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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

时间:2024-04-20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汤展望  阅读:

  1

  老家良城的时光隧道突然火了,新哥也想去看看。

  我再三和他说,那地方没什么看的,就是一个乡间小道,两边种满了银杏树而已。新哥不以为然,掏出手机播放那段火爆的短视频给我看,是一个穿着汉服的女孩走在这条乡间小道上,蓦然回首随着音乐卡点变装,背景也跟着变换,春夏秋冬四时景色衬着女孩四季的汉服,再配上那副精致的面容,成了短视频平台的爆款。

  女孩确实很漂亮,我也忍不住看了两眼,随后打趣新哥去看景是假,看人是真。新哥慌忙解释。其实我心里清楚,求婚成功后,他便想方设法地要去我家那边看看。

  说来也是奇怪,求婚前,着急的是我,心想兔崽子再不求婚的话老娘就要逼婚了。同办公室的何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早就和你说过姐弟恋不大靠谱。我回戗她,就大一岁也算姐弟恋吗?何姐又拾掇起她那套男人生来就比同龄女人要幼稚的理论,还不忘用她的专业知识来解释。是的,她是生物老师。好在马上要上课了,她也只好端着水杯,夹着书本,腰上别着“小蜜蜂”,高跟鞋敲击楼板“咚咚”地去上课了。

  求婚的地方,我也有替他想过,什么私人影院啊,大学母校的操场,第一次约会时去的动物园,偶尔开荤下的馆子都可以,或者直接在家里算了,状况可控,最好是周末,也不耽误上班。那天下班回来,我问新哥他同事求婚都是怎么求的?他举了一个最近的例子。他一个上海本地人的同事,女方也是上海囡囡,好像父辈曾经在一个弄堂里住过,虽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从小知道彼此的存在,大学毕业后家里介绍就在一起了。求婚是租了一个小艇从黄浦江开到海上,在大海的见证下求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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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新哥,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样求婚?

  新哥说,莉莉,你愿意和我一起还房贷吗?

  新哥说的房子是在松江大学城的一处公寓,我俩相中好久了,房价在我们双方所能负担的范围之内。公寓离我们母校也很近,散步遛弯的工夫就能到。新哥这就算求婚了,周末定了家餐厅,戒指是莫桑石的,这是我要求的,现阶段攒钱买房才是刚需。

  求婚之后,新哥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对我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和我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以前只了解我这个人,现在要了解我的家庭。我问他从哪里看的这些话,他说网上的情感博主。平时爱好是看手机测评、锻刀大赛的主儿,竟然开始看情感博主的视频了。

  确实是两个家庭的事,我附和道。但新哥不知道的是我说的两个家庭还没有包括他的那一家。

  2

  我们在良城的一家宾馆住下,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运河。新哥还在睡觉,我决定下楼走走。昨天我们上午就出发了,快到晚上十二点才到。从上海到良城,平时也就七个小时的车程,“十一”黄金周的人流量果然不可小觑。

  良城的十月清晨开始有点清冷,已是深秋的模样。我只穿一件薄衫走在街头,和十几年那个清晨一样,目光所及的景象也和那时无差。好像天底下所有县城都一样,老城区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新城区在蓬勃发展,拷贝着一切外来的、新鲜的和地域不搭的新奇建筑,商场旁边标配着微型埃菲尔铁塔,公园里的沙滩旁往往有着埃及金字塔的异地登录。前几年新小区纷纷起洋名,地中海边的小镇,太平洋中的岛屿纷纷作为小区名登陆良城的房市。这两年市政要求要本土化的名字,开发商们英雄所见略同,纷纷挖掘当地汉文化,像现代汉园与现代汉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父亲母亲现在就住在现代汉园。

  老城几乎一点儿没变,人民广场、人民医院、人民商场,依次排开,我见到它们时就已经这么苍老了。从我记事起,每年暑假,我都要从白果庄出发,在村头等那辆乡村中巴,来到这个良城县城和父亲母亲一起生活。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向阳花园,是母亲学校分配的房子。假期,奶奶把我送来,母亲带着我去人民商场买衣服,也给奶奶买一身,再给大妈一家每人都要买一身,还要去宋记糕点那里买吃的零嘴儿。看到奶奶带来装满的编织袋,她才放心把奶奶送去车站。

  奥运年的那个夏天,是奶奶最后一次送我到良城县城。那年是我初二暑假,正面临升初三的压力。母亲是数学老师,父亲是英语老师,他们每个假期都会办一个补习班赚外快,和他们搭伙的语文老师姓王,也住向阳花园,地点选在小区隔壁的废弃电大里面。父亲母亲在向阳花园的房子是在六楼顶层,附送一个阁楼,从阁楼爬出去有一块小小的平台,是放太阳能热水器用的,从那个平台可以看到电大里母亲选定的教室。教室不用租金,父亲每年开班前都会给住在电大一楼的李老头两条红杉树香烟,算作租金。电大的大楼就是我初三那年拆掉的,当时我和弟弟就坐在阁楼外的平台上,看着那座大楼被爆破。

  王阿姨来的时候,我要喊父亲小叔,喊母亲是二婶。那天她就来了,是来和母亲商量今年暑假补习班在哪儿办的事情。7月份的那期补习班勉强用了电大教室,8月份电大要准备拆了。良城县城里找了个遍,要么地方不合适,要么价钱不合适,补课场子迟迟没有定下来,班也开不成,我才有空儿窝在家里和弟弟看奥运会。

  看到王阿姨来了,我起身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弟弟说想要吃雪糕,我又去冰箱给他拿了一块儿。王阿姨对母亲说,你这侄女真懂事。弟弟问我,姐姐,你不吃雪糕吗?我抬头看了眼母亲,她说,你这孩子,要把这当自己家一样,想吃自己就去拿一块儿。

  那天是北京奥运会的第一个比赛日,射击选手杜丽有机会射落那届奥运会的首金。母亲和王阿姨停止了谈话,和我们一起看比赛。杜丽最后一枪打完,尘埃落定,499.6环,第五名。我和弟弟都觉得可惜。杜丽收了枪,语文王老师开了腔,女孩子还是顶不住压力,不如男孩子心态好,我班上有个女生也是,平时测验都是第一名,一到大考,总考不过男孩子。

  杜丽,雅典奥运会的中国队首金就是她拿的,我告诉王阿姨。

  王阿姨继续说,还是压力问题嘛,在家门口的比赛,要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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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了眼母亲,没有继续搭话。王阿姨又讲回了她班上的那名女生,最后又说母亲运气真好,“儿女双全”,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连忙说,我哪来的女儿啊,我就浩浩一个儿子。

  我和你开玩笑你看不出啊,你紧张啥啊?我说的是你这侄女,我看你每个假期都给她接过来补课,你待她就像待亲闺女一样,你还别说,这丫头和她叔长得真像啊……

  王阿姨又谈到了自己身上说,我其实也想要个闺女,我开玩笑的老冯(指我母亲),要不是怕丢了这份工作,我得生个闺女。你说有意思不,人啊就是不知足,像我有了儿子还不知足还想要闺女,我们学校有多少想要儿子生二胎被发现开除的,我啊,也算幸运的。最幸运的是你,有个侄女能当闺女来养,我和你说,这小孩心里都清楚,你对她好,她就和你亲,我看这丫头和你亲得很……

  母亲的小灵通在王阿姨长篇大论的时候响了,她接完电话皱着眉头和我说,莉莉,奶奶走了。

  3

  我用导航找到了宋家糕点新的店址。

  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也不冷了。还记得奶奶走后,我从白果庄搬到向阳小区,从镇上的初中转学到良城中学,也就是我父母所在的学校。那年的中秋,我也穿着件薄衫出来买月饼。

  秋冬的旧衣物大妈也都帮我打包好了,母亲说,这些都不用带了,莉莉今年我看也蹿了不少个儿,我给她买新的吧。到县城后,添了不少件夏装,没承想良城入秋那么快,母亲还没来得及给我添秋装。

  新哥给我打了电话,问我在哪儿?

  我说在外边逛逛,给你带早点回去,顺便再买点儿月饼,正好也赶上了中秋嘛。新哥让我别动,他要过来找我,说吃早点要在店里吃才有意思。月饼这事也怪他,从上海来得匆忙,他该提前准备的,他现在就过来陪我买。

  新哥拿着我的外套从人群中挤到我面前,我说,出太阳了,就不穿外套了。新哥就把外套挽在胳膊上陪我排队买月饼,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去年此时,我和新哥在淮海路排队买鲜肉月饼,然后回他东北老家过的国庆,也是从那会儿开始,我也开始叫他新哥。

  新哥的爸妈也都喊他新哥,家庭关系和睦得像是小朋友过家家,不大真实。新哥的父母像俩老小孩,爱开玩笑,符合网上人们对于东北人的刻板印象。他父亲是室内装修设计师,头发留得像谢广坤一样,左支右出,掩盖不了秃势,母亲模样俊秀,眉眼看上去有点像谢大脚。

  你买这玩意儿干啥啊,我们都不喜欢吃这肉馅月饼。开腔的是新哥父亲。

  莉莉买的,排了好久的队呢。新哥一脸委屈。

  莉莉买的啊,姨爱吃,姨爱吃。说着,新哥母亲接过新哥父亲手中装鲜肉月饼的礼盒,并给了他一个白眼。

  谁说我不爱吃啊,我可喜欢吃这玩意儿了,你可别和我抢……新哥父亲疯狂找补。

  晚上吃饭的时候,新哥所有的亲戚几乎都来了,我缩在沙发的一角,看着他的亲戚们在客厅进进出出。这个是小姨,那位是舅妈,都上来夸我的模样好,说小新要是欺负你,和她们说,她们收拾新哥。再唠上两句,就从怀里掏出红包塞到我手里。

  我上次见到这么多亲戚,还是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那有跪棚守孝的习俗,但女孩子不用,跪棚的都是所谓的孝子贤孙。我在奶奶生前住的小屋子里陪一个本家的老太太剪火纸,老太太是个瞎婆婆,在我上大学那年走了,这是后话。她老伴也是个瞎子,给人看风水,在白果庄很有名。

  老太太眼盲手巧,一沓沓火纸在她手里剪得飞快,我上手剪了两张试了下,火纸有点受潮,剪刀也钝,很费力气。老太太说你看着就好,她和我说,火纸就是下面用的钱币,剪得越漂亮越规整,就越值钱,给你奶奶多剪一点儿,让她在下面不愁钱花。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和跪棚一样,女孩子不能进祖林送葬。送葬的工作要在天亮前完成,所以送葬前一晚,一大家子都不睡,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天气还很热,屋里的落地扇被拿到孝棚了,我在屋里睡不着。我睡眼蒙眬地走到灵棚,大伯看到我,忙喊丫头过来,我走到他面前,他喝了酒,满嘴的酒气往我脸上冲。

  你要不要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大伯说。

  我跟着他走到奶奶的棺材前,他叼着烟用力推开棺材盖。娘,莉莉来看你最后一眼。我踮脚探头向棺材里望去,看到了今生都不愿再见到的画面。我尖叫一声,摔了一个大屁蹲,坐在了地上,大妈听到了我的叫声,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了里屋。

  大伯在外面向几个明天送葬的亲戚和本家歇斯底里,说这老嫲嫲临走还坑了他一笔钱,嘴里不断地说着一个数:一万五,一万五……原来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去火化场的时候,给工作人员塞点钱,就只用烧一半,不用烧成灰,这是想要入土为安的奶奶临走前交代大伯的。

  在火葬场的时候,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我就走出大厅,坐在对面的一块路牙石上,等着烟囱冒出那朵烟云,原来那朵烟云不是完整的奶奶。

  大妈在屋里看着我,我靠在她身上,止住了哭泣。我的手臂拉着她的手臂,猛然发现她比我瘦弱得多,我长得已经比她高了。

  妈,为什么是这样?

  那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想和你爷爷合葬,不想作为一捧灰撒在你爷爷的棺材里。

  4

  我的电话响了,是母亲。

  她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已经到良城了,昨晚到的。她埋怨我为什么到了不和她说,家里也不是没有地方住。我说昨天到的太晚了,就找个酒店住下了。我和新哥买好月饼后匆匆吃了早点就回酒店退房,取车,到现代汉园接上父亲母亲,就直奔白果庄。

  父亲坐在副驾,和新哥聊天,从俄乌大战到国产大飞机,从美国金融危机聊到中国房市。我和母亲坐在后面各自玩各自的手机,母亲已经眼花了,她戴着老花镜在看网络小说,临近退休的她爱上了这个。她在群里发语音,问我们到哪里了?

  母亲对于这种合家欢的场合并不感兴趣,是父亲执着于此。但我看她还是戴上了我去年过年给她买的镯子,同样的镯子,我也给大妈买了一只。父亲和我说,我弟没有抢到回家的车票,这次就没回来。他觉得是借口,南京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能回来,准是贪玩儿,不想回家。姐夫第一次上门,他在学校没什么事,也不回来。新哥说,没事,大学生嘛,刚摆脱家长控制,肯定想在外面玩儿嘛。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可不怎么管孩子的,我奉行的是快乐教育,不信你问问莉莉,我管过她吗?都是她妈在管。母亲没有搭腔,她戴上耳机闭眼躺在座位上,她晕车。我嘱咐新哥开慢一点儿,并帮母亲把她那边的车窗往下放了放,做完这些,我又替她掐住了虎口,这是奶奶教我的,说是能止住恶心呕吐。

  之前每次从白果庄村口坐车到良城县城,奶奶都一路帮我掐虎口。我小时候晕车也挺严重的,后来到了上海读书,大三出去实习的时候,挤了一周早晚高峰的地铁后,我就不再晕车了,至今都觉得神奇。

  大妈已经在厨房备菜了,父亲一进门就去和大伯还有姑父他们打牌去了。母亲把新哥介绍给大家后又坐在角落里看起了网络小说,大妈穿着围裙、搓着双手出来见了新哥又急忙钻进了厨房。几个小孩子从院子里跑进屋里来闹着新哥要糖吃,进来主持工作的是我弟媳、大伯的小儿媳,她训了几个孩子让他们别闹腾,随后又满脸堆笑地和新哥说,姐夫别见怪,小孩子嘛,闹腾了点儿。新哥挺喜欢孩子的,索性再做一次孩子王,领着一帮小孩去村里商店买零食。弟媳看孩子们被领走,喜不自胜,笑嘻嘻地去了院子中间的那张麻将桌。

  我熟练地从院子里晾衣绳上取下围裙系在身上,准备进厨房去帮大妈做饭。弟媳看在眼里,早就听妈说,大姐是勤快人,去了大上海回来还那么朴实,妹妹俺真的是比不过……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进院子旁的厨房里。

  哎呀,油油烟烟的,你进来干啥?大妈把我往院子里推。我说,妈,我给你打下手,你一个人要忙到啥时候?大妈说,不一直都这样,那么多年做过来了。

  我想起小时候,大伯家盖大棚种菜,种黄瓜和西红柿。大妈不仅要忙地里的活儿,饭点儿还要赶回家做饭。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煤气,也没有像样的柴火,全是不经烧的柴火,剥了粒的玉米棒也算得上好柴。也没有像样的厨房,石棉瓦搭的窝棚,下雨天棚外下大雨,棚里下小雨,我举着菜,大妈佝偻着腰炒菜。

  现在倒是不一样了,新盖的厨房,灶台很高,不再是低矮的土锅,但驼背的她再也站不直了。她和我母亲其实同岁,现在看上去却像是母亲的婆婆。我边择菜边和她聊天,聊学校的事,她默默地听着。聊新哥,她能搭两句腔,无非也是问,什么时候结婚啊,什么时候要孩子。我告诉她明年可能“五一”或者“十一”,暂时还没有要孩子的想法。她和我讲村里的事,讲我的同龄人和她的同龄人,我的同龄人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她的同龄人,有的去省城带孙子,有的去了县城带孙子,还有的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

  晓霞,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学同学嘛,之前玩得挺好。

  你们还有联系啊?

  有微信,偶尔朋友圈还点个赞。

  她又结婚了,丈夫是……

  正聊着,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推开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方便面饼在啃。小姑娘上来问,奶奶什么时候能吃饭呀?姑姑你要不要吃方便面?说着把面饼往我面前送。

  大妈说,还记得你小时候考试,要去隔壁镇上考试,早上来不及做饭,就煮方便面,白象牌的,一煮一大锅,再下两个荷包蛋。馋得你大哥小弟围着锅沿不肯走,我就赶他俩,他们要是成绩好也能被抽考,我也天天给他俩煮方便面。不过你胃口小,煮一锅方便面,大半让他哥儿俩分了。

  面前的小姑娘就是大伯家小弟的孩子,叫伊伊,小弟在上海做装修,在青浦那边。见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大妈带东西给我时,他才上门,带的是大妈炒的沂河小鱼,腌的萝卜干,熬的牛肉酱之类,这些我都爱吃。

  他们都说伊伊长得像她姑姑,像你,你看眼睛,是不是很像?我蹲下看了看伊伊,是蛮像的。

  新哥带领一帮童子军凯旋,挽起袖子,就要帮大妈洗菜。大妈把他撵了出去,让他出去该打牌打牌,该玩麻将玩麻将,厨房不用他管。

  新哥出去了,大妈接着和我聊天,她说去年过年时在庄里饭店叫的菜,我去年身体不好。那顿饭花了好几千,你大心疼得不得了。我说,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可不得好几千啊。大妈附和,是啊,太贵了。我跟腔,那都让你一个人干,再把你累坏了,看病可不止好几千。

  大伯推门进来帮着上菜,他问我是不是大妈又在说他的坏话?

  没有呢,大妈在夸你来着。

  大伯愣了下,丫头,要改口了。

  我说,那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5

  我们这土话,大就是爸爸的意思。

  我从小跟着大伯大妈长大,户口也跟着他俩。父亲母亲在学校教书,不能超生,超生会丢掉工作。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两个爸爸妈妈,白果庄里的是大和妈,良城的是父亲和母亲。

  大妈终于把菜炒好了,我和弟媳一碟碟地给端上桌,新哥也来帮忙。大妈找了个小马扎坐了下来,我要扶她去吃饭,她说要坐下来缓一会儿。等了一会儿,大妈说,莉莉你去吃吧,我在这随便吃点儿。我说,妈,走,一起去吃嘛。大妈说,我又不喝酒,就不上桌了。我说,我也不喝酒,我们去小孩那桌。伊伊这时候也跑了进来,奶奶,妈妈喊你去吃饭,大妈才动身。

  我的左手边是大妈,右手边是母亲,还有弟媳姑姑她们以及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新哥在隔壁桌,不时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他酒力不支。大妈说,你们娘儿俩还是去那桌吧。母亲说不用,在这吃自在,顺带又夸了一下大妈的好厨艺。

  我看新哥渐渐支撑不住,就坐了过去,劝大伯和几位姑父不要再劝他酒。大伯不听,说新哥是东北的,怎么可能不会喝酒?最终还是父亲发了话,说点到为止,大伯才不继续劝酒。我看向了隔壁桌,母亲在说些什么,大妈侧着身子在听。看上去,两妯娌的关系还可以。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们的关系还不错。

  母亲对大妈向来敬重,毕竟大妈帮她带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二弟只比我小九天,都是在夏天出生的。大妈是无意,母亲则是计算好的,刚一显怀就请了长假正好又接上了暑假,将我在乡下医院生了出来,便抱到了白果庄。母亲怀我时便做了检查,给护士塞了红包查到了是个女孩,护士问母亲打不打掉,母亲满脸诧异,说为什么打掉?女孩就女孩呗。

  最后是爷爷想的办法,说老大媳妇也怀孕了,老二你就瞒着,生下来让老大家的一起带着。顺便提一句,我的太爷爷没有儿子,留下我奶奶招婿上门,我爷爷是倒插门,一辈子没少被白果庄人欺负,最后郁郁而终,五十来岁就走了。那会儿我才三岁。

  新哥已经喝得不行了,我和父亲扶着他进里屋休息。大伯说你们一家今晚就在这住下吧,现在农村啥不多就是房子多,还宽敞。大妈也跟着说,明天早起,还能去时光隧道转转,省得和游客挤。

  新哥醉话连连:看,看时光隧道。

  扶上二楼发现,二楼的客厅还挂着耶稣的画像,大妈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妈跟着村里人信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教,那帮人是打盐城大丰过来的。大妈很是着迷,来的那三个人,她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彼时,大伯跟庄里人在南京收废品,大哥在镇上念初中,住校。家里就我、大妈、奶奶和小弟。

  那三个人还带着个CD机,一吃完饭,就上床打坐,用CD机放音乐,跟着一起唱歌。大妈也跟着唱歌,我和小弟觉得好玩,一放学回来也跟着唱歌。那三个人在家里住了有小半个月,临走时还劝着大妈和她们一起走,一起去布道。大妈说家里有孩子,走不了。

  她们要走的前一天,小弟着凉发了烧。她们不让大妈带着去看医生,不让吃退烧药,让小弟睡在床上,她们围着唱歌,还要拉着我和大妈一起唱。我吓坏了,跑到后院喊奶奶。

  奶奶让我抓紧打电话给我父亲,是母亲接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她坐着警车和警察一起来了。警察抓了那三个妇女,砸了CD机,母亲把小弟送到了医院。大妈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靠着床,嘴里还哼着唱词。

  从那以后,母亲让我和奶奶住一起,一到假期就让奶奶送我去县城。后来奶奶走了,她也是第一时间把我接到了身边。

  6

  许是宿醉的原因,新哥醒得格外的早。

  我俩早早起床,准备去时光隧道看看。洗漱的时候,发现大妈早已起来了,她在串淀粉肠。“十一”假期游客多,她准备推着她的三轮车去时光隧道那里卖点儿小吃,昨天是因为家里来人才没有过去。

  新哥没骑过这种倒骑驴的三轮车,要上去试试,大妈欣然应允。我骑着电瓶车载着大妈走在前面,新哥骑着三轮车跟在后面,穿越整个白果庄来到时光隧道旁。

  这不是时光隧道最好看的时候,路两旁的银杏树叶还没有完全变黄。银杏树在我们当地叫做白果树,我们的村名白果庄因此得名,村头还有一棵一千多年的银杏树。

  毕竟是国庆假期,时光隧道还是上了不少人的,新哥帮大妈支好了摊。我问新哥是不是很失望啊?没有视频里那么好看,也没啥美女。新哥说,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好景色,你就是最靓的美女。我说,新哥,你啥时候变得那么油。

  新哥是我的学弟,比我小一届,不同院系不同专业,他是计算机专业,我学的行政管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没见过,参加工作后一次偶然的聚会上认识。彼时,新哥刚参加工作,还没过见习期,我在一家医药器材公司做销售。

  后续见过几次,就算熟识了。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好,手头上干的工作不是自己喜欢的,一直想辞职,却又想着收入还蛮可观的。那年教师节,我回学校看大学老师,新哥陪着。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和读大学时很多个午后一样。

  老师觉得新哥也还不错,我想的是再回来读个研吧。

  我说,新哥你看这条路是不是有点熟悉啊?新哥瞅了瞅说,抖音上刷到过很多次,是很熟了。我问他像不像之前我备考去图书馆旁边的那条小路?路两旁也是银杏树,不过稀稀拉拉的,没有时光隧道这么成规模,但一到秋天就不一样了,一棵银杏树就能点燃一个广场。

  新哥说是有点像,但他都记不清了。周末早晨去图书馆时,他意识都是模糊的,平时上班已经很累了,周末还要陪我去图书馆抢座位,上自习。新哥想了想,说那条路上卖的烤红薯挺香的,可惜是冬日限定,别的季节没有。我告诉他,夏天卖凉皮的其实也是那个大爷,只是他没注意。

  新哥说,卖淀粉肠也不错。

  大妈烤好了两根淀粉肠递给了我们,说早上没来得及做早饭,让我们先垫肚子。又从自己胸前的挎包里,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觉得不够又换成了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让我和新哥去隔壁摊位吃碗鸡汤豆腐脑。

  新哥连忙摆手拒绝,我也说不用,我俩不饿,我们再去逛逛。

  逛到一个套圈的摊前,新哥发现最后一排有个一米长的玲娜贝尔,说川沙妲己都火到这来了,看上去不大像真的。迪士尼世间最强的法务组不知道能不能查到这里。

  新哥说着买了圈准备去套那个玲娜贝尔。

  我记得你从台湾回来的时候,我去机场接你,还给你带了一个玲娜贝尔。

  新哥记错了,那年川沙妲己还没登陆人间,他带的是星黛露。那年我去台湾交换了一个学期。我常常想起那段时光,交换的学校是在一座山上,我一个人有一个小房间。学校食堂周末不开门,便利店的便当吃了几次就吃腻了,就在寝室备了口电锅,周末自己煮饭吃。

  那段时间,可能是出生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小的时候住在白果庄,和堂兄弟挤一屋,中间扯了一块布帘子,还是大妈自己踩缝纫机缝制出来的。再大一些,我就搬到后院和奶奶住在一起。后来住在良城的向阳小区的阁楼里,夏热冬冷。我轻言细语,楼板很薄,我在上面走路,母亲都能听得到,她有一点儿神经衰弱。

  我似乎能闻到人的气味,可能不是生理上的气味,我也确定不了,没有去医院看过。小时候和大妈一家住一起,大妈身上有股淡淡的苦味,像苦瓜咽下去再喝口水后的余韵。堂兄弟身上是那种乡间男孩子特有的玉米成熟前的味道,奶奶身上是一种衣服深藏衣柜所沾染的气味,虽然她很爱干净,每天换洗衣物,梳洗头发,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

  母亲身上有一种叫做连翘花的味道,有一种香气,但是我觉得太过严肃了。人在一起久了,才能闻出气味,在差不多快能闻出新哥味道的时候,我来到台湾交换。

  这是一段生疏的独居生活,我常常一个人看书,傍晚或是清晨爬山。周末或是假日,借校工的自行车骑去海边。然后静静等待下一步被安排。

  我生下来,被安排在白果庄,奶奶去世被安排到了父母身边,后来非常努力地读书离开了良城,在上海读书,我知道下一步要接受安排去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新哥一组圈套完,只套中了一个存钱罐,金色小猪的样子。他还要套时,我劝他往前走走再逛逛。一个头戴遮阳帽的女人拦住了我。

  7

  我就说嘛,昨天你弟媳发的抖音里有你。

  是晓霞,她是这摊位的老板娘,那个穿着西装裤脚踩蓝色胶质拖鞋,上身穿着蓝色洗得发白POLO衫的是她的丈夫。晓霞认出了我。

  我看她晒得满脸通红,沁出了汗珠打湿了脖子上那条细小的金色项链,穿着印有中国李宁的T恤,外搭一件防晒服。

  我把新哥介绍给她,打个招呼,她让她男人捡了一把圈递给新哥玩儿,新哥推托不要。晓霞说中午去她家吃饭,我知道是客套话,也婉拒了。国庆假期期间,她这一天收入比平时要高得多,不便打扰。

  晓霞是她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生她三妹的时候,她家新盖的瓦房被挖掘机扒倒了,那天我和大哥小弟站在村里的婶婶奶奶后面看热闹。

  一年级的时候,我俩是同桌。开学报到那天她穿着一双黑得发亮的小皮鞋,我羡慕死了,回家就管奶奶要,奶奶说你打电话管你良城的妈要。最后是大妈卖掉一只兔子给我买的,那双鞋五块钱,我到现在还记得。

  二年级的时候,晓霞就走了,她是和我说转学到她姥姥村里面上学。奶奶和我说是她跟着她爸妈“躲计划”去了,等她再回来时,我已经上五年级了,她接着念三年级,穿的衣服也不再时髦。

  顺着人潮又挤了回来,新哥看到一家卖章鱼小丸子的小摊,要过去给我买。小推车上打的横幅是正宗台湾小丸子,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本家一个婶婶。那就再说说台湾的事吧。

  刚从台湾回来,我就要准备毕业论文和其他相关的事宜,二度踏入社会还是有些慌张。我留在上海,还是回老家工作,我和新哥的感情要不要继续往下走,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没有主动做选择,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往下走,应聘了几家公司,良城及其周边城市的公务员考试也参加,最后上岸了上海一个中学。研究生毕业典礼那天,上班的中学开示范课,我作为新人教师必须去观摩学习。示范课刚结束我就看到,新哥拿着我的学位服在校门口等我,还有一束花,没来得及言语,一路挤地铁赶回母校去拍照。

  在那一天,对于未来的下一阶段选择,我似乎有了答案。

  8

  大妈提前收了摊,回家做饭给我们送行。

  这顿饭吃得远没有昨天那么热闹,姑姑他们昨天就已离去,弟媳他们带着孩子去爬山了还没有回来,一桌吃饭的就大伯大妈、父亲母亲还有我和新哥。大妈做菜也轻松了许多。

  那顿饭吃的有一点儿压抑,母亲和大妈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新哥因为开车不能喝酒,大伯也没喝个尽兴。匆匆结束后,大伯嘱咐我们要常回来看看,我们点头应允,同样的话,大伯又对父亲母亲说了一遍。

  临走前,大妈拉我进了她的房间,她取出一沓用帕子包的现金交到我手上。说听母亲说,我要在上海定居买房,上海的房价很贵,她和大伯商量过了,要表示一下,钱不多,就一万。我知道这一万对她来说不少了,她一身的慢性病,大哥在县城买房子也需要钱,我不想收,最后没拧过她,还是收下了。

  白果庄乡间小路旁的路灯像是摆设,亮度聊胜于无。父亲说这路灯只有麦忙时在路上晒麦子的时候才会大开。我和新哥在现代汉园住了一晚,第二天早饭后再返沪。

  晚上入睡前,母亲敲了敲我房间的门,准确地说是我弟弟的房间。

  莉莉,过来一下。

  我想到了中学时,每次考完试,她和我的谈话,她帮我分析总结考试情况。母亲已经坐在飘窗旁的椅子上等我了,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在房间昏黄灯光照射下,发根处的颜色更显斑驳,母亲该去染发了。

  她递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早就给我存好当嫁妆的,里面有二十万。向阳小区房子是小产权,拆迁没有赔多少,拿出来一半给我。最近几年她和父亲的工资也给我攒了一部分,说本来想给我更多的,上海买房那么艰难,他们该多出一份力,但弟弟准备去留学,要给他也存一部分。

  莉莉,你先拿着,后面不够的话再管家里要,我和你爸退休金也都还可以。

  我谢过了母亲,最终也收下了,母亲说今晚她想陪我睡,我也没拒绝。在我记忆中,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的日子没有几次。母亲在我的身旁翻了几次身,我主动和她聊了聊。

  聊我的工作,聊新哥及新哥的家人,她提出退休后要去上海给我带孩子。

  我告诉她我和新哥暂时都还没有要孩子的想法。

  她微微叹气,问我小时候恨她吗?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9

  临行,父亲把新哥叫下了车嘱咐了几句,我问新哥父亲说了什么,他神秘地告诉我,这是属于男人间的秘密。

  假期的最后一天,离乡返城的高峰,我们的车子被堵在良城收费站前,恍惚间以为已经回到了上海的早高峰时刻。道路的两旁还挂着良城风景的巨幅海报,最显眼的便是时光隧道,我和新哥一左一右都扭头看向车窗外。我看到的是失真,是粉饰,将贫瘠的村落小路装饰一番,展现给人看,就像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良城报社来采访,让我举着录取通知书站在白果庄的家门前,身后的春联还没撕去,残缺掉色,横幅却还能看清:家和万事兴。

  其实,挺一般的吧?我问新哥。

  下次深秋的时候再来吧,听说那会儿更好看,新哥转过头来和我说。道路不再堵塞,我们继续驱车前行,作别这时光隧道,白果庄与良城,前路漫漫。

前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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