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我记得至少攀登过三次珠峰,有一次是步行,一次是开汽车,另外一次是怎么上去的我忘了。但是梦里的珠峰跟现实中的珠峰貌似不同,那是高原上陡然抬升的一片广阔台地,巍峨雪峰则从台地上拔地而起。有一次我站在珠峰下面的高台上准备登山时,居然欣喜地发现没有任何高原反应的迹象。梦里更多的是无名之地,温暖、优美、庄严和污秽、阴森、混乱并存,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获得了它们的原型。我想,既然紧张喧嚣的生活已经压缩或者剥夺了现代人的生存空间,人类大概转向在梦里重建其领土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做梦和写作一样也是一门地理学,可以通过测绘、阈值、纬度、等高线,或者通过隐喻、置换、重组、拼贴,来讲述和描摹我们的一孔之见,“与他人分享一点儿这个世界”。
我老家在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上,我们那里属于黄泛区,我们村往北二三十里的地方,现在还有一条废黄河,安静,清澈,算不上宽阔。不知是在哪一年,据说浑浊咆哮的黄河水就是从这里悍然强行借道,一路汹汹直取淮河的。这条当初显然应该有名有姓的河流,从此就失去了姓名。今天每当透过回忆想象着它水面上温柔的波纹时,我就会想起“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黄河之水天上来,地上的河流哪能束缚住它?滚滚河水必然是要冲开堤坝,夺路狂欢的,那时候,四野八荒就变成了一片汪洋。黄河侵凌淮河长达六百余年,乐此不疲,而开阔的无遮无挡的苏北平原也就被反复浸泡了六百余年。每次洪水退去,留下一层厚厚的沙土,算是施暴者给予的小小恩赐。
令人不解的是,在我们那一带,沙土似乎全都聚集在我们村方圆十里左右,沙土层厚达四五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临近的村庄全都吃上了大米,而我们村还是只能吃面粉和玉米,因为沙土的孔度比较少,浸水容易板结,水稻根系难以生长。因此,我们那片方圆十里左右,只能种植一季麦子作为主粮。为了弥补口粮不足,每家还会种一些辅助作物,不过我们小孩子认为,沙土地上种出的山芋和南瓜,远不如沙壤土和黏土地种出来的甜。当然,沙土地也有可爱之处。比如,在下雨天,我们一般可以免于烂泥的困扰。尤其是夏秋季节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雷阵雨之后,路面干得很快,你穿着凉鞋出门,沿着河边走走,呼吸一下带着臭氧味道的焕然一新的空气,脚上很少沾上烂泥,雨量不大的话,可以正常骑自行车。这对沙壤土和黏土地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不过,只要晴朗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太阳烤上三四天,河边的土路上就开始尘土飞扬、黄沙漠漠了。
我们村后面有一条高高的堤坝,据说是始建于明初洪武年间的防洪工事。堤坝上是一条土路,通往外面的世界。从堤坝下到我们村口有一个不算陡的斜坡,一到沙土飞扬的时候,从坡上到坡下,这里的沙灰窝最深可达两尺,全是面粉一样粗细,在阳光里闪耀着细碎金光的干燥沙土,有时沙土之下还有不知道怎么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沙坑。不明底细的外乡人,常常会在这里吃上一堑,摔倒在沙灰窝里弄得灰头土脸。即便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时大风一刮,漫天扬尘,让人睁不开眼,一会儿鼻子里嘴巴里就全是土,叮叮当当路过的牲口低头打着响鼻,很有点大漠驼铃的意思。如果不刮风,这里就是小孩子的乐园,哪怕不玩沙土,就躺在软和的沙土上晒着火辣辣的太阳也很好,或者把自己埋在烫人的沙土里就像在沙滩上做沙浴,每当看到衣冠楚楚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的大人们人仰马翻,在沙坑里出洋相,我们就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把他们幻想成终于落入我方罗网的坏蛋,而扬起的尘土则是正义的硝烟与焰火。其实对这轻易的伟大胜利,我们没出过一分力气。
沙土里并非全是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应该是石英、贝壳、云母之类的粉末,我曾经把一块小磁铁放在沙土里面,磁铁上会固着一层极其细小的粉尘,大约是铁矿石或者陨铁的微粒。有一段时间,我留意过沙土里的贝壳,保存完整的有四五种,有一种大约是帘蛤或者欧洲银锦蛤之类,只有一两厘米大,依然保留着漂亮的色带,它体表的放射线和轮脊线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有一种貌似分布于菲律宾至日本海域的象牙贝,另一种则像是传播血吸虫病的钉螺,但壳要厚得多,大概是年代久远了,已经显出了白垩色。还有一种貌似在远古时代曾经用作一般等价物的海贝,不过也只有一两厘米大小。这些都不可能是我们本地的物产,一个合理的猜测是,它们是在上游被洪水从沉积层冲刷上来并携带到这里的。因为我们知道,黄河的上游,在久远以前那里是一片大海。就像柽柳这种西北苦寒之地的标志物种,在我们小时候居然也随处可见,大约就是它的种子被黄河水从高原上千里迢迢搬运来的。今年夏天,在东营黄河入海口,我又见到了柽柳,一下子觉得特别亲切。
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要经过一条长有许多柽柳的大沟,一二里路长,宽近两丈,一人多深,原先是附近窑厂在这里挖土烧制砖瓦形成的一条深沟,后来被生产队组织河工开掘连通到灌溉渠上,作为备用水渠,但是它似乎从没派上过什么用场。沟底的地貌是极其复杂的,有具体而微的丛林、草原、高地、荒漠,有雨水冲出来的蜿蜒的河床,有下雨天就变得生气勃勃的季节湖,有从岸边塌方形成的高低起伏的小小丘陵。我最为心醉神迷的,是在两岸的悬崖上,大自然漫不经心地用阳光、雨水、风和时间雕刻出来的那些雄奇险怪、气势磅礴的崇山峻岭。而且变幻不定,过几天就是一道道完全不同的横断山脉。到那时为止,我从没见过除了平原之外的任何地貌,但是在这条荒废的土沟里,它满足了我的所有关于世界的想象。那些速朽的沙土地上的杰作,比我现在看到过的所有艺术作品都更符合艺术的精神。说到底,艺术就是从这儿来的吧,从乡下的一条荒废的土沟里,从大自然的无心教诲里。这是我最初的关于世界和美的启蒙。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四处奔波,我总觉得我是带着一片沙土在世界上跋涉的。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喜欢观察那里的土壤,想象着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过什么样的植物,有哪些人从这土地上出生了又复归于土。我算不上什么诗人或者作家,但我庆幸,这么多年,我并未失去这“伟大的馈赠”。我曾经写过一个住在沙土里的圣人的故事,他谙熟土性,他深知一切坚固之物都将成为沙土,他每日的修行就是把沙土烧制成砖头,然后再把砖头碾成沙尘,直到他自己成为沙土的一部分。当他把自己烧制成一块砖头时,他证得了四禅阿罗汉果,生死已尽,所作已办,梵行已立,更不复受有。于是他又把自己碾为粉末,撒进沙土里。
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栖息在自我意识的陆地上的”可笑的“沙土主义”。也许,我把沙土的意义给夸大了,我不过是德勒兹和迦塔利在《千高原》中提到的在黑暗中唱歌安慰自己的小男孩,或者是一只通过鸣叫来划分地盘的鸟儿,“它自身始终卷携着大地;它将一片疆土——往往是一片精神性的疆土——作为相伴随之物;它与一个故乡、一片故土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关联”。一个随身携带着故乡的人,一只傻里傻气的笨蜗牛。沙土的贫瘠与匮乏,沙土的散漫慵懒,沙土的顽固的反可塑性,沙土的善变,沙土的随波逐流,这些,统统被我藏进了一个遗忘的角落里。当然,当我想到那时作为一名小学生,躬下身来向沙土学习,我依然可以尝试着为自己一辩。事实上它是被河流携来的入侵者,它是外乡人,它是闯入了农业社会的游牧民,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界域和区隔的突破与进入。从其本性上而言,沙土是他异性的、世界主义的,它在时间中流亡——而流亡,这是列维纳斯所说的,“唯一能让我们免遭变化的东西”。
前年,在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之后,突然得知我们村已经成功改种水稻了,这让我一阵默然。我曾经自以为,这么多年之所以尚未迷失在江南温软的山水和甜糯的文化之中,乃是因为我始终随身携带着的一片沙土地,它的寡淡,它的固执,它的格格不入的异质性,它的不固、不必、不意,它的自相矛盾,它的自我辩驳,它的包容和开放,它的新鲜的想象力,它的难以熄灭的好奇心……作为一种象征,它甚至被我汇入了更多的来源,我所有读过的书,见过的人,登过的山,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遥想过的星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被我碾成粉末,成为沙土的一部分,不断拓宽和延展着我的精神界面。我不知道实行了土壤改良之后,给了我最初的精神教益的沙土地还能存留多少,那些沙土地上的特殊景观,柽柳、碱蓬,那些展现着艺术最天真的法则的丘陵、溶洞、山岭还能存留多少。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沙土地给我的最后的教诲居然是一个老生常谈,关于变动不居的世界观。
我如今居住的江南小城有一座小山,写过“斗酒彘肩,风雨渡江”的南宋诗人刘过晚年曾幽栖于此,其墓尚存山之西阿。南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前后,年过半百的老诗人受友人之邀来此定居,大约两年后,落拓一生的诗人即郁郁而终。我仔细翻检过《龙洲集》,关于最后的归息之地,除了几首与本地友人的酬唱之作,诗人居然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诗人生于泰和,长于吉安,其地多山,或许他的落落无言也与山石的教诲有关?现在,他又被花岗岩包围了一圈。我曾给诗人写过这样几句:“你远道而来/只是为了建造一座/死亡的庭院?//石头输给了石头/就像/舌头输给了舌头//时间手拉着手/环绕沉默。”宁可沉默,沉默也是写作。他用沉默建造的斗室就像鸟儿在枝头用歌声宣示的领地一样,既把他区隔又吊销了他的执照。
20世纪的怀疑主义者齐奥朗描写过一个惊心动魄的景象:“我经常想起古埃及的隐士,他们掘了自己的墓,然后在里面没日没夜地哭。若有人问他们为什么哭,他们就说是在自己的灵魂流泪。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一座坟墓就是一片绿洲,一个令人宽慰的所在。为了在空间中拥有一个固定点,你在沙漠里挖了个洞。然后你死去而不至于迷路。”沙土地和沙漠在这种时刻又有多少区别?不过,让我还是回到开头吧,梦也许就是我们随身携带的那片沙土,我们以为那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文字的沙粒在天地间飞扬、流衍,巍峨的高山,澎湃的海洋,善恶,真假,怀疑和确信,都是它制造的幻影。
臧北,江苏人,写作诗歌、小说。著有诗集《有赠》《无须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