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依我理解,所谓生命的花期不是事业、仕途、婚姻、家庭等身外的辉煌,而是一种生命体征的创痛剥落、新陈代谢、周而复始,以及新生命的诞生。
正因为有了生命的花期,才使生命的花蕾绽放得异常娇艳、火红,才使人们对生命有了深刻的理解和体味,才使我们对生命的存在敬畏有加,倍感珍惜。
每个人的生命花期因人而异,五彩斑斓。
我的生命花期是在女儿出生之后。
很长一段时期,觉得自己经历了生死考验,翻越了生命的风水岭,进入了生命体征的旺盛期。
30多年前,婚后分娩女儿,预产期计算在正月初几。腊月放假后,单等着正月初几分娩。那时没有高科技的助产设施、催产药物等,超声波检查也是省城才有,况且是病理性案例才可做。在我们小县城只能靠妇产科大夫的经验来判断体内胎儿的胎位和健康状况。当时,县医院妇产科大夫熊振明刚给大姐接生过孩子。我们全家及县城的人们普遍认为熊大夫是文水县当之无愧的接产权威,我当然也就选择了熊大夫。
预产期从初几推后到十几,再从十几推后到二十几,仍然没有动静。挺着个大肚子每天休息在家,像等待一趟没有准确时间的列车,这等待的滋味儿呀,实实不好受。再听说民间有一句形象的比喻:生个孩子是去阎王路上跑一遭,疼痛撇在其外,生第一胎要付出的代价是用大人和孩子的生命下赌注啊!
正在此时,熊大夫从县医院离休,城关镇医院即刻聘请他去坐阵。县医院的设施就够滞后了,难以想象,乡镇医院会是如何的境况呢?尽管如此,有熊大夫一生的接生经验,我义无反顾地去城关镇医院了。
婚后没有房子,我们住在母亲家。正月二十九中午,刚吃完饭,有一种很久远且朦胧的肚痛感觉由远及近,赶紧说给母亲听,母亲说要生了,不过,还没上劲痛,晚上准备去医院吧。下午六点多钟,丈夫和母亲陪同我向城关医院走去。从北街去城关医院要从北到南穿过县城。我就这样和母亲慢慢地一步一寸地挪着步子,丈夫在前面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及有关用具,我和母亲在后面步行着,心情异样的复杂,又盼又怕,不知下一步会面临什么。路过寺楼底时,像壮士出征,我竟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感觉。
城关医院连个像样的产房都没有,熊大夫把我安排在病房且告诉我们生产时也在病房。
我开始了脱胎换骨式的生命炼狱,肚子是越来越痛,像体内骨肉要生生撕裂剥落一般。因为是第一胎,阵痛不是来的那样强劲,阵痛相隔的时间也是很均匀。熊大夫说多活动可以助产,我就在病房地上忍痛坚持走路。从那一刻起,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就抓在熊大夫手上。
当时病房里还住着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整个晚上只有丈夫、母亲,还有她陪着我。阵痛时连脚都抬不起来,趴在床边休息时,这位女病友就会连连说,真西慌(可怜)、真西慌(可怜),好像她没有生过孩子似的。
熊大夫有办公室,隔一会儿他就过病房来看一下,当脚步声和说话声灌进耳朵时,犹如在风黑浪高的大海里抓住了救生圈,霎时燃起了汹汹烈火,强烈的求生欲望占据了整个身心。检查过后,他说还得等待时,我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绝望无比,犹如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这样从住进医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4点50分,11个小时的挣扎。相信体内婴儿会体验一场新生命的形成,经历一场由量变到质变的循序渐进式的生命洗礼!
那时,最大限度地自然分娩,不用外力的推助,让生命的诞生和宇宙万物的繁殖一样遵循规律,融入自然,也是人类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吧。
自那以后,熊大夫成了我的熟人,占据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当碰到熊大夫都有一种亲切和感恩的心情,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意识中永驻。只可惜,熊大夫一生没有生育过儿女,于前些年作古。但他担当起生命的链接,经由他之手诞生的生命绵延不断,生生息息。
(二)
丈夫的生命花期是在大病一场之后。
从18岁起抽烟醺酒的习惯,在这场生命的灾难面前荡涤殆尽。痊愈后,进入了生命的花期。感受到了生命的厚重,对自身健康疼爱有加,倍加珍惜。
20多年前,丈夫的父亲去世。他在家排行老小,且母亲在他刚踏入社会就先父而去,因此他对父亲有一种双重的孝心。送葬回来,他一直絮絮叨叨不停,一直回忆父亲生前之事,一直沉浸在失父的悲痛中。当时,我正偷偷怀上二胎在家蜗居,就有了他倾诉思父情感的场所。
他是小车司机,由于职业所使,指头上被汽油腐蚀得生出囊肿。做了小手术后,正好休息在家。他泡着一杯浓茶,坐在沙发上讲述父亲的生前事。
突然,他放下杯子,两手抓胸,说道:不对,不对,我的心咋就这样跳得飞快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已经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不行,不行,和我一起去医院!
那时,他虽然是司机,车是单位的,休息在家也没权利把车开回来,家里有自行车,他骑不了,我怀有身孕,骑车驮不动他,当时城里也没有出租车,情急之中我们出了门一路小跑。
当时,我家在北街太子寺巷住,拐到北大街就是北街保健站,跑到保健站门口时,看着他难受的样子,临时决定先进去救急。保健站大夫听了我们简单的陈述,迅速给他注射了一针。不到两分钟他又惊叫起来,这时我心里顿生恐惧。大夫也急着说,那就赶快去县医院吧。旁边一位妇女说中医院近,我拉着他,不由分说直奔南街的中医院。
县中医院在一处老式四合院内,进了大门是挂号处,下了台阶就是各科室。一进大门他就喊叫:大夫,大夫呢,快,快!他脸色苍白,我惊慌失措,肯定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旁边有人大声叫了一声:常大夫,常大夫!快,有重病人。话音还没落,从内科跑出一位中年男大夫,他急忙问:咋了?我说:心跳得厉害。他赶快领着丈夫去了心电图室。他一边做心电图,一边问我起病原因,当我讲到在北街保健站注射针剂时,他立刻打断我问:什么针剂?我说:情急之下,哪管什么针剂啊!他说:赶快去问清楚!望了一眼正在做心电图的丈夫,只好一路小跑去了北街保健站。
回到中医院时,丈夫已住进病房。我把针剂的名称给了常大夫,不一会儿护士过来注射了针剂,丈夫脸上才平静下来,心跳也平稳了,住了两天医院就出院了。过后,我们才知道,这种病叫窦心性心动过速,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常心律每分钟70-80下,丈夫那天心跳次数达到了每分钟120下,如果不及时控制就会危及到生命。我们还知道了常大夫就是当时的县中医院副院长常培华。
虽然从那以后再没去找过常大夫,也没再见过常大夫,但在我们无数次地回忆复述那次一生仅有的生命花期之时,常大夫也随之融入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他早已成了陪伴我们的熟人,拯救丈夫的恩人。从那以后,一个敦实黝黑,具有超凡医术的中年医生铭刻在了我们的生命中。
去年春节时回家过年,牙痛、耳鸣、上火。有人推荐我去东环路常培华诊所就诊,我竟然蛮有把握地认为是去会见熟人。
我乘座城内公交车找到了他,小小诊所人满为患。等了一个时辰,坐在常大夫对面陈述病情,深藏记忆之中那个气宇轩昂、力挽狂澜的常大夫一夜之间竟然苍老不堪!像童话里的魔鬼使用魔法,一夜使他变成老者。虽然他未进耄耋之年,但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艰难地抬起疲惫的眼睑观察我。从他的脸上无法捕捉到认识我的信息,尽管这在预料之中,但我仍有点失望,一直固执地认为,他是我的熟人,是朋友,是恩人!
买好药出门时,我试图再试探他一次。走过去对他说,常大夫我走啦!他头也没抬,发出了一声浓重的鼻音:呃。
我霎时顿悟,生命是一种链接,和宇宙万物一样,永远保持着循环往复的规律。像花开一季的牡丹,只要花开,何须问茎?千千万万的常大夫就是牡丹园中不朽的园丁!
(三)
父亲的生命花期是在88岁以后。
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工作狂,从来没有因生病在家里躺过。仅有的一次入院是文革武斗时划成走资派,被武斗干将揍成脑震荡。之后虽落下了头痛的毛病,但对身体无大碍。近些年不断有一些小病滋生,毕竟年龄大了。
自从父母亲进入耄耋之年,我的高中老同学,县医院的神经内科权威大夫徐建平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他精益求精的医术和悉心照料得到了全家的赏识。不管父亲母亲,有了病经他望诊,一服药准好。
近年来,父母亲虽然能自理,但患有高血压等老年常见的一些毛病。父亲陆续患上了老年搔痒症、前列腺炎、便秘等,需长年服用多种药物。
2016年7月份,父亲便血。徐大夫建议住院治疗。查出了消化道出血、右心室心颤、脑梗、帕金森综合症等,合称老年综合症。最致命的是消化道出血,县医院查不出病因。大夫们都表示没有回天之术,建议回家卧养。
此时,徐建平大夫力主转到省城医院。他清楚,虽然年龄大了,但每个人的生命花期不尽相同,对于有多种毛病的老人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能活到150岁。县医院内科所有医护人员都持对立态度,这种情况县医院从未收治过,因为是徐大夫长期治疗的病人才勉强入院。毕竟快90岁的老人了,打针输液就吃不消,去省城大医院也未必收治,再者路途颠簸老人能抗得住吗?
当时父亲已昏睡多时,没辙了,我们只好把父亲弄回家。徐大夫一路跟着来家,一直劝说家人。他的一句话点燃了我们全家的希望:医院大夫是按常规和经验下结论,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老人虽然多种病,但都没有严重到病入膏盲,去省城肯定有救,即使没有希望,儿女们也不要留下遗憾。
抱着侥幸心理,立马启程去省城医院。不出县医院大夫所料,省人民医院不收。既然来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托关系找熟人,大夫象例行走过场一般,输液服药一星期,根本不关心病情起落回转,就劝我们出院了。
出院后,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渐渐地能起来在地上走动,当然这和母亲及姐弟们的悉心照顾是分不开的。更令人欣慰的是身上鱼鳞甲似的皮肤慢慢脱落,长出了新皮,比以前光滑多了,且搔痒减轻很多,拄着拐杖可以在地上走10来圈,奇迹终于出现了!弟弟天天用轮椅推着父亲出去晒太阳和逛街看风景,可见父亲对生活的热望和企求是如此地强烈!
90岁的父亲,难道就没有迟开的生命花蕊吗?
这就是生命的花期,不苟年龄,不惧邪气,只要有新陈代谢的功能,谁也剥夺不了生命之花的绽放!而徐建平大夫因人而异的治疗和坚持,又何尝不是遵循宇宙规律对生命的敬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