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陪内地一个工作组从阿里返回拉萨。两辆车,取道北线从狮泉河镇出发,依次革吉、改则、措勤,再归入南线219国道,历时三天,行程1800多公里。选择略远的北线,是因为219国道修路。全长2342公里的219国道全程几乎都是沙石。这次修路就是让全国的国道没有沙石路。
平时,走南线早走晚宿两天时间;北线路况差,虽只多了百十公里,同样走要三天。南线修路,走北线,别无选择。两辆车在沙石路上奔突,一前一后像两条土龙在跑。两天后,出措勤县界并入219国道,更难走了,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断开一道沟,旱船般的车不得不在路基下拧来扭去地绕行。司机说,前面通往桑桑镇的路段最难走,道路两侧不是山就是坡,要不就是河沟,天黑了根本走不了。前几天,有两次差点就绕翻了车。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就宿在22道班。
次日,天蒙蒙亮我们便出发了。果然,越来越难走。绕行的地方,到处沙石泥水、坑坑洼洼,赶上坡就爬坡,遇到沟就涉水。一会儿托了底,一会儿陷了轮,两辆车先后动用了六次车备绞盘互救,才把对方拉拽出来。稍加留意,就会看到抛锚的车歪斜在路旁,一直到219线终点拉孜县才结束。
送工作组到贡嘎机场后,返回的时间尚早,我们去登机场东南侧的准布日松山。山脚下,贴着路边一溜儿停放着十来辆越野车,有丰田,有北京切诺基,其中还有两辆警车。每辆车都披着一身泥水,跟我们昨天的车一模一样。山上聚着不少人,身着盛装,手拿哈达,几堆煨桑冒出缕缕青烟,悬挂的五色风马旗被山风舞动得猎猎有声。
“这里在举行佛事活动吧?”我们带着这样的猜想攀上山顶,凑近人群想问个明白。未待开口,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盯着我说:“你是王科长吧?”
我一愣,汉子面孔有些熟,声音也有些熟,脑海里快速翻找存储的熟人,并试探着问:“你是……多吉顿珠?”
汉子黑红的脸膛溢满了惊喜和激动,拉着我的手连连说:“是啊,是啊!”
多吉顿珠说:“我儿子罗桑——你知道的——今年被内地一所农学院录取了,我们来送他。”他指着停着一片飞机的机场说,“就是那架大飞机,一会儿就要起飞。”又说,“多亏了你,不然他哪有今天。”
多吉顿珠的话,把我拉回到10多年前。我在拉萨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措勤县文教部门抓普教工作。那一阶段动员学龄儿童入学就成了一项主要工作。有一次,我下乡到一个村子,在街上见到一个放羊回家的男孩,问他多大了,男孩说10岁。再问他上学没有,男孩摇摇头,又说,想上,爸爸不让。我跟着男孩来到他家,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垛牛粪干儿。他就是多吉顿珠,问他怎么不让孩子上学。他说上不上学都一样,早晚要回家放羊。上几年学要耽误多少羊?多吉顿珠很犟,我就做他的工作。讲,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讲,知识可以加快农牧业的发展;讲,知识可以改变落后面貌过上富裕生活……最后,多吉顿珠总算松了口,先试一个学期,罗桑学习成绩差或是自己不愿上了,还回家放羊。就这样,罗桑上学了,而且成绩非常好,升级时一下子跳到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多吉顿珠来县里办事,顺便找到我,不好意思地说:“王科长(他听单位的人叫我王科长,其实我刚刚提了副科长,他就跟着叫王科长),我二儿子8岁了,我想送他上学。”
我一听,忙说:“好啊,上吧。”
他又说:“我想让二儿子把罗桑替回家放羊,他大了,家里需要个帮手。”
我气得跟他发了一通火。最后,多吉顿珠说:“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跟你商量,你不同意就算了,听你的。”不久,因工作调动我去了狮泉河。现在,算来有七八年没见过多吉顿珠了,难怪冷不丁见面认不出来。
我问:“这些人都是来送罗桑的吗?”
多吉顿珠说:“都是,50多人呢。有乡亲和亲戚,有老师和校长,有村干部和乡干部,有教育局长,还有县长。我说别来这么多人,大家都说我们村我们乡历史上考出了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大伙儿还盼着他毕业后回家乡作贡献呢,一定要送。”
我又问:“你们路上走了多长时间?”
多吉顿珠说:“昨天凌晨4点就从措勤出发,为了天黑前赶到桑桑镇,今天又起大早,中午刚刚赶到机场。考虑到219国道修路,太难走,县里专门派了两辆警车给我们保驾。”
走的是同一条路,我知道多难走。多辆车同行,就更难了。
我说:“罗桑是即将飞出大山翱翔蓝天的雄鹰啊!”
多吉顿珠红着脸说:“可是我差点把他的翅膀折断。”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飞机要起飞了!”只见一架银鹰在跑道上自西向东滑翔而来,渐滑渐快。人们欢呼起来,呐喊起来。手中的哈达挥舞飘飞。飞机在一片欢呼声中、祝福声中,猛然抬起头冲上蓝天。人群中有人唱起藏族歌手索朗旺姆的《走出大山》,开始一人,继而两人、三人,最后是所有的人在合唱:
天上架起彩虹,
若是一座金桥啊,
我要走出大山,
去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