大笑,笑完说,我们家珍珍最有出息。然后又自我感叹,其实两人相距遥远,不知根底,才会成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只会成敌人。一番话,令小孩子们懵懵懂懂。马元凯说,怎么会成敌人呢?米加珍的外公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晓得,其实人人都是敌人。越近越是。那时候,米加珍外公的老年痴呆还没露一点头角。

  但后来,米加珍成了蒋汉的女朋友。她知道是马元凯主动退出的,虽然她也喜欢马元凯的俏皮,但她还是成为了蒋汉的女友。外公说,元凯嘴巧,但汉汉踏实,过日子还是踏实点好。米加珍觉得外公说的是。于是,感情的天平转到蒋汉这边,马元凯便成了他们两个的哥们。

  他们都是平常的人。而日子在平常人那里,就顺着季节往下走。不疾不徐,不知不觉。

  有一天,杨小北来了。

  杨小北的大哥与蒋汉的叔叔是大学同学,在武钢当着工程师。有一天同学聚会,在饭桌上杨大哥跟蒋汉的叔叔说起他父母离异,弟弟住在哪家都不舒服,不如到南方来跟着他,彼此也有个照应。杨小北学的是设计,铁艺公司效益不错,想让他先在这里呆一阵,有点工作经历,也挣点钱,再看下面怎么发展。话说得很诚恳,蒋汉的叔叔便点头表示了同意。

  铁艺公司所在地已经出了武汉边境,坐落在邻县。图的是租金和人工便宜。虽然离汉口闹市中心远了一点,但距琴断口倒不算太远。派去武昌南站接杨小北的人是马元凯。理由很简单,马元凯有车。米加珍要顺道回琴断口家里取些衣物,而吴玉与马元凯正处在热恋期间,于是,她们俩便搭便车一起进城。

  到了武昌南站停车场,吴玉和马元凯一致要求米加珍去车站出口等人,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米加珍心知他们俩想在车上热乎,笑了笑,便下了车。马元凯喊道,接到人,就领他在武昌南站绕两圈再回来。米加珍说,休想。马元凯说,你别忘了,你跟汉汉好的时候,我蹲在外面替你们看过门。这样的深恩大爱,你要尽全力报答。米加珍说,呸呸呸!

  米加珍没见过杨小北,又没有准备写了名字的牌子。看到乘客们河一样地流出来时,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便动用了最原始的法子:大声叫喊。

  出了站台的杨小北正张望着有没有接他的人。突然听到有清脆的声音高叫着他的名字,暗想,哪有这么接客人的?也没有回应,只是循声而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米加珍。

  杨小北拉着行李,一直走到米加珍的面前。见米加珍还在喊,便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正在找人的米加珍蓦然遭此一问,想都没有想,脱口道,我叫米加珍。答完才醒悟,连珠炮似的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你想干什么?杨小北不回答她,也像刚才米加珍叫他一样大声叫道,米加珍!米加珍!

  米加珍说,喂,你什么意思啊?杨小北说,你像招魂一样喊我的名字,我得喊回去才是。阎王爷派小鬼来阳世抓人,听到我的名字这么响亮,万一顺手带上了我,我还不找个垫背的一起走?米加珍脸上露出惊喜,说你就是杨小北?惊喜完后,立马一努嘴,说你们北方人的嘴就是油。杨小北说,别攻击整个北方人。不然你一过黄河,满地的北方狗追着你咬。米加珍笑了起来,说我骂的是人,又没骂狗,关它们北方狗什么闲事啊。杨小北也笑了,说狗不管闲事,养它干啥呢?

  一见面便顶嘴,倒是把两个人的心情顶得愉快起来。米加珍想,这个杨小北好有趣。杨小北也想,这女孩真可爱,一起共事,想必愉快。

  两人说笑着向停车场而去。那天的米加珍穿着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发顶一侧夹了一只淡蓝色的卡子,像只蝴蝶一直停在那里。跟杨小北说话时,头一偏,黑发便荡起来。杨小北忍不住侧过脸不时地望望她。这是杨小北以往从未有过的动作。米加珍眼睛不算太大,但非常明亮,她说不说话,脸都有笑意,柔和而温暖。杨小北来的一路,不知前程如何,心里怀有几分冷冷的忧郁。而现在,米加珍的明亮,恰如阳光,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甚至让他的内心立即变得安静和愉悦。他想,大哥的选择看来是对的。

  走到停车场门口,杨小北说,你自己开的车?米加珍“啊!”地大叫一声。杨小北吓了一跳,说怎么了?米加珍停下了脚步,说我哪里会开车。是马元凯开的,他才是真正接你的人。我们等下再过去吧。杨小北说,为什么?米加珍说,马元凯跟吴玉在车上亲热。他们俩恋爱正在高峰期,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杨小北有点哭笑不得,说这点时间也不浪费?米加珍笑道,没谈恋爱吧?谈过的人就晓得,离开公司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杨小北说,你好像是老手了。米加珍说,老什么手呀。我那一位,是跟我一起玩大的。从头到尾我就他一个。好像还没怎么谈,就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真是亏死。杨小北说,这么说是青梅竹马了?米加珍说,比这还过分。他说我一生下来他就来我家盯我了。还说我是他抱大的,在他身上撒过尿。也就大我三岁,小时候牵着我玩过几次,而我对他有完整印象是上小学以后的事,但现在全成了他的资本。马元凯说他投资的是期货。真气死我了。杨小北说,太好玩了。他是做什么的?米加珍说,跟我一样,做设计呀,我们三个同行。办公室都在一间屋子。杨小北说,真的?那他要小心我成他的情敌哦。米加珍瞪大眼睛望着杨小北,突然说,你别吓唬我!杨小北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会吓唬到你呢?吓唬到他还差不多吧?

  米加珍也笑起来。笑完,心里似乎动了一动。

  这一天,仿佛就是为米加珍和杨小北准备的。马元凯把车开到琴断口,停在一间酒吧门口,转身说,米加珍,你们俩在这里歇一下,我让吴玉陪我去家里取点东西。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带过来。说话间,他挤了下眼睛。米加珍知他用意,笑笑同意了。

  结果他们一去便是两个小时。米加珍和杨小北坐在酒吧里什么都聊到了。米加珍知道杨小北的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了,他还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哥哥在这边工作。而杨小北也知道米加珍的家里除了父母外,还有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担心米加珍只身在外吃不好喝不好,便在米加珍的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米加珍平常就跟他们住在一起。米加珍的男朋友就是与她一起玩大的男孩子叫蒋汉。米加珍说他时,用了很亲昵却又有点不屑的语气。杨小北听了出来,他们认识太久,彼此信任相互依赖,却没有了新鲜和激情。

  后来说到没话了,杨小北目光投向窗外。突然他看到路边上醒目的路牌,上面写着“琴断口”。米加珍一下就猜到他的想法,立马说,这地方就叫琴断口。杨小北说,这名字有意思。

  一个米加珍从儿时就听烂了的故事,被翻出来说了一遍。杨小北听罢居然十分感动。连连说,哗,原来有这么感动的传说。我虽然知道知音这个词,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浪漫的故事。这给我天上人间的感觉。米加珍说,你认为这世上有知音吗?杨小北说,当然有。两个人可以不是朋友,不曾讲过话,甚至不认识,但通过其他媒介,比方音乐,或者画图,或者文字,却相互知心,相互欣赏,那是多么好的感觉啊。一个人一生若有这样的一个知音,也算没有白过。米加珍笑了,说牙酸了没?说这样的话,真俗。杨小北也笑了,说女孩子不是最喜欢听这种肉麻话吗?我在家时练了好几套哩。米加珍笑了起来,说到了我这儿,一点不管用。我的耳朵已经早被马元凯和蒋汉训练得刀枪不入了。杨小北说,那好,回头我再练几个新招式来对付你。米加珍笑道,你只莫练葵花宝典就是。杨小北大笑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米加珍“嘘”了一下,说别笑得这么夸张。杨小北说,你也是金迷?米加珍说,除了蒋汉,我们都是。杨小北又大笑了起来。笑完说,我发现,我跟你就是知音。米加珍撇撇嘴说,怎么会?我外公说,隔得远,对方活在自己的想当然中,才有可能成为知音。距离近了,人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所以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杨小北惊异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外公好深刻。米加珍也惊异了一下,说真的吗?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交情,便是从这天开始。仿佛有意无意间,他们俩平常的对话,就比别人多出一份默契。

  杨小北很快也成为蒋汉和马元凯的朋友。加上吴玉,五个人年轻人常在一起吃饭以及游玩。骑着摩托车到更偏远的地方兜风。杨小北和马元凯都有一张能说善侃的嘴,只要他们俩开口,针尖对麦芒,机锋迭起。让爱笑的吴玉和米加珍常笑得嗓子疼。她们的声音,像是一串一串地喷涌而出,有如飞鸟盘旋在上,久久地占据空间。马元凯便说这就是霸权主义的笑声,像乌云笼罩。长时间呆在这样的乌云之下,是人生的凄凉。杨小北说,错。女人的笑更似阳光,铺天盖地,生活在这样的阳光下,永远只有快乐和温暖。于是两个女人都一起赞美杨小北臭屁马元凯。在许多这样的时候,蒋汉都只是敦厚地看着他们的快乐,抿嘴微笑,也不多话。他总是沉静的,跟随他们一起,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马元凯常说,蒋汉最有大将风度。对女人擅长实行大国不抵抗政策。

  十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时间常常很害人,它会让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下种发芽出苗长叶,猝不及防间,你发现这个你并不知道的东西已然结苞,并且就将开花。

  有一天,杨小北和米加珍清早加班,半路相遇。那时杨小北刚买了摩托车。杨小北说,上车,免费。米加珍省了脚力,便也高兴,立即跳到他的车座上。杨小北启动时,因为经验不足,车耸动得有些厉害,原本只抓着杨小北衣服的米加珍身体朝后一仰,险些掉了下去。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扑到杨小北的背上。正值夏初,米加珍只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当她的胸脯贴上杨小北的背心时,杨小北惊了一下,仿佛被电击打,全身涌入一股热流。杨小北只说了一句,坐稳,抱紧我。然后便是风驰电掣般的一段路。米加珍抱着杨小北的腰,头抵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路没有再说一句话。下车时,杨小北的心一直跳,他低下嗓音对米加珍说,这是我从没有过的幸福时刻。说话时,他瞥了米加珍一眼。米加珍的目光正好接到了杨小北的这一瞥。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的时刻不过三秒,随即绕开。但他们却浑身战栗,仿佛对方的那一瞥是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们。

  从这天起,他们相处得不太自然。各自都有了心思,是深深的心思。没人察觉的时候,他们寻找彼此的目光。找到了,又躲闪到一边,让那股燃着的火焰在心里空烧。日子也因此变得像在火上煎熬。米加珍的笑声渐少,眼睛里常有忧郁,而杨小北在马元凯邀约出去玩时,也尽可能回避。无人觉出他们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心知。

  有一天,蒋汉的叔叔派他们一起去汉口送样品。路上,米加珍不太跟杨小北说话,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有说有笑恍如隔世。回来时,途经琴断口,米加珍要回家取点东西,叫杨小北先回去。杨小北说,我陪你。米加珍断然拒绝,说不必了。米加珍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却发现杨小北跟在她的身后。米加珍说,不是让你先回吗?杨小北说,我陪你一起走,天就会塌下来吗?米加珍有些生气,说天不会塌,可我愿意一个人走,不行吗?正说时,杨小北看到了琴断口的路牌,突然想起米加珍跟他讲过的俞伯牙断琴弦的故事,想起关于知音的话。杨小北心里涌动着,便说,我记得我那天说错了话。我跟你的确不可能成为知音。而是……而是……米加珍说,是什么?杨小北说,正像外公所说,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心意,但我们距离太近,所以,我们不会成为知音,我们是……是……米加珍说,杨小北,你别跟我绕弯子。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敌人。杨小北说,不,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傻瓜。米加珍一下子烦了,说我跟你讲清楚杨小北,蒋汉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多年。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们比青梅竹马还要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米加珍说,我迟早是要跟他结婚的,而且快了。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也说过。米加珍说,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管住自己。杨小北说,我一直在管,现在还在努力地管着。我对自己说,朋友妻,不可欺。米加珍没好气道,我不是他的妻,我还没嫁给他!杨小北说,就算你已经嫁给了他,我问我自己,我能管得住吗?所以我也问你,你米加珍能管得住吗?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

  米加珍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杨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脸,低声说,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这时哽咽起来。杨小北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也是。杨小北便冲动地将她拥抱在怀,两个人的眼泪瞬间就混淆在了一起,咸涩程度完全一样。米加珍说,我们可以吗?它可能会改变几个人的命运。杨小北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们。我也很喜欢蒋汉,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爱情的力量太强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宁可成为一个罪人也要爱你。米加珍为他这句话感动着,她哽咽着说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这段地下的爱情在悄然间盛开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过,花朵依然旺盛开放却又不动声色。蒋汉似乎心有所知,却又以全然不知而面对。他只是对米加珍更仔细更体贴更大度。在这样的呵护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两个人中间摇摆。她爱杨小北。杨小北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战栗不安,这种感觉使生活变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却并没觉得蒋汉有什么不好。蒋汉让她沉静让她踏实让她高枕无忧。这么多年来,蒋汉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棵树。

  米加珍的摇摆,更是漫长的一段时光。杨小北一直等待着。杨小北说,我等你拿定主意。因我相信爱情。

  这句爱情的豪言壮语表白在秋天。

  而当冬风吹来,细雪落下时,桥断了。蒋汉由此退出,退到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地方。地下的爱情,虽然就此破土而出,花开鲜艳,但却因被血泪浸染和浇灌了一场,开放的花朵便总是散发一种或痛楚或凄迷的气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这会是罂粟吗?很美丽,却也有毒。她把这想法说与杨小北听。杨小北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说,让我们一起留下美丽,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几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桥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嘻笑张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的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什么事?

  米加珍外公的话令桥上的人全都开怀大笑。仿佛这是比新桥落成更大的快乐。笑声融在风中,落进水里,激起一些涟漪。杨小北当即面红耳赤,米加珍更是气急败坏。她毫无办法。外公是个病人,你去跟他搭白,还不知道会惹出他更让人难堪的话来。

  米加珍拉着杨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墙根,她两眼噙着泪。杨小北坚决地说,米加珍,我们结婚吧,马上就结。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结婚,可她被杨小北的坚决所感动,于是回答说,好吧,我们结婚。

  婚期立即决定了下来。杨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们每天都忙着布置新居。看着这屋子一天天的变化,一天天的饱满,米加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却是在一天天发虚,一天天发沉。她每一分钟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诉蒋汉一声呢?也当是作一个彻底的道别。连连数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马元凯。马元凯说,听说你要结婚了?跟杨小北。米加珍说,是呀。你来参加婚礼吗?马元凯说,这种事,我跟蒋汉从来都是结伴而行,蒋汉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

  米加珍心里顿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说你这又是何必。马元凯说,你办喜事的时候,我得去陪蒋汉坐坐,这个时候,他肯定最伤心。米加珍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马元凯说,我不说,就没人会说。你也不去向蒋汉告个别?米加珍说,我是在想。只是这阵子还没有得空。马元凯说,没得空也得抽空。现在就走,上我的车,我陪你一起过去。米加珍见他如此一说,便抬腿上了他的车。

  米加珍上车的时候,杨小北正好坐着的士过来。他哥哥送给他一台42英寸的液晶电视机。送货的人将电视机抬进客厅,小心放在柜子上。立即,屋里便有熠熠生辉感。杨小北很兴奋,心想米加珍见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辆车去公司,好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杨小北还有另外的小算盘。他暗思着,米加珍一高兴,说不定晚上就会留宿在那里。米加珍有点守旧,每次杨小北想要留她一起过夜,都得想个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来。晚上一起享用新电视机,最为名正言顺。

  杨小北赶到公司门口,还没下车,便见米加珍钻进马元凯的小车。杨小北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有几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会跟马元凯去哪呢?杨小北叫的士跟着前面的车。当看到车朝琴断口方向拐弯,杨小北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蒋汉的墓地。杨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蒋汉道个别,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约了马元凯。其实,他完全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甚至,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跟蒋汉打声招呼。毕竟他与蒋汉也朋友了一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杨小北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发出的邀约。他给蒋汉打电话,说你提前半个钟头出来,我在公司河边等你。由我们男人来作个了断,不必让米加珍烦心。蒋汉说,好。这是蒋汉最后的声音。每次想到此,杨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杨小北看到马元凯的车开到蒋汉墓地附近停了下来。两人一下车即朝蒋汉的墓走去。杨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们后面。他原想喊住他们俩,表明他的心迹,但声音没有出口,却又缩了回去。他担心米加珍会误以为他在跟踪她,而他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蒋汉的墓前,开口说,汉汉,我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再过几天,我就要和杨小北结婚了。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也要请你不要生杨小北的气。虽然那天是他约你到河边去谈事,害了你现在睡在这里,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到了河里,他也差一点没命。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最爱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留一块地盘给你。

  马元凯突然别着脸,盯着米加珍说,什么意思?什么河边谈事?米加珍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米加珍说,那天杨小北要加班,他急着想跟汉汉了断我们的关系,就让汉汉提前半个钟头去公司的河边碰头。刚好……那天就出了事。

  马元凯的声音立刻就像炮弹轰爆。他大声道,汉汉那么早跑去公司,就是为了应杨小北之约?米加珍低声说,嗯。马元凯声音更大了,说照这么讲,汉汉是因为杨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这么说?汉汉是因为桥坍塌了才死的。马元凯说,可如果杨小北不是急着去抢汉汉的女朋友,汉汉会死?米加珍说,有谁会想到桥刚好垮了?马元凯说,至少杨小北间接地害死了汉汉吧?他怎么一点都不内疚?居然赶急赶忙地要和你结婚?你呢?还有心情去爱这个人?他要结婚你就心安理得地跟他结?你就算不拿汉汉当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长大,怎么护你怎么宠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个杨小北亲热时,脑子里就不会冒出汉汉的影子?米加珍生气了,她也放大了声音,说马元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么人结婚是我的事,没你说话的份。

  杨小北倚在一棵树后,清楚地听到他们这番对话。马元凯的话像散开的弹片,每一个字都击中了他。而更让他纠结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约蒋汉前往河边的事,知道蒋汉死于他的邀约。他颓然地坐在树下,心口有点堵。觉得米加珍既然知道一切,却装着什么不知道的样子。以致他从来没有对米加珍说出邀约之事。其实只要米加珍轻轻问一句,他就全都会说给她听。但是她却绝口未提。他怀着一丝侥幸,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夹杂半点阴影,于是也没说。一直以来,他在米加珍面前都是阳光真诚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里是完美的。而现在,米加珍难道不会认为他其实是个虚伪小人?难道她不会在他批评一些恶习、阐述做人道理时,心里偶发几丝冷笑?

  这天晚上,杨小北没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告诉她电视机的事。崭新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它在杨小北眼里业已可有可无,仿佛刚进皇宫便遭冷遇。杨小北独自坐在客厅的窗边,漫想心思。这份心思,无边无绪,一团混乱,因其间夹杂着血,便有点沉重和无奈。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妈做点小生意,家里还算殷实。所以也大办了酒席。杨小北父母离异,又都在北方乡镇,路途遥远,便没有过来。只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长代表。米加珍的爸妈忙着进货,并不想抽空招呼亲家,倒觉得亲家不来更好。而米加珍更是无所谓,没有公公婆婆到场,她反而轻松。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还一肚子意见,说哪有媳妇过门,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劝他们,说婚礼都在我们这边举办,当他们家嫁儿子好了。外公外婆听此一说,细想想,觉得这样子自家还赚了。外公便称杨小北是上门的外孙女婿。

  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场面还真是喜气洋洋,仿佛没人想起断桥的伤痛,也没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蒋汉。杨小北和米加珍虽然各各怀着点心思,但被这喜气一冲,心思也仿佛轻了下来。

  作为米加珍的闺蜜,吴玉自然是伴娘。吴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欢闹酒。米加珍事先叮嘱又叮嘱,让她少喝。但吴玉那几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应了,但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马元凯。不断有人问马元凯怎么没来。一听这名字,吴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吴玉刚刚跟马元凯分手,分手虽是她提出的,但马元凯也答应得很痛快。没别的理由,马元凯腿瘸了。吴玉说,我吴玉怎么说也算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怎么能嫁给一个跛子?一起逛街,整条马路都不像是平的。

  米加珍和杨小北去吴玉那一桌敬酒时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实。米加珍很惊讶,便劝吴玉,说马元凯人好,腿瘸也是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吴玉趁着酒劲,嚷了起来,说你们家杨小北怎么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马元凯这样守在桥上拦下别的车,蒋汉会死吗?马元凯会瘸吗?我会跟马元凯分手吗?你知道我很爱他,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吴玉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吴玉的话仿佛点破什么,酒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杨小北的脸色瞬间惨白。米加珍看看杨小北,又看看婚礼现场,一脸惶然。蒋汉变形的面容便在这里浮出在米加珍的眼前。

  后来的情况便有些怪异。只要杨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那一桌原本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便中断下来。大家都用很客气很矜持的语气向他们祝贺,仿佛稍一随便,便会伤着他们。杨小北感觉到了,米加珍也感觉到了。他们俩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欠了大家,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庆而是在赔罪。结果,杨小北的每一口酒都像是含着苍蝇。

  这天夜晚,虽是新婚,客走之后,杨小北和米加珍却都没了做新人的欢愉。躺在床上,杨小北全无激情,亦无欲望。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交集着吴玉说话的样子以及当时同事们的表情。他想,这个话题,他们一定议论过很多次,不然不会出现那样的气氛。

  睡在他身边的米加珍突然说,小北。杨小北说,嗯?米加珍说,你在想什么?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不悦,忙答说,在想你。说完佯装热情地伏到她的身上。以往杨小北很容易让自己和米加珍顺利抵达佳境,在那一刻,他总是很满足地想,有米加珍的人生是多么幸福。但这个新婚的夜晚,杨小北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成功。他进不去米加珍的身体,于是有些急,一急更加手忙脚乱。米加珍累了,说算了,也不在乎这一天。

  杨小北翻倒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酒桌上人们的神情。杨小北说,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议论我?米加珍说,别想这些。杨小北说,你是不是早就听过这些议论?米加珍说,这些人嘛,喜欢瞎说,不必理睬。杨小北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米加珍说,我告诉了你,你心里会舒服吗?

  杨小北没再说话。他完全睡不着,甚至不觉得身边有新娘。他只是想,是呀,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像马元凯一样守在桥边呢?不然,蒋汉不会死,马元凯也不会瘸。而米加珍照样会跟我结婚。那一念之间,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人呢?怎么就没有记起我约了蒋汉呢?想到这些,他的心便很疼。为自己,也为蒋汉和马元凯。

  其实,这也是米加珍的一个最没心情的夜晚。就算是结婚这样的大喜,也全然没有她曾经憧憬过的欢乐。她脸上虽然笑得灿烂,心内却阴云密布。此一刻夜深人静则更是如此。身边的新郎官就仿佛一个布袋躺在那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虽有却无。吴玉的话,像是膨胀的充填物,把她的内心空间全部塞满,一丝缝隙都没留。她的每一口呼吸,都令它的膨胀更甚。米加珍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想的都是:杨小北要是守在桥边救下蒋汉该有多好,如果救下了蒋汉,马元凯也不会瘸腿,吴玉也不会跟他分手。而我照样会与蒋汉分手,全身心地去爱杨小北。今天的大喜,以蒋汉的大度和马元凯的潇洒,他们都会参加。那时的她,该会多么开心。可是杨小北,他为什么没有呢?

  月亮很亮,天很清朗。两个新婚的人躺在床上,不做爱也不说话。各各满腹心思,杂乱无章,却全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许久,可是他的阴影潜伏在空气里,飘荡在这个屋子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五、婚后的第一块石头

  马元凯没有出席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婚礼。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他回到琴断口。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用复杂和糟烂来形容,都远不足够。米加珍并不是他的女友,但她却曾经是蒋汉的未婚妻。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凭了这点,参加她的婚礼,本是理所当然。米加珍打电话时,声音都在哽咽,她一直说,你要来。你必须得来。

  但他还是没有去。他放不下蒋汉。在独生子女的年代,他们就是亲兄弟,从不分彼此。如若去到这样的婚礼上,他恐怕自己失控。因为在他心里,米加珍身边站着的新郎,只能是蒋汉。假如不是蒋汉,那就应该是他自己。而现在,蒋汉死了,可爱的米加珍身边竟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个人,为了得到米加珍,令蒋汉失去性命。若是没他,蒋汉会依然活着,婚礼会依然举办。如果那样,这场婚礼该是一个怎样快乐的日子呢?他和蒋汉一定都会喝得大醉。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蒋汉那张幸福的面孔。

  而这一切,全因那个叫杨小北的人得以改变。

  这个人却是他马元凯从火车站接来的。是他为了泡吴玉,让初来乍到的杨小北长时间与米加珍单独相处。是他把米加珍推到杨小北面前,让他成为蒋汉的对手。这个对手取得了最后胜利。对于蒋汉来说,他马元凯既是朋友,但也是罪人。

  怀着一份深重的愧疚,马元凯去看望蒋汉的父母。蒋汉是家中独子,很多年前两个老人就认定米加珍是他们的儿媳。如今,儿子死了,米加珍另嫁他人。马元凯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两个老人不会平静。

  马元凯拎了袋水果,去到蒋家。一进门,便仿佛被刺了一下。刺他的是这个家的淡然和清冷。蒋汉的照片挂在墙上,露着他一向满面敦厚的笑容。唯这份笑容,使那一面墙,若有阳光。马元凯在照片前站了一下,恍然觉得蒋汉根本就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然后听他用夸大其辞的语气嬉笑怒骂。蒋汉却只是笑,偶尔冷幽默一句,将他们说话的内容提升到另一境界。

  两个老人没说什么,甚至连米加珍的名字都没有提,只是细述往事。说到恶作剧时,脸上还有笑意。马元凯坐在客厅里静听他们的追忆,连蒋汉的房间都没有进。偶尔的笑声,干巴巴的,像是自娱自乐,令他的压抑几达窒息。马元凯逃跑似的离开蒋家。出门来,他想,这个家,真是完了。

  第二天清早就听说一个消息:蒋汉的母亲夜里睡不着,吃了大量安眠药,被急救车拖进了医院。马元凯吓了一跳,他想这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他匆忙赶到医院,蒋汉的母亲正在急救室洗胃。马元凯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想了又想,竟把自己想得怒气冲天。他给米加珍打了一个电话,冷冷地说了一句,回琴断口来吧,蒋妈妈吃药了,正在医院抢救。

  米加珍被这个电话惊得魂飞魄散。不顾杨小北是否同意,也不顾他们当天即将出发蜜月旅行。她换上鞋,奔出门,打了车便赶往医院。在的士上,米加珍方打电话给杨小北,告诉他,到医院去照顾蒋汉的母亲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晚上是否能回家,她也不清楚。米加珍生恐杨小北不悦,强调了一句,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

  杨小北没有说什么。放下电话,静默了几分钟。昨夜的痛苦还没缓解,新的困扰又找上门来。可是细细一想,蜜月旅行与生命相比,毕竟还是太轻。他当即去旅行社取消了行程,无非损失定金以及被旅行社的人絮叨了一顿,仅此而已。回来时已是中午,杨小北有点饿,便到路边的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面。面店是两口子开的,人已是上了中年。男人下面,女人跑堂,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个小半导体放在满是油腻的木架上。里面正说着相声,男人随着相声不时哈哈大笑出声。

  这份快乐,溢满小店,却并未感染到杨小北。反倒是令他的郁闷加重。昨天他刚刚结婚,他的家庭生活,本应该就像这对中年夫妇一样,简单快乐并且知足。然而,米加珍却用强调的语气说: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杨小北想,一定要这样强调吗?

  夜晚,米加珍果然没有回来。只是打来一个电话,说蒋妈妈虽然被抢救过来,但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很不好。她必须留在医院里陪伴她。说罢,她又小心翼翼道,我只能这么做。这份责任我们必得承担。

  杨小北顿了一顿,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米加珍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着。

  一个人的晚上便有些无聊。尤其还正做着新郎,这份无聊便更是显示出它的漫长和浓厚。杨小北早早地躺在床上。床有两米二宽。是在他的坚持下才买下的大床。他说他要在这上面进行永远不停息的世界大战。米加珍说,摊这么大个场子,难不成想要第三国参战?说得两人一起大笑。现在,这个战场上却只他一个人。躺在上面,床更显大,孤零感便一点点占据空地,将他包围。杨小北脑子里一直想着米加珍先是强调、后又小心翼翼的话。这些话中都提到两个字:责任。

  杨小北想,是一个什么样的责任呢?是米加珍放弃蒋汉而爱上了我?还是我约蒋汉出门导致他死亡?更或是我从河里爬上岸后,没能守在桥头拦下他?哪一个责任是最重大的?而这责任会不会一辈子折磨我们这个婚姻?

  最后一问,他把自己问出一身冷汗。真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醒来,米加珍还没回。杨小北躺在床上给米加珍打电话。米加珍说还在医院。杨小北说,就你一个人守夜?米加珍说,还有马元凯陪着。杨小北说,就你们两个?米加珍说,蒋伯伯头夜完全没有休息,已经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家休息一下。杨小北说,他们家其他人呢?米加珍说,他家就只一个其他的人。他在地底下躺着。

  杨小北一时无言以对。

  睡意已没了。杨小北见天还早,一个人无聊,便索性去上班。骑着摩托过白水桥时,行人稀少。杨小北脑间浮出旧事。恍然间,他仿佛觉得当初自己爬上岸,一瘸一拐地穿小路去医院,感觉中似有一辆行驶着的灯光向桥边快速移动。这灯光从杨小北眼边扫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显眼。杨小北已然不知这场景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的回忆。但不管是什么,那移动灯光的,定是蒋汉。那是蒋汉骑着摩托去赴自己的邀约。这个邀约,成了他的死亡邀请。杨小北过桥时,手有些抖。他反复问自己,我真有罪吗?还是我把自己想出罪过来了?

  公司很平静,一切如常。只是当杨小北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大家似乎微惊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一种疑问,仿佛他的出现是个意外。

  吴玉说,你们不是去蜜月旅行了吗?杨小北笑笑说,因为有事,没有去成。吴玉说,米加珍呢?她在哪?你们两个吵架了?该不是因为我乱讲话吧?杨小北说,怎么会。吴玉说,对不起,杨小北。我不该喝多的。其实也不能怪你。你没守在桥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那个时候,谁都只想到赶紧去医院。你千万不要为这个跟米加珍吵架。杨小北说,我重申一句,我们没有吵架。吴玉说,啊,那就好。昨天我们这里展开了关于你和米加珍的大讨论。杨小北说,讨论什么?吴玉说,讨论你跟米加珍的婚姻能不能长久。杨小北心里便咚了一下,嘴上却淡淡问道,你们的结论是什么?吴玉说,没有结论。因为意见不一。杨小北说,那你呢?吴玉说,我?我希望你们白头到老。杨小北说,那就谢啦,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吴玉说,不用谢,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你们离了婚,马元凯一定会去找米加珍。我不想他们俩在一起。杨小北有些吃惊地望着吴玉,而吴玉却以挑战的目光回敬着他。杨小北说,你认为他们俩相爱过?吴玉说,当然。米加珍是马元凯让给蒋汉的。杨小北说,你大概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如果是真爱,没有人会将自己的爱人让给别人,如果让了,那根本就不是爱情,只是玩玩而已。就像你和马元凯,你们只不过玩玩罢了,没有爱情。而我和米加珍,我们是真正的爱情。谁也不可能分开我们。杨小北一脸认真地说完后,懒得再跟吴玉继续搭白,掉头而去。他背后传来吴玉的声音,嘁,你真以为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你好幼稚。不然爱情怎么都是悲剧!

  杨小北的脑后仿佛刮过一股寒风,一直凉到他的心底。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心说,吴玉的话居然总是会刺到我的骨头。

  原以为平常的日子就会像河水流着一样,从容而平静,就算间或有几块小石头,小小惊起点微澜,生活却也依然会以它持之以恒的方式继续前行,一直流到长江,汇入阔大的流域,形成水波不兴的一派大家风度,宽广并且包容。当杨小北和米加珍关系还处于地下隐蔽时,这是杨小北多次向米加珍描述过的婚后生活。米加珍深表认同,还补充说,就像她在琴断口看到外公外婆和父母的生活一样。磕磕绊绊加争争吵吵地一路同行,到了双鬓斑白,两人不再有碰撞,倒是相互谦让,谁都也离不开谁。杨小北和米加珍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未来。

  但是,眼前这生活却将杨小北的想象击碎。汹涌而来的日子并非如舒缓流水,倒更像是呼啸而来的石头。并且,第一块已经砸中了他。

  被砸中的还有米加珍。

  米加珍万没料到在她新婚第一天,蒋汉的母亲会自杀。之后,蒋汉的母亲反复说,她不是特意的,她只是睡不着。只好去吃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吃,也不记得吃了多少,结果就吃多了。但是背着米加珍,她却跟马元凯说,她知道她家蒋汉多么喜欢米加珍。只要一提米加珍,他满脸就笑开花。有一回看电视,见到电视里问一个男人:如果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你会先救谁。蒋汉在旁边说,妈你不要生气,如果是我,可能会忍不住先救米加珍,再来救妈。因为妈妈一定会原谅我。蒋汉的母亲回答说,我不会生气。因为如果你不救加珍,你自己也活不下去。我宁可没有自己,也不能没有儿子。蒋汉的父亲为这事还臭骂了他一顿。蒋汉的母亲边说边抹着眼泪。这个日子,本是她的蒋汉最幸福的时刻,但他却一个人默默在躺在地底下,孤单单地被冰冷的水泥所覆盖。

  马元凯告诉米加珍这些话时,米加珍一直抹眼泪。她知道,就算蒋妈妈是无意,却也是因为她的惊扰。因为她的一纸婚书,如利刀彻底切断她与蒋家的亲缘。蒋家原本在此之后,有四口人,以后还会增加或延续。而现在,没有了蒋汉,这个世界将会很快结束蒋家,像删除文件一样,从此没有他们的痕迹。米加珍哽咽着说,我懂蒋妈妈的心。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的。

  马元凯说,往后,我是蒋家的儿子,你是他家的女儿。他们家的事,就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要替汉汉为蒋伯伯和蒋妈妈送终。米加珍说,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是他们家的女儿。我让杨小北当他们家的女婿,他一定会同意的。马元凯说,你算了吧。我估计蒋妈妈看到杨小北,就会来气。米加珍说,不至于吧。蒋妈妈心地很善良。马元凯说,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事。他们已经知道汉汉为什么大清早就出门。难道你以为他们心里不为这个生气?等于是杨小北把汉汉约上了断头路,杨小北没死,而汉汉死了。有这个前提,他们见了杨小北会有好脸色?米加珍没回答。心里却在为杨小北叫屈。杨小北又怎会知道桥断了呢?他自己也摔下去了呀!

  见米加珍没说话,马元凯说,更何况,杨小北明知汉汉紧跟着他要过桥,却没有留在桥头拦下他来。依我看,他心里可能巴不得汉汉死掉,不然,他哪有现在这样的快活日子?米加珍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马元凯,你胡说!杨小北不是这种人,他只是没有想到而已。马元凯说,好,就算我是胡说,那他杨小北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只想他自己,就一点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人紧跟着他过桥?就算没记得蒋汉,可还有其他过桥的呀!

  米加珍回来的一路,蒋汉母亲的话和马元凯的话交替回响在她的脑海,这些话在她的心里碾来碾去,碾得她的心阵阵疼痛。

  米加珍知道自己开始流血。

  六、为鱼而哭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婚姻生活以艰涩开始,渐进平淡。虽然流血带伤,但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那些事情业已过去。重要的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他们心照不宣,一起努力地修复这道深深的伤口。

  杨小北依然骑着摩托上班,只是车后永远都坐着同一间办公室的杨太太米加珍。每次过桥,米加珍都会紧张地抓着他的腰,而杨小北但逢到此,亦会心有余悸,情不自禁放慢速度,仿佛担心新桥再一次坍塌。

  有一天黄昏,阳光斜照在窗前,淡黄色的,给屋里添了些暖意。杨小北和米加珍坐在沙发上,一边翻阅报纸杂志,一边聊起这感受。杨小北说,其实我知道白水桥绝不会再垮,可是我就是条件反射。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米加珍说,我也是呀。每次一到那里,心就狂跳,我跟自己说,都过去了,没事了,可它还是不听。我还问过马元凯有没有这样,按说他也应该有障碍的。马元凯却说他没有。还说我们是做贼心虚。这家伙,真是混账。

  杨小北的心蓦然就阴了下来,仿佛马元凯的话是一阵风,这风刮过来一大片浓云,呼啦啦就遮蔽了他的心空。米加珍见杨小北的脸色变得阴沉,忙说,你不要理睬他,他那张嘴一贯就是这样损。杨小北淡淡一笑,说我不理睬他,他就不存在吗?

  两人本来聊得很好,因为马元凯的话,气氛变了味,聊不下去了。天黑下来,太阳落山,暖意也消失。头上的节能灯,照得满屋通亮,炽白的光下,两个人的脸色都白得惨然。

  杨小北满心萧瑟,便不再多言。电视剧开始了,古装戏,皇帝和佳人的爱情故事。一屏幕都是眼泪。两人都在看,但其实谁都没看进。回肠荡气的剧情变得索然无味。米加珍想,不是很大度的吗?怎么这么小气了?而杨小北则想,这话就算马元凯说了,你又何必这时候说出口?两个人都把事情放在心里想,却都没有讲出来。电视剧演完了,杨小北说,算了,睡觉吧。米加珍也说,好吧,睡觉吧。

  夏天到来的时候,白水河更黑了。风一吹,扬起阵阵恶臭。走近河边,气味更是刺鼻。米加珍的外公有一天外出迷路,走到那里,一个人坐在河边痛哭流涕。河边的树正在慢慢死去,只青草生命顽劣,倒还碧绿着。米加珍外公哭道,这是白水河呀,怎么可以这么臭呢?我的鱼呢?都臭死了吗?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一个路人以为老头要寻死,打了报警电话。结果过来两个警察,问米加珍的外公为何而哭。米加珍的外公说,水好臭哩。我在这里打过鱼,现在鱼都被臭死了。我哭鱼。警察笑了,说你打鱼回家,把鱼吃掉了,那时你有没有哭?外公说,鱼喜欢我。我抓它时,它活蹦乱跳。鱼不喜欢被臭死。两个警察越听越想笑,知这老头脑子有些不清楚,便问他住在哪里。米加珍的外公根本不睬他们,却还是哭,又说鱼儿好可怜,都被臭死了,怎么办呢?两个警察问不清米加珍的外公住在何处,便只好将他带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米加珍的外公依然不停地哭泣。他哭白水河不清了,又哭它太臭,最后还是哭鱼,说白水河没有鱼,怎么叫白水河。哭得整个派出所的警察都发笑,所长忙不迭地派出几个人查找他的家属。好容易电话问到米加珍那里,米加珍吓了一跳,丢下手上的活儿,连忙赶去派出所。杨小北那天出差去了荆州,公司便让马元凯开车送米加珍过去。米加珍的外公见到米加珍,立即忘记了白水河的鱼。他拉着米加珍的手兴高采烈地对警察说,这个丫头我认识,她是我的宝贝。然后他看了看马元凯说,你是汉汉?你回来了?说罢又对警察说,这是我的外孙女婿,叫汉汉,也是我的宝贝。马元凯忙说,外公,我是马元凯。米加珍的外公又说,哦,原来我们珍珍嫁给你了呀。也好也好。你爸妈都是我车间的。米加珍制止了他的话,对警察说,他有病,就只会乱讲话。警察说,我们知道。说罢便把米加珍外公哭鱼的事讲述了一遍。米加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流了眼泪。警察说,老人家心地很善良。不过,对这样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你们要注意,一是不能让他单独出门,二是要在他的衣服上缝上家庭住址和电话,万一丢失,也好送回去。米加珍一一点头答应。

  回家的路上,米加珍的外公不停地对马元凯说,你有汽车啊。是给我们家珍珍买的吗?珍珍你好福气。米加珍扯了一下外公,说不是的,是元凯自己的车。我没有这个福气。米加珍外公说,元凯是你男人,他的车还不是你的车?米加珍又扯了下外公,说外公,我的男人是杨小北。你不要乱讲好不好?米加珍外公茫然地四下张望,说杨小北是谁?我认不认识他呀?

  开着车的马元凯便哈哈大笑,说外公真是好眼力。米加珍的外公也高兴地跟着他一起笑。米加珍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也是巧,一个记者去派出所办户口,听说有个老头为白水河的鱼痛哭不已,便跑过去看热闹。米加珍外公的眼泪突然让他感动。于是他跑了几天调查,写了一篇关于白水河污染的调查报告。文章登上了报纸。米加珍外公哭鱼的事成为文章的引子,报上甚至还配发了米加珍外公抹眼泪的照片。市里领导看到报纸,心情沉痛,开会说不能让我们的老人为河里的鱼流眼泪,一定要治理白水河。

  文章发表时,米加珍外公已经回家大半个月,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突然有一天,隔壁左右的人都来看望他。米加珍的外婆也莫名其妙。一问才晓得,米加珍的外公糊糊涂涂地哭一场,竟哭上了报纸。

  领导开腔说了话,事情就会办得迅速。至于怎么办或是如何办得更合理,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在办就行。这时候的执行者通常都没理智。治理白水河立即开始了行动。先是关闭了印刷厂,断绝污水源。然后河两岸的排污孔一一被堵塞。最后,开始在河边植树种草,说是要把这里的河岸变得像花园。

  印刷厂的地皮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开发商很快圈地修墙。围墙上画了一个有着小桥流水的豪华居民小区。周边一大片杂乱的住房都被圈进小区的版图。转眼之间,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的居民全都面临搬迁的局面。先前大家还兴高采烈,但获悉搬迁补偿费奇低之后,兴高采烈便换成了义愤填膺。有一伙人暗中呼吁居民联合起来抗拒搬迁。待真要出头组织时,却连呼吁者都退缩在后。枪打出头鸟,早有古训这么说过,明白者谁又愿意挨这一枪呢?更多的居民都是老实巴交之人,见官就怕见强就让地过了一辈子。可为一根针与邻居天翻地覆地吵架,却不敢为一幢房跟来势凶猛的开发商顶撞。架不住各种人士的层层动员以及威胁利诱,纵是满腹委屈,最后还是自认倒霉为妙。

  米加珍和杨小北租住的房东家也在搬迁之内。房东有亲戚在市里工作,便十分抗拒这样的动迁。认定开发商仗势欺人,克扣补偿款项,于是决意要当钉子户。房东欲拉杨小北一起行动。因为杨小北为结婚将这套租房进行了装修。他本计划在这里住上几年,攒点钱再买一套自己的新房。孰料才过不足半年,便要另寻住处。虽然他的装修花销并没多少,可只住半年,到底还是很吃亏。徜要再去寻房,再次装修,也分外伤人脑筋。杨小北对此也恼火透顶,随着房东一起破口大骂。骂完后回头跟米加珍说,瞧瞧,这事竟然是外公惹出来的。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似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怪外公呢?外公只是心疼白水河的鱼罢了。杨小北说,可是外公多事干吗?他这一闹腾,害多少人家鸡犬不宁。

  米加珍觉得杨小北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可是又还是觉得不悦,暗想,外公是个病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想,不悦感便又加重。

  恰好那天马元凯为行业设计评奖的事打电话给米加珍,电话里听出米加珍心情不对,便问出了什么事。米加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杨小北抱怨外公的话说出了口。马元凯说,放屁!怎么能怪外公?白水河的鱼都死光了难道也是外公弄的?外公是个有大爱的人,所以才会为白水河的鱼担心。他杨小北就只会操心一点蝇头小利。这种自私的人,我讲都懒得讲他。

  马元凯的话并没有让米加珍释然,倒让她的心情更加恶劣。米加珍说,马元凯,杨小北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他根本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马元凯说,不自私?他要不自私,汉汉会死吗?米加珍厉声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不说那桥是杨小北炸的?马元凯说,好好好,你的老公你护着。我只护着汉汉,没有他,你不晓得,我好寂寞。米加珍心软了,说往后你别再讲这种话。过去的事情我只想让它过去。马元凯说,我也愿意这么想。可是它过得去吗?汉汉虽然化成了灰,可灰上面却摞着一座坟。你能当它不在?

  这一天,米加珍都在想马元凯的话。杨小北去武昌与客户商讨铁节灯架的尺寸,下班后米加珍一个人回家。她慢慢走到白水河边,河水依然黑如墨汁,臭气从河面一直蹿上岸。每天都有清除污秽的船在河上工作。据说再过一阵,河水便会渐渐返清。米加珍想,她和杨小北的婚姻,是相爱的两个人的结合,不能让过去的事情一直影响他们。他们俩人共有的那道伤,也须尽快痊愈。

  米加珍过了河,心里的想法愈加坚定。她推开屋门,却见杨小北正在忙碌。餐桌上摆着米加珍爱吃的菜。杨小北腰缠围裙,说怎么回来这么晚?米加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杨小北笑道,感动了吧?米加珍怔了几秒,才说,当然感动。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我以为今晚会吃方便面哩。

  杨小北走近她,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埋怨外公,外公是个病人,根本不关他的事。是我不理智。我错了,我知道你对外公的感情。所以我抓紧时间,一分钟也没有休息,拼了命赶回来,好用实际行动认错。米加珍说,路这么远,你这样会太累。杨小北说,我不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累。

  杨小北的一席话,令米加珍热泪涔涔。米加珍说,我回来晚,是因为我走到白水河,坐在那里想了许久。杨小北说,想些什么?他的神情有些紧张。

  米加珍说,我想过了。不要跟房东一起闹了,我们搬家吧。搬到河对岸去。杨小北惊异道,不想住这边了?不是说一定要住在离外公外婆近的地方吗?米加珍说,虽然是这样,可是每天要过桥。一过桥,就仿佛有人在提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好像身上的伤口,夜里复原了,可早上过桥时,又让它裂了开来。我不想这些伤心的往事干扰我的心情,我想让那一切赶紧过去。

  杨小北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紧紧拥住米加珍。这样满带激情的拥抱自他们结婚后,几乎再没有过。杨小北想,这正是他深爱着的米加珍。通情达理的米加珍。深明大义的米加珍。米加珍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其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但除了眼泪,米加珍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她的心情。最后米加珍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我们的生活。杨小北亦哽咽道,我也这样想。我们要赶紧忘掉那些事,不然,我们都会累得活不下去。

  米加珍的外公外婆一百个不愿意米加珍住到河对岸去,外婆说,住在这边,离外公外婆只几步路,外公天天都可以看到你。现在住远了,外公找你该怎么办?但米加珍执意要搬走。米加珍说,我会经常过来看望外公外婆的。每个星期至少回来一次。米加珍的外公说,三次。要回来三次。外婆说,珍珍翅膀硬了,让她自己去过吧。米加珍听外婆这句话,鼻子酸酸的。但外婆的话是对的。

  公司附近都是新修的小区。杨小北很快找到他们所需要的房子。两室一厅,面北朝南。房间的家具一应俱全,他们几乎不需添置什么。只要扛了被子过来,即可生活。也因为此,房租便比河对岸的民房要贵出许多。米加珍有些犹豫,担心房租过高,生活压力会太大。但杨小北坚定不移。杨小北说,这可以让我更加努力赚钱,我保证绝不会因为房租贵而降低我们的生活质量。

  米加珍对杨小北的回答非常满意。

  他们在新房子里,像新婚一样。这天没有过桥,晚上突然觉得心里很松快。于是两人都很兴奋。杨小北提议早早洗澡上床,米加珍依允了。他们就像初谈恋爱时那样疯狂,一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杨小北抚着米加珍说,我感觉好像今天才结婚。米加珍说,真是的,我刚才也这么想。

  七、失败是因为我还活着

  米加珍搬去新居不久,米加珍的外公突然上吐下泻病得爬不起床。米加珍和杨小北便赶紧请了假,将他送进医院。医生说,以后他的体质会越来越弱,脑袋也会越来越糊涂。身边必须要有得力的人照顾。米加珍的母亲想了想,说珍珍已经成了家,不再需要你们照顾,不如回琴断口吧,这样我和珍珍爸爸也好照顾你们。外公外婆虽然舍不得米加珍,但米加珍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男人,实在不需他们作靠山,也就只好搬回到女儿家。但是,每个周末,米加珍得回来看望外公外婆。外公已经糊涂得不会提要求了,但外婆知道外公的心,这要求是外婆提出来的。米加珍自然满口答应。

  最初的时候,杨小北总是和米加珍一起去琴断口。杨小北骑摩托,米加珍戴着头盔坐在后面。有一天,杨小北在宿舍里停摩托车,一个老人家盯着他看。他有点莫名其妙。问老人家,你是在看我吗?老人家说,你这个年轻人,长得也蛮好的,怎么能害死汉汉又抢走他的珍珍呢?正欲走进门洞的米加珍听到这话突然转回,她拉开杨小北,训斥老人家道,你少瞎说,汉汉死跟我们没关系。老人家有点紧张,忙说,大家都这么讲,又不是我编的。

  这一天,杨小北一直很消沉。他不想说话,心乱如麻。只觉得生活的石头,又开始朝他砸来。无论米加珍怎么安慰他,全都无济于事。杨小北说,难道这里的人都这样看我的?米加珍说,怎么会?实事求是,汉汉的死,跟你无关啊。杨小北说,老人家说,大家都这么讲。米加珍说,你不要信他的。他老了,瞎说八道哩。杨小北说,你这个话是实事求是吗?

  米加珍没法回答。她想了想,然后说,干脆,你不用每个星期都陪我来,免得见到那些人,白白惹些烦心事。杨小北说,可是怎么跟你家里人交代呢?米加珍说,对了,公司要推选作品参加行业设计大赛,就说你在家忙着参赛。怎么样?我爸妈只要听说在忙事业,绝对会全力支持。杨小北说,这样行吗?米加珍说,百分之百。反正又不是说谎,的确有这件事,蒋经理下周就会宣布。

  正如米加珍所说,公司果然宣布要选送作品参加行业设计大赛。据说奖金很高,还说,如果中奖,作品很可能会被汉阳一家豪华小区选用做标志性图案。所有的镂空大门、围墙以及别墅装饰门窗,都会以这个图案为主。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比赛,成功则名利双收,公司也会接下一笔大单。杨小北仔细看了看设计要求,觉得自己有实力为此一搏。

  米加珍却放弃了竞争。米加珍说,我们家有杨小北一个人参加就可以。我要全心全意为杨小北做好后勤。大家便都笑说米加珍看来是个贤妻良母式的人才。只有吴玉,吴玉说,米加珍说漂亮话,知道她怎么设计都不如杨小北,不如摆个高姿态。杨小北帮着米加珍辩解,说才不是哩,米加珍以前在公司也得过好多奖。她这次是为了我全力做事才放弃的。吴玉笑道,以前的奖,还不都是蒋汉帮的忙。蒋汉牺牲自己时间,把最好的创意送给米加珍,自己留个次的。所以每次都是米加珍得奖。这个我太清楚了,不然米加珍工资哪里涨得上去?蒋汉说,米加珍得奖,比他得奖更让他开心。

  杨小北不信,问米加珍可是真的。米加珍默然半天才说,是真的。蒋汉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愿意这么做。但你不必如此,你跟他不是一类人,你不必违背自己的心愿。杨小北说,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完却想,那么,我是哪一类的人呢?我的心愿又是什么?或者,我就是那种不愿意为别人作自我牺牲的人?想罢,他心里有点乱。

  吃过晚饭,米加珍在洗碗,杨小北坐在沙发上,还是想着这句话。他想了又想,觉得米加珍说的话是对的。他的确不是蒋汉那种人。他的确不愿用自己的设计成果署米加珍的名字以买她的欢心。如果他靠这种方式来获取爱情,那么这样的爱情迟早变质。米加珍离开蒋汉,应该就是最好的说明。想到这里,杨小北心下释然。睡觉前,他对米加珍说,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应该实事求是,有什么能力就做什么样的事。你同意吗?米加珍一边拉扯被子一边笑说,我同意。这还用得着想吗?我先就说了你不是蒋汉那种人,你不必违背自己的心意。

  对于米加珍心不在焉的回答,杨小北多少有点失望。他想,米加珍并没有理解他真正的想法。

  杨小北决意全身心投入设计。这是他来铁艺公司第一次真正显示实力的时候,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更何况,这里还关联到经济收入。如果获了奖又为公司争得了项目,他的年度奖金应该可达十万元。这样,他很快就攒够买房的首付款。

  周末的时候,杨小北也不用到琴断口米加珍家去了。米加珍全家人果然都说,男人干事业顶要紧,加珍一个人回来就行,你忙你的。在米加珍回家的时候,杨小北便去青山。他在哥哥家住一晚,然后到省图书馆查看资料。在读书和查看资料的过程中,他突然涌出许多的想法和创意。他不停地画,想寻找最能触动他的东西。他有时竟会因为自己的某一个构思而长久激动。

  这个时候的米加珍一身轻松地在父母家休息。米加珍平常上班,回家还要做饭洗碗,洗衣搞卫生也是她的事。杨小北不是不想帮忙,但他自小住宿学校,根本不会做家务。一旦行动,不是丢这个,就是砸了那个。米加珍见他做不好,自己断后的事情更加麻烦,便索性免了他的劳动权。米加珍对自己全揽家务活并没有意见,因为她觉得女人应该这样。在她家里,她的母亲就是这样生活的,她的外婆也是这样生活的。所以米加珍觉得自己照顾杨小北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回到家里,米加珍还是觉得很累。这里是她无所顾忌任性撒娇的地盘,有时候,她也会哎哟哎哟地叫唤得响。米加珍的母亲说,哪里需要你每个礼拜都回家看外公外婆呢?就是想让你回来休息两天。我们珍珍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做过家事。一结婚居然要去伺候男人,真是让外婆和妈妈心疼死了。外婆也跟着说,如果是汉汉,我们珍珍就享福了。汉汉什么家事不会做?汉汉的菜也炒得好,比我都强。米加珍的母亲说,是啊,有一回汉汉还跟我们珍珍烫头发,那个技术好的呀,我都看傻了。

  家里人说的都是实话。以前米加珍跟蒋汉在一起玩的时候,大多都是米加珍看电视或是跟马元凯两人闲聊,然后等着蒋汉做好饭菜,喊他们上桌开吃。蒋汉的厨艺不错,专门去餐馆跟人学过。马元凯笑他说,这是专门为了让米加珍吃得舒服去学的。蒋汉心静,还学了许多生活手艺。有一次米加珍喜欢的一款皮包被划破了,蒋汉便拿过去修补。他在破的地方另寻彩色软皮做成装饰,结果比原来的还要有味道。蒋汉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生活就是围着米加珍转。米加珍虽然觉得很享受,却也总是不满他的胸无大志。她爱上杨小北,或许正是与此有关。对于家里人老提蒋汉,米加珍会沉浸在往事中想上一想,但经常也会烦。有一次米加珍对着家里四个老人说,我宣布,以后这个家里不准再提汉汉两个字。因为我现在的丈夫是杨小北。我们要忘掉过去,好好生活。米加珍的父亲马上表态,说珍珍说得对。我们不能老是把汉汉搬出来说,影响珍珍的心情。米加珍的外婆也同意了,说是啊,日子还是现在的紧要。

  米加珍回家的时候,大多是坐的公共汽车。有一天,出了厂门,还没走到汽车站,遇到马元凯。马元凯正开着车。他在米加珍身边停下,大声说,米加珍,到哪去?米加珍说,回家。马元凯说,哪个家?米加珍说,琴断口。马元凯说,正好,我也回去,免费搭你吧。米加珍高兴道,真的啊!我好运气。说罢便上了马元凯的车。

  米加珍好久没有坐马元凯的车了。马元凯又换了新车。米加珍说,比原先强多了。马元凯说,强什么强呀,腿不行了,踩不下离合器,就只能开自动挡。这种傻瓜车,开起来真没劲。米加珍说,男人就是好显摆。开个车,简单方便就好,却偏要让手脚忙个不停,好像这样才显得有聪明才智似的。马元凯大笑,说那是当然。不过再聪明也不如你们女人。脑子一算计,什么都想清楚了,男人却半天没醒过来。米加珍说,你这是在说我?还是说吴玉?马元凯说,扯什么吴玉。要说吴玉那丫头比你还是要聪明点。米加珍说,怎么讲?马元凯说,因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她放弃我;而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你选择杨小北。米加珍说,我当然知道我要什么。我要爱情,因为爱情能创造一切。马元凯说,看看,就说你是傻吧!但吴玉却明白,爱情不是一切,也创造不了一切。米加珍说,那是她不明白真爱到底是什么。马元凯说,不,她是对的。爱很伟大,但爱情却很脆弱。不信你走着瞧。米加珍说,你不恨吴玉?马元凯说,当然不恨。因为我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我很高兴地同她分手。这世上,有无数的困难,不是靠爱情就可以克服。你信不信?米加珍很干脆地回答说,不信。马元凯说,要不多久,你就会信。

  这之后,米加珍就经常在公共汽车站的附近遇到马元凯。

  马元凯单身一人,每周回父母家,也是理所当然。米加珍很快意地坐他的便车,两人在车上轻松地聊天,当然也聊许多的往事。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太长,几乎是从小到大,因此,不论聊什么都容易有默契。

  有一天,米加珍刚上车,马元凯递给她一个文件夹,淡然道,看看这个。米加珍打开来一看,都是设计草稿。那熟悉的构图和笔画,甚至纸墨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下子就撞击了她。米加珍说,是汉汉的!马元凯说,还用问吗?我清理汉汉的遗物时收集起来的。汉汉有许多没完成的构想。米加珍说,你的意思是?马元凯说,我可不是想帮你,或是你家杨小北。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想让汉汉也参加这次的设计比赛。我想请你替他挑出有创意的作品,然后完善它。我们对外说是他生前画好了的。汉汉以前没得过奖,因为都帮你做了。你是否也还他一次人情?其实也是最后一次。

  往事一下子就浮现而出。米加珍,过来签个名!蒋汉大声喊叫的声音也犹在耳边。蒋汉经常画完图,然后由米加珍懒懒地走过去签署上自己的名字。想到此,米加珍说,好的,交给我吧。马元凯似乎有些惊讶,说你就这样答应了?米加珍说,难道还要怎么样?马元凯说,我好感动,看来你还记得汉汉的好。米加珍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米加珍心知自己没有能力为蒋汉做得更好,更何况她的实力远不抵杨小北。但她并不想让杨小北帮忙,因为这会让杨小北深有压力。评选必有胜负,她不愿杨小北输,却又很想蒋汉能有机会出头。设若蒋汉得了大奖,这个奖项或许能减轻她对他的负疚。

  为了这个,米加珍又有点烦。可这件事她还必须得做。生活就是这样,它永远不会遂你心愿,却只能让你听从它的调配。

  米加珍想了又想,便去找她的同学。她的同学都是学设计的,有几位水平也相当高。米加珍求到一个陈姓同学门下。陈同学深知米加珍与蒋汉的过往,一口答应。蒋汉有一幅将蝙蝠变形的构思。线条干净简单,乍看只是抽象美丽的曲线,细看却是变形的蝙蝠。寓意吉祥,很合中国人意。米加珍看中了这一幅,陈姓同学也觉得不错。便拿回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细节修改和完善。再拿给米加珍看时,效果很令米加珍惊喜。

  米加珍将完成的画稿交给马元凯。米加珍说,你拿去交吧。我没有告诉杨小北。马元凯一边大为夸奖,一边说,米加珍就是米加珍,汉汉也算没有白爱你一场。说完马元凯顿了一顿,盯着米加珍,又说,如果告诉了杨小北,他会杀了你?米加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评选是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公司只有一个参赛名额。设计小组和公司高层都参与了投票。第一轮投票结果,杨小北和蒋汉的作品在众多设计中脱颖而出,分别得票第一第二。杨小北将凤凰变形,华丽而雅致,细节处理,尤见精湛。大家纷论说,这样的图案在什么样的背景下都会大受欢迎。设计室几个业务骨干,一致认定杨小北更胜一筹。

  杨小北坐在窗下,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很明媚。他面带微笑,这笑容里有着明朗、健康以及自信。听得同行议论,他满心喜悦。这是他的用心之作,以他自知自明的判断,他的作品当会顺利胜出。

  第二轮投票即将开始。突然有一个人说,我觉得应该侧重选送蒋汉的。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对死者还是对活人,都是一个安慰。杨小北诧异了一下,觉得这话未免过分。刚想回答,却另有一个声音说,我也同意。更何况,与蒋汉竞争的是杨小北。杨小北的才华埋没不了,但蒋汉却永远埋在了泥土之下。

  杨小北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是马元凯。马元凯的目光挑衅似的望着杨小北。杨小北原想说几句什么,待话到嘴边,他却觉得面对这样的场面,自己已无话可说。

  第二轮投票结果很快出来,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小北只得了一票。现场顿时一阵感叹式的“哦——”然后便又一片寂静。大家的目光都在寻找杨小北。

  明亮的阳光已经斜出窗口,此刻的杨小北有如被阴影笼罩。众人的目光,像是聚光灯,令他觉得刺眼。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答案无非如此。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这是大家选择的结果,我不会有异议。因我知道我失败的原因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我还活着。

  坐在角落里的米加珍紧张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后,她的眼里充满泪水。杨小北讲完后,朝米加珍投去一眼,他看到她正泪光盈盈。

  这天的夜晚,杨小北有些躁,翻来覆去睡不着。米加珍见他如此,温柔地偎过去,说你今天的话讲得很好。重要的正是,你还活着。杨小北说,你觉得这事对我公平吗?米加珍说,当然不公平。只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心里会为此而宽慰许多。杨小北说,你这样想?米加珍说,是。杨小北说,那么,你的那一票,是投给了活着的我,还是给了死去的他?米加珍说,我投给了你。杨小北说,那唯一的一票,是你投的?米加珍说,我想是吧。

  杨小北的心仿佛一下子放松许多。他搂过米加珍,说够了。我只需要这一票就够了。其他的,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米加珍说,你这样想就好。这一回,权当我们向蒋汉赎罪吧。杨小北说,你真觉得我们是戴罪之身?米加珍惊异道,难道不是?蒋汉到底是因我们而死。

  杨小北松开了米加珍,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失望。他说不出理由。然后他就进入了他的情绪低落期。

  那些无处不在的阴影每天压迫着他的心,令他窒息。同事们的眼光,有如探照灯,能照亮他内心每一个死角。他很畏惧这些光。但只要一转过脸,他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如果不是杨小北,蒋汉哪里会死?又说,杨小北巴不得蒋汉死掉,这样他就能把米加珍弄到手。还有说,杨小北早知道桥要垮,特地这天约蒋汉去谈事。杨小北经常觉得自己的背脊,已然被无数手指戳烂。

  周末的时候,虽然他已不再忙碌,但他依然没有随米加珍去琴断口。他常常茫然地一个人坐在窗前。仿佛在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数不清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他却不知这苦恼来自何处。

  这个周末,米加珍又回了家。杨小北早上懒得起床,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事。突然有电话来找米加珍。杨小北告诉对方,米加珍回娘家去了。对方说,你是杨小北吗?杨小北有些惊讶,说是啊。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米加珍的同学。然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在业内颇有影响的名字。杨小北便说,哦,陈先生啊。我看过你的作品,非常喜欢。对方亦笑道,我也早听说你是个才子。说罢请杨小北向米加珍转达他的歉意。这次的行业大赛,蒋汉的“福”字系列在终选时没能入围,一个奖项都没能拿到。他感到非常抱歉。杨小北有点奇怪,说你为什么要抱歉?对方说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给他,对他报有很高的期待。结果,他没有帮助蒋汉成功。杨小北惊讶道,蒋汉的草图?蒋汉的作品是你画的?对方说,你不知道吗?哦,是这样,蒋汉有一个构思意向,米加珍请我帮他完成。想让蒋汉这次能获奖。又说毕竟他们俩相爱了一场,而蒋汉的死她也有责任。我理解米加珍,也很想让蒋汉这次能胜出,只是运气不好,还是落选了。杨小北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杨小北原来觉得窒息的心仿佛堵得更加厉害。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去请人帮忙,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难道害怕说出来他会阻止?又或者怕他窃取蒋汉的构思?他在她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既然米加珍如此希望蒋汉得奖,那么,他那天所得的唯一一票是否真是米加珍所投?

  杨小北觉得自己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洞下坠着。

  八、再一次头破血流

  一连几天,杨小北都阴沉着面孔,与他的往日,全然不同。大家都以为是他的作品未被推荐的缘故。有一天杨小北上厕所,听到隔壁女厕有两人在高声说话。一个说这几天光看杨小北的脸色就够了。另一个说,杨小北真是太小气了。再说蒋汉的作品又没得奖,他应该得意才是。

  这边的杨小北想,小气的是我还是他们?

  米加珍也觉得杨小北的情绪低落不在道理。心想这事也犯不着气成这样吧?但米加珍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倒还是百般地安慰他。杨小北对于这个安慰,也不辩解。连米加珍都不能理解他,他又何必多说。

  杨小北的心情低落显然不是因为参赛作品的落选。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作品更好,这就够了。他的困扰,乃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够摆脱蒋汉,是否能够依靠时间冲刷掉蒋汉之死落在他和米加珍之间的阴影。这个人至少到现在都仿佛一直站在他的家里,或微笑或沉吟或冷眼或哀伤地望着他们。他呵出来的气息,一直弥漫在杨小北和米加珍之间。于是,人人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人人都会不时提示着他的死亡。是谁邀约他大清早过河?是谁没有在这条死亡之路将他拦下?是谁致使他从此一去不回?这个阴魂未散的人,令他和米加珍永远生活在愧疚之中,想到他便有诚惶诚恐之感。而他们原本明媚的爱情,也因之而变得疑云层叠。

  这一切,杨小北想,只是因为他邀约了蒋汉,只是因为白水桥恰好坍塌,只是因为他没有抱伤留在桥头守候。于桥来说,只是凑巧,于他来说,完全无意。但周边所有的人都一次次传达给他一份难以承受的责任。杨小北想,这样的责任,又叫我怎么能扛得起呢?

  终于有一天,郁闷中的杨小北,想到了离开。只有离开这里,离开曾经有蒋汉出没的地方,才会让他摆脱覆盖在他头上以及他的家庭那道深浓的阴影。南方有明亮的天空,有青绿的原野。阳光清风,足以照亮他和米加珍之间的暗角。南方也有事业的前景,以他们俩的专业,自可打下一片江山。

  杨小北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心里竟兀自冒出一份兴奋。他试探着跟米加珍商量着南行。但米加珍简直连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杨小北愕然道,你怎么想都不想一下呢?米加珍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哪里能离开这里?我家有四个老人啊。我是他们的心头肉。让我离开他们,不就是挖他们的心。杨小北说,别说得这么夸张。多少人都是独生子女,人家还不是一样在外面闯荡江湖?米加珍说,我家不同。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我要一走,估计他们俩隔不了几天就死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小北有些不悦,说你有没有替我想想?你觉得我在这里呆着会舒服吗?我每天都觉得蒋汉就像是跟在我身后,人们看我的时候,同时也在看我身后的那个人。我哪有一分钟的自在?米加珍说,你这个话才是真的有些夸张。蒋汉死都死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杨小北说,他要是活着,反倒是没事。正是因为他死了,才让活着的我无法舒服。米加珍说,算啦。不就是一个比赛吗?何必这么耿耿于怀?下回你画个更好的就是,反正蒋汉也不可能再与你竞争。

  杨小北听到此,扭头而去。

  这天的夜晚,杨小北想到了只身南行。他暗思,这样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和米加珍离婚?想到这个,他的心居然痛得一阵抽缩。他知道自己很爱米加珍,一心想要跟她过一辈子。然而,在这里,在当下,他却有点过不下去的感觉。

  杨小北为着自己离开还是留下备受折磨。留是痛苦,走亦是痛苦。两份痛苦,旗鼓相当。正当他来来回回地琢磨时,有一天,米加珍一脸兴奋地回来,见了他便扑上去。什么也不说,一副害羞不过的样子,那神态令他想起他们初谈恋爱的时光。杨小北说,怎么了?米加珍说,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

  杨小北心空像是被点放了焰火,轰地一下,然后一派璀璨。他的惊愕迅速地变成惊喜。杨小北说,真的?是真的吗?男孩还是女孩?米加珍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说傻瓜,现在怎么会知道是男是女?只是说已经怀上了。杨小北便将米加珍抱起来转了一圈。高兴道,我要当爸爸啦!太好了!从今天起,我要好好为我的儿子赚奶粉钱。米加珍叫道,放下我。小心流产。我想要个女儿。杨小北说,都一样都一样,男孩女孩我都宝贝。

  杨小北最低落的时刻,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新生命的到来,挽救了杨小北的心情。他想,其他的,就算是天大的委屈抑或冤枉,又算什么?自己的骨肉至亲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他是为了证明父母的爱情来到这个世界。他特意让父母的一纸单薄的婚书,变成一条浓浓的血缘纽带。让两个没有关系的人,真正成为亲人。他是多么伟大。为了他,杨小北想,我必须放下一切,好好爱惜米加珍。因为我的孩子是通过她的生命渠道来到我的身边,我的生命因了这孩子得以延续。有了他,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孤单。

  杨小北转眼就回复了以前阳光般的明朗。他的心里突然分外充实。他想,算什么呢?米加珍将来是我孩子的母亲。她的一切我都能够原谅,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必在乎。有了米加珍和孩子,我的人生也足够饱满,这世界给我的也足够多了。

  从这天起,米加珍开始了她皇后般的生活。杨小北几乎不让她做任何事。米加珍说,不做事,傻瓜一样坐在那里,孩子在肚子里也会变傻。杨小北说,那就做一点雅事。比方散散步种种花到阳台上去看看鸟。米加珍哭笑不得。夜晚睡觉,杨小北打算睡在沙发上。米加珍说,为什么?杨小北说,我睡觉喜欢蹬腿,我怕踢着你的肚子,伤了孩子。米加珍笑得几乎软倒。杨小北忙扶住她,说慢点笑,哪有这么好笑。小心把孩子笑抽筋了。米加珍更是笑得不能自制。好半天,她才说出话。米加珍说,杨小北,你要正常一点。你不要把我和孩子都当成了豆腐。两人交涉半天,杨小北同意睡在大床,但各睡各的被子。杨小北说,我委屈十个月,把我的特权让给我的宝宝好了。见杨小北如此热爱孩子,米加珍觉得自己的幸福感比新婚时更加强烈。

  冬天又来临了。这年的冬天没有雪。阳光一直晴好。米加珍虽然腹已隆起,但穿着厚厚的棉衣倒也不是十分明显。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上班辛苦,又担心天冷容易感冒,想要米加珍留在家里专心养孩子。米加珍却说,让我一个人在家里,那还不闷死我了?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将来小孩子恐怕连话都不会讲。

  米加珍依然上着她的班。

  这天的清早,虽然没有下雪,但天还是寒冷得厉害。米加珍刚进办公室,马元凯突然冲进来。米加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马元凯颤抖着说,蒋妈妈睡不着觉,又多吃了安眠药。这一回,没有救过来。米加珍尖叫了一声,手上拿着的包,咚地就掉在地上。

  同一办公室的杨小北从他的桌前几个大步跑过来,大声说,出了什么事?米加珍说,蒋汉的妈妈……死了。杨小北怔住了,说为什么?马元凯说,还用问吗?心痛!杨小北说,是自杀?马元凯说,没说是自杀,只说睡不着,多吃了安眠药。米加珍开始哽咽,边哽咽边说,今天是蒋汉的祭日,已经三年了。说罢,她的哭声变大。周遭的同事都围了过来,闻讯大家纷然感叹生命的脆弱。

  杨小北没有说话。他的心也开始痛。几年前那个下着细雪的早晨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白水河里黑色的水,断桥,还有恍惚的灯光。三年了,这一切,就是这样一直追随着他的生活,亦步亦趋。

  马元凯说,我现在过蒋家去,你去吗?米加珍哭道,当然去。她说时望了杨小北一眼。

  杨小北拉了她到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杨小北说,你要干什么?米加珍说,我要过去,我得送她一程。杨小北说,你不要去!你怀着孩子,不要去那样的场合。米加珍激动道,那是蒋汉的亲妈啊!我能不去吗?杨小北说,你现在是特殊情况,没有人会怪你。米加珍说,我不在乎别人怪不怪,我在乎的是我的心。杨小北说,你的心我理解。可我在乎的是你的身体和我们的孩子。那里的氛围不好,你一哭一难过,出了事怎么办?米加珍说,怎么会?我身体很好。杨小北说,身体好也不行。你的命不属于你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去。米加珍说,这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是我必须去。无论如何,我都得去。

  杨小北板下了面孔。杨小北说,你完全可以请你家里的人帮助料理。再说不是还有马元凯吗?以你现在这样的状况,哪能去那样的地方?你扪心想想,是过去重要,还是未来重要。米加珍见杨小北真生气了,走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轻声说,当然是未来重要。但你要理解我。对于蒋家,我是罪人。不然蒋妈妈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不过去送她,你叫我这辈子如何得以安心?杨小北推开她,说我们需要下一次决心,或者说一次狠心。把与蒋汉相关的所有一切,都排挤出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这辈子都没办法过好。这次正是机会。因你怀着孩子,你不出现,理所当然。这孩子正是来拯救我们的。米加珍说,但是再怎么排挤,也排挤不掉我们以前的生活。蒋汉最亲密的人,除了他的父母,就是我。你能排挤得掉吗?杨小北说,我能。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能。只要我们合力,就能。米加珍说,我真的很爱你,而且远超出对蒋汉的爱。但像今天这样的结果,也都是因为这份爱而引起。我们有了爱情,但也不能不承担它的后果。这就是事实。

  杨小北挡不住米加珍,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在马元凯身后出门。冲动中,他欲追出去陪伴米加珍,但却被同事拦下。一个同事说,杨小北,你算了,蒋家的人看到你难道会好受?有你才有蒋汉的死,难道你忘了?另一同事亦说,是啊。米加珍这么做,更主要的还是替你赎罪。

  有你才有蒋汉的死。替你赎罪。同事很随意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仿佛说着一个全世界都已认定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生活依然不是平静的河流,再怎么努力,飞扑而来的还是石头。它们全都砸在杨小北的头上,令他头破血流。

  冬日的阳光惨白地落在窗边。杨小北走过去,对着阳光照看着他的双手,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凝视,发现上面是否真的有血。

  九、可见爱情很脆弱

  意外的事到底发生了。

  米加珍在办完丧事回家的路上,所乘客车被一辆货车追了尾。震动虽然大,但并没有人受伤。只是有孕在身的米加珍流产了。

  杨小北闻讯疯一样奔去医院。他很想大发一通脾气,然后大哭一场。但见米加珍业已哭得两眼通红,便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米加珍面带惶恐,不停地对杨小北说,对不起对不起。杨小北没有作声。米加珍说,你怎么不说话?杨小北说,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时候在医院的过道,杨小北看到了马元凯。自蒋汉死后,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马元凯,此刻的眼里露出善意。马元凯递给他一支烟,又拍拍他的肩,说放松点,别太难过,这是意外。杨小北闪了一下,他不想马元凯以这样的亲热拍他的肩头。杨小北推开他的烟说,意外也是一个生命。马元凯怔了一怔,说当然是生命。你们还可以有,人家却没了。那也是生命。后面的五个字马元凯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杨小北因此也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就没有难过的资格吗?我就不能因此而生气吗?

  米加珍没有住院,当晚米加珍的父母便接她回到琴断口的娘家。米加珍的外婆一边抹眼泪一边熬鸡汤。杨小北在那里坐了坐,觉得自己在此,反而碍事,便起身告辞说,我也帮不上忙,还是回家好了。米加珍的母亲说,你要放宽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家珍。想开点,你们俩还年轻,日子还长,孩子总会有的。杨小北说,我知道。

  摩托车像以往一样风驰电掣。路边的树在眼角边快速地移动。在南方,虽已是冬天,树上的叶子却也不会完全落尽,只不过失尽春夏的盎然生机,露一派萧瑟或是苍凉而已。有点像杨小北此刻的心情。杨小北沮丧到极点,他想,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得到。

  一个人回到家,趴在床上,杨小北放声哭了一场。

  米加珍在娘家休息了一个礼拜。她每天都会给杨小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跟杨小北说,她可以回家来调养。杨小北说,随你便。但米加珍每一次提及回家,她身后的一家子人,都极力反对。米加珍的父亲说,你那里有家里舒服吗?你回去还要给杨小北添忙。米加珍的母亲说,如果养不好身子,下一胎难得怀上。米加珍的外婆却哭兮兮道,必得养好身子才准走。今年一定要再怀上。不然,你外公就会认不识自己的重孙子。

  米加珍的外公已经痴呆得更加厉害。他什么都忘了,只认得几个家人。米加珍把家里人的话转达给杨小北。杨小北说,你听他们的就是。孩子要不要,再说吧。我无所谓。杨小北的淡然,令米加珍心里生出某种预感。她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与杨小北一起共同生养小孩。

  米加珍回来的那天,又开始了下雪。雪有点大,一片一片的,很快白了大地。衬托着白水河黑色的流水,铺白的原野更显得明亮。米加珍的父亲专程送她回来,杨小北此刻还没有下班。打电话过去时,说是公司有活要赶进度,所以无法提前回来。米加珍的父亲便说,干活有老婆重要吗?米加珍说,没关系。公司的事就是这样。说罢,心里有几分怅然。她想,她和杨小北的关系,将面临的是一道沟坎呢还是一座深渊?

  天黑以后杨小北才到家。他的大衣上满是雪花,米加珍忙上前为他拍打。杨小北说,身体还好吧?米加珍说,没事了。就是长胖了一点。杨小北说,胖不是缺点,是优点。往雅里说,是丰满,往俗里说,是性感。米加珍嘴一撇,说女人都想变瘦,但男人却愿意她们胖。真是想不到一起去。杨小北紧拥着米加珍,说不管胖瘦,只要是你,我都喜欢。米加珍眼眶便湿了,说你不生气吗?我真的很对不起。杨小北笑了笑,说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

  米加珍第二天便同杨小北一起去上班了。米加珍说在屋里呆了这么久,真是太无聊,还是要上班才有意思。一进办公室,同事们便围了上来。有说米加珍气色变得更好,也有说米加珍皮肤养得很白。当然,也有人鼓励她,说杨小北这么喜欢小孩,赶紧再怀一个吧。吴玉晚来几分钟,见米加珍便扑了过去,说米加珍,杨小北没有为难你吧?说罢,没等米加珍回答,吴玉又说,孩子的事要算在蒋汉的头上,不能怪我们米加珍。米加珍说,算了,你别再提蒋汉。吴玉说,怎么能不提?有了这件事,你们就和蒋汉家扯平了,谁也不再欠谁,是不是,杨小北?另有一些同事随声附和道,是啊,以后杨小北心里就不用背良心债了。你们因为蒋汉的缘故没了孩子,彼此两清。

  杨小北听得头皮发乍,他当即垮下面孔,大声道,这都是些什么话!吴玉看了看他,亦大声说,什么话?实事求是的话。杨小北瞪了瞪她,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便摔门而出。

  杨小北心里很愤然。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这种愤然针对谁。他甚至觉得因为蒋汉的死,令他备受折磨,而他却找不出折磨他的是什么。同事们的话,是的,是大实话。他们实事求是。可这样的实事求是于他又有什么公平?他和蒋汉谁也不欠谁了,他们扯平了。重要的是,他们真的相互欠了对方?

  春节前夕,杨小北对米加珍说,他准备回北方过年。他想看看他的父母。米加珍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应该去拜见公婆。杨小北说,不用了。米加珍说,为什么?杨小北没有说话。

  夜里,杨小北搂着米加珍,他搂得紧紧的,甚至有泪水流到米加珍的脸上。米加珍觉得讶异,低声道,你怎么了?舍不得我吗?杨小北说,是。是舍不得你。米加珍说,那就带我一起去呀。杨小北说,不用了。

  次日的早晨,杨小北吃早饭时,突然对米加珍说,我这次回去后,不准备再回来。米加珍震动了一下,望着他,却又仿佛早已料到。米加珍说,永远吗?杨小北没有回答,只顾着说自己的。杨小北说,春节后,我准备去南方沿海,那里有很多机会。米加珍说,那……我们呢?杨小北嘴唇颤抖了半天,说出了三个字,离婚吧。米加珍说,不再爱我了?杨小北说,爱。像以前一样爱你。但是生活不是光有爱就能过得下去。这份爱情上面负载的东西太重,我已经承担不起了。米加珍低头沉吟,好一阵之后,方说,知道了。

  当天下午,他们便去办手续。现在手续很简单,交钱盖章,拿离婚证,然后出门。原本两个亲密无间的人,走到露天下,发现自己与对方已是两不相干。

  米加珍想到路边拦出租车。杨小北说,还是我载你回去吧。米加珍点点头,便上了杨小北的摩托。摩托过白水桥时,坐在杨小北身后的米加珍突然将头贴着杨小北的背哭了起来。她想起那一次,她蹭坐杨小北的便车的情景。下车时,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其实正是那一眼,燃烧了她的心,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天夜晚,他们仍然住在一起。他们热烈相拥着,倒像又是新婚。

  杨小北走的时候,带着他来时那套简单的行李。马元凯闻讯赶来,反复说他非常惊讶。然后不停地追着杨小北问,非要这样吗?杨小北说,不然怎么样?马元凯说,一切都过去了。杨小北说,我以为一切会过去,但实际上,你也很清楚,是过不去的。吴玉亦赶去相劝,说我们都原谅了你。杨小北苦笑一下,说我不需要你们的原谅。因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吴玉说,关键是你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米加珍说,很简单,你跟马元凯不相爱吗?但是你们却坦然分手,为什么?

  吴玉看了看马元凯,马元凯也看了看她,两人同时默然。杨小北说,我原以为,有爱就能解决一切,现在我明白,爱和爱情是两件事。爱很伟大,但爱情却很脆弱。所谓爱情的力量原是我们所想象的,一直以来,我们虚夸了它,其实它经不起什么。与日常琐细相比,它就像玫瑰远不及杂草的旺盛和坚实。一有风吹草动,它便溃不成军。

  马元凯低声说,我送你到车站吧,当初是我接你来的。吴玉也说,我也去送你,我们善始善终。杨小北说,既然这样,随你们。

  车到琴断口,杨小北和米加珍要一起去米加珍家打声招呼。马元凯和吴玉留在车上。望着他们的背影,吴玉说,我还是有点难过。马元凯说,生活还要继续。吴玉说,你会爱上米加珍吗?马元凯说,也许吧。吴玉说,你的腿瘸了,米加珍结过一次婚。你们俩现在还蛮般配哩。马元凯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小北和米加珍刚上小路,笑声传到他们耳里。米加珍说,他们一定在笑我们。杨小北说,我们两个是很可笑。米加珍说,其实是生活本身很可笑。杨小北说,是呀,我们不过是生活里的佐料罢了。

  走着时,杨小北突然看到了那块有着“琴断口”三个字的路牌。他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米加珍坐在酒吧跟他讲述有关知音的故事。他们当时还聊了些什么?米加珍的外公说,距离近了,你身边的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看来真是说对了。

  米加珍突然说,那一次你说,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这话,现在全都应了。杨小北说,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记得你说的一句话。米加珍说,我说了什么?杨小北说,你叫我不要练葵花宝典。可是从今天起,我就要开练葵花宝典了。

  杨小北说完,大笑出声。米加珍也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们眼里都溢出泪水。

  春节过后,米加珍收到杨小北从南方寄来的信。杨小北说,不想发短信,也不想传电子邮件,就想用我的手写封信给你,让你感觉一下我的气息。我一切都好。套用外公的话,我们以前距离太近,彼此是敌人,现在相距遥远,我想我们可能会知音。

  米加珍拿着信,看了又看,看得满心怅然。暗想,我的生活未必需要知音,但我必须要有一个爱我的人。这个人还会是你吗?

  米加珍无法回答自己的问,她在信角写了个编号“1”,然后将信扔进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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