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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缸里的春天

时间:2024-04-20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馨文居  阅读:

  卢西子的春天是从瓦缸里开始的。信不信由你。

  卢西子是我小姨,也是我妈人生里最宏大的嫁妆。好吧,一切从头开始。

  我爸和我妈定的是娃娃亲。也就是说,看上我妈的人,未必是我爸,但一定是我奶奶。奶奶一双三寸金莲,笃笃笃地走起来,活像一个移动打点计时器。小裹脚并不妨碍我奶奶一言九鼎的家庭地位。

  我妈的嫁日,没有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没有气派的樟木箱子,她的陪嫁是个大活人。

  家里三个丫头片子,我妈排行老大。外公长什么样连我妈也不记得。外婆在我妈10岁那年,从高耸云天的板栗树上掉下来,摔成了瘸子。我妈从此正式登上了生活的舞台。老二比我妈小两岁,胆大包天的丫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和邻居家的一个浑小子跑了。私奔途中,没有轻装上阵,把壁橱里几个豁豁牙牙的破碗还有二斗包谷都一股脑卷了。外婆一气之下,长睡不醒。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只歪把子铜壶,我妈带着那铜壶和6岁多的卢西子,嫁作他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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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最风光的时节,永远停留在18岁的夏天。我的父亲,16岁就入了党,风流倜傥,更要命的是,我爸是生产队里唯一一个晚上要先刷牙再上床的青年,这都加重了村里如花般的姑娘嫉妒我妈的筹码。

  卢西子跟着我妈开始了她新崭崭的生活。上学,打猪草,放牛。与纳鞋垫绣鸳鸯相比,读书是她最不待见的事。逃学成了家常便饭。

  卢西子的辍学来得既美好又悲壮。要不是因为那一抹惊心动魄的晚霞,卢西子至少能成为一个五年制的小学毕业生。

  下午放学了,卢西子背着我妈用新毛巾缝制的斜挎书包,欢呼着冲出教室,身后传来了高个子男生们邪里邪气的笑声。卢西子一回头,那些娃子们对着自己的屁股指指点点。原来,卢西子的裤子,因少女的初潮,浸染成一朵娇羞的花。卢西子慌了,扯过书包,捂着屁股,一溜烟跑回家。

  我妈看到卢西子跌跌撞撞的样儿,嘟囔着:都这么大了,还是个疯丫头,没半点分寸!卢西子本来就难堪,再被我妈不明就里说上两句,更是窝火。

  太阳斜斜地从木窗里泻进来,卢西子躺在调皮的阳光里,死活不肯去上学。从此,她便跟课本绝缘了。

  我妈给家人洗衣服,也拆洗了卢西子的花土布床单。这死丫头,我妈看着床单上肆意挥毫的血迹,气不打一处来,拉过卢西子,又是一顿臭骂。估计我妈也是考虑到,人在屋檐下,更得处处多注意,要是我奶奶看到这些,多不好。

  从这时起,卢西子算是彻底记恨上我妈了。

  辍学后的卢西子,自告奋勇当起了放牛娘。每天清晨,赶着一群牛儿去山上吃带着露珠的青草。漫山花香,铃儿响丁当。都说新盖的茅房三天香,新官上任三把火,没出三天,放牛娘就开始厌倦露水浸裤腿厌倦牛虻满天飞。我妈也心疼卢西子,便把她的放牛时段改签到下午了。

  下午放牛比上午惬意多了,最重要的是,还能睡懒觉。下午,草丛里干簌簌的,躺在草窝里歇个晌,好不惬意。

  等卢西子一个情绪饱满的梦酝酿结束,才发现牛儿不见了踪影。丫头这下慌了,循着牛蹄子印儿一通猛追,天啊!那群该死的老黄牛竟跑到生产队的包谷地里去了。那碧绿鲜嫩的包谷苗,成了这群饕餮客的大餐。

  不用说,我奶奶气得只差把卢西子扫地出门。我爸拿出了家里仅有的几斗包谷赔给生产队,这事儿才算了结。这还不是卢西子闯出的大祸呢!13岁那年,卢西子跟队里一个小脸儿白净的后生,躲在麦秸秆子里亲嘴儿。还没咂摸出个味儿来,遇上我妈去抱麦草喂牛。起初,我妈还以为圈里的猪拱开了围栏,跑麦垛里撒欢子来了,拿竹竿一桶,里面传出人的叫唤声。这次,我妈气疯了,把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关进卧室,一顿饱揍。

  我爸听到卢西子歇斯底里的嚎叫,撞开门把她救下了。当然,这事儿没算完,我爸也觉得小姨妹子这次太过了,无奈是平辈,打不得骂不得,灵光一闪,把卢西子拎出去,倒扣在场院里那口破旧的大瓦缸里。

  这下卢西子安静了,不嚎了。我爸又怕把卢西子憋死,隔两分钟前去把瓦缸掀个缝儿透透气,没想到卢西子在瓦缸里颇为享受,从瓦缸缝里看到我爸那张无可奈何的脸,竟扑哧一声笑出来。

  从此,生产队里的人给卢西子颁了个大奖:瓦缸(岗)寨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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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西子刚好比我大一轮。我妈嫁过来五年才生下我,可谓望穿秋水。也有一说,我爸压根儿不爱我妈,一直被我奶奶的杀威棒震慑,这才委曲求全了自己。

  卢西子可没让我少吃苦头。她把我架在脖子上,一泡尿就轻而易举淋漓了她的肩膀。她气不过,也不敢用酷刑对付我,便背过大人,把我扔八仙桌上。我一个跟头从桌子上栽下来,差点咽气。小脸儿淤青,卢西子吓得不行,用布条子把我绑在她背上,跑到田间地头去找一种土话叫黄花藐的植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说这植物能治跌打肿痛。我现在揣摩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蒲公英,那茎里流出的白色黏稠的汁,抹在脸上没多久就变成黄色了。我极度怀疑,现如今我这蜡黄的脸,一定是卢西子一手造就的。

  说来也是神奇,擦了卢西子找来的那药汁儿,脸上的淤青就没那么碍眼了。我的到来,给家里多多少少增添了些欢乐。我知道,卢西子还是爱我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吵着要和卢西子睡,她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可睡到半夜,我又哭着闹着要去找我妈。卢西子干急划拉不燃火柴,点不亮煤油灯,摸黑抱我下床,通的一声撞到条几,顿时眼冒金星。她痛得哭起来,本想狠狠地掐烂我屁股,最终还是大发慈悲,象征性地捏了几把。第二天,卢西子顶着她那只见不得人的青眼窝,照样把我抱在怀里,扛在肩上。

  转眼,我六岁了。背着我妈买的军绿色挎包,蹦蹦跳跳去上学。卢西子依然过着老三篇的日子:放牛、打猪草、绣鞋垫。

  深深记得那个雨天,放学回到家,家里鬼哭狼嚎的——卢西子的哭声、我妈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我看见卢西子的衣服和被褥,狼狈不堪地耷拉在场院里的柴垛上,接受风雨的洗礼。

  此后,卢西子便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完全对头。恍惚记得,有一天下课,卢西子还出现在教室门口找我来着。她慌慌张张塞给我一包干核桃后,便瞬间蒸发了。

  一直记得卢西子惊恐的哭声,可是,我依然相信我妈。她始终是个贤淑善良得体的农村妇女。

  接下来的几年,我爸也会收到卢西子寄来的信。她不敢写给我妈,她一直在祈求我妈的原谅。偶尔,信里面还夹一两张照片。一展平阳,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远处隐隐约约还有白色的小楼房矗立。

  从大人口中得知,卢西子这个鬼灵精,竟然跑到了三千里开外的江南。

  五年级寒假考试那天,监考老师,也是我们小学校长,走到我面前,看着专心答题的我,悄声说道:你小姨回来了。

  我只记得我的喉咙里有很多口水一直流到肚子里,简直太激动了。我把试卷塞到校长手里,发了疯般朝家里跑去。校长看着我飞奔的身影,弯下腰,帮我在姓名栏写下我的名字。

  家里挤满了人。我一冲进家门,就看到壁炉上方挂着两条和我差不多高的鱼。我爸说那是青鱼,是我的小姨夫从千里江南带回来的。这时,一个陌生女人递给我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我的口水再次生动起来。边吃边嘟囔,吃苹果还削皮,可惜了那皮啊!

  我对卢西子已经非常陌生了。眼前的女人,脸上明显擦了粉,一定是大上海生产的那个高档牌子,霞飞。那么白皙,那么芬芳。嘴唇也涂了口红,看是好看,可是不怕把两扇嘴皮子黏住吗?卢西子看到我很是激动,拼命从箱子里扒拉东西给我。

  厨房里,一个看上去还比较顺眼的男人,在砧板上剁一块米黄色的长方体。这人就是卢西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小姨父了。他说这东西叫年糕,糯米粉做的,江南人过年的时候都要做这个。我嘴里包满了吃食,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姨父。

  看得出来,我妈高兴坏了,忙进忙出,杀鸡、烙猪蹄上的毛。听说卢西子这个江南来的男人不吃辣,喜欢吃甜食,我妈自创了一道菜,白糖炒土豆肉丝。说实话,那碗菜难吃到极点,可是大家都吃得眉飞色舞。

  晚上,卢西子的男人喝了不少包谷酒,半夜燥热,头上豆大的汗珠啪啪往下滴,卢西子铲了一坨雪放在她男人的胸口降温。这些,在我当时看来,诡异又有趣。

  谁也看不出我妈和卢西子当年曾经爆发过一场血雨腥风般的战争,血浓于水,一切的不堪回首都随雨雪飘零。

  听卢西子说,她在纺织厂上班,就是专门生产呢料子的那种工厂,而她男人,在江边的码头当拆船工,30块一天。邻居们听得直流哈喇子,30块,好大的钱!

  过完年,卢西子和她男人就得赶回去上班了。上班,下班,这些个美好的时髦的词,在山里人听来,真是悦耳。

  后来的那些年,经常收到卢西子千里迢迢寄来的包裹,织给我的外套毛衣,给我爸做的呢子风衣,给我妈的褂子,还有一堆她不愿穿的衣服。那些退出她的生活舞台的衣服,在我看来,也是如此的动人心魄如此的风姿绰约。

  卢西子过得也是拮据,回家一次,都要花掉她大半年的积蓄。所以,在我记忆中,她归来的次数,也是稀罕得紧。

  大三那年夏天,我妈病逝。不知道是我爸没通知卢西子还是纺织工卢西子请不准假,总之,我妈没有见着她最后一面。

  这些年,我爸一个人过,孤单让他变得有些笨拙。他老得特别快,习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没见他去过我妈的墓地。

  我大学毕业,结婚,有了一个帅气如我爸的儿子。而且,我也在小桥流水、亭’台雨榭的江南定居。一天,我打电话给我爸,说我儿子爱上了老家特产的土豆粉,我爸第一时间快递给我,还叮嘱我说这东西性寒,别给他宝贝外孙吃太多。我说土豆粉不是你最爱吃的吗?他说,就你妈做的鸡蛋土豆粉皮最好吃,现在我不喜欢吃了。我在电话里揶揄:你现在才知道我妈好了吧?我爸有些害羞地支支吾吾起来。

  听邻居说我爸虽然年过半百,依然是个香饽饽,男人在煤窑里塌死拿了一大笔赔偿金的少妇都愿意跟我爸。我爸魅力依旧,我是万分骄傲。只是,我爸的身板还是笔直的,骨头依然很硬,他才不会傻到去干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去年过年,我信誓旦旦说要回家陪我爸过年,我为了讨好他,甚至给他买了好几条南京香烟,这也算是特产。要知道,他抽烟,我可是深恶痛绝了二十多年。

  可就在我订好机票的那天,先生接到一个老家来的长途电话,说我爸出事了。先生不敢告诉我我爸已经没救了,他只是说,我爸醉酒后洗澡,煤气中毒,无力打开浴室的门,情况有些严重。我哭着喊着,无头苍蝇一样在家里乱撞,我找出所有的银行卡,说要取出全部的钱,救我爸。

  先生哭起来,他说傻姑娘,咱爸没救了。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板上。等我睁开眼睛,卢西子已守在我身边,她双眼通红。我晕倒后,先生情急之下拨通了卢西子的电话,卢西子骑着电单车,不要命地朝我家赶来,差点被小区门口的车子撞个半死。

  这是卢西子远隔十年的回归。在我爸的灵堂前,卢西子紧紧搀着我,怕我倒下。

  我爸睡了,天的那一边,我希望他不再孤单。

  和卢西子躺在床上,整夜失眠。

  在失眠的夜里,我仿佛看到了卢西子真正的春天,倒扣在瓦缸里的春天,姹紫嫣红的春天。

  在卢西子眼里,我爸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那个时候,我爸常年订阅《半月谈》、《党员生活》,还有《人民日报》啥的,别看卢西子早早辍学,可她也喜欢读书看报。从报纸上,她了解到江南鱼米之乡,比我们这穷山旮旯好多了。所以,她在和我妈彻底决裂之后,就凌厉地把江南水乡点击为最终的抵达。

  我一直对我妈和卢西子的故事感兴趣,这个深埋在岁月里的故事,一番发酵,应该更有味道。

  卢西子说,我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说,她来例假后,大大咧咧的她,不是弄脏衣服就是弄脏床单,我妈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骂。而我爸,知道哪天卢西子要给他洗衣服,就特意给脏衣服兜里塞上三五块钱,卢西子要买卫生纸或者胸罩啥的,直接把兜里的钱摸走,要是还有剩的,她就把零钱放进我爸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也许是卢西子和我爸之间最为温暖的小秘密。

  以前,我们村里只有一条毛狗子小路,我爸争取到资金,钢钎、雷管轮番上阵,村里终于有了第一条泥巴公路。这下子,我爸的形象在卢西子的眼里更是异常伟岸起来。

  少女的情怀,青涩酸甜,深情款款。卢西子的春天彻底来临了。就连我爸每次教训她,她都觉得我爸的那种方式,也是最有魅力的。就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她那滚烫的心,她那隐秘的情,就算是藏着掖着,可伪装得再好,也总免不了露出些边边角角来。

  一大早,我妈照例去放牛,让卢西子在家做早饭。我妈把牛赶上屋后绵延的山坡,山坡上有绿油油迎风招展的茅草,牛儿们撒着欢吃草。那满树满树鲜嫩肥大的桑叶,看得我妈心痒痒,这么好的桑叶,早知道出门的时候,带个麻袋多好。把这些桑叶采回家,够那些牲口吃上好几天呢,这样,卢西子也可以逍遥两天不打猪草了。这么想着,我妈便折回家去拿麻袋。

  我爸晚上和县里来的几个领导喝酒,为了争取点项目,他是要钱不要命,拿包谷酒当凉水喝,自然就喝大了。这会儿还宿醉未醒呢,我妈怕他渴,端了杯水送进卧室。

  门一推开,我妈口上的杯子就咣当掉在地上。我妈的心比那玻璃碴子还要碎,她看见卢西子爬上了我爸的床,至于卢西子在干什么,我妈只感觉两眼一抹黑,真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爸还是酒气熏天地扯着酣,至于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一概不知。

  我妈拿着扫把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扫了,还重新给我爸端来一碗水放在床头柜上。

  卢西子其实还没来得及干点什么,她正看我爸看得出神,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认真地打量我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见我妈推门进来,她像只麂子突然撞上了扛着火枪的猎人,噌地一下跳下床,逃命去了。

  我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来到卢西子的卧室,把她的衣服和被子一股脑抱出去,扔到场院里的柴垛上去了。

  据说那天,我们家的牛,把人家几亩地的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那些老黄牛吃饱了,自个儿跑回家钻进牛圈里去了。我爸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得知牛吃了别人青苗,他还以为又是卢西子干的好事。

  看到柴垛子上的一堆什物,他埋怨起我妈来,说糟蹋了别人的庄稼,赔就是了,干吗扔卢西子的东西啊?我妈就坐在那儿掉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晚上,卢西子离家出走了。我妈竟然没有急着喊着去找她。在村里人看来,这事儿太意外了,我妈是多好的人啊!我爸倒是出去找了好几天,县城里的熟人都打听了一遍,一无所获。

  我妈偶尔会躲在无人的角落哭,我知道,她是担心卢西子呢!

  我妈去世后,卢西子给我爸写过信。有一次,我在她家玩,躺在床上看电视,无意中在凉席底下发现一封信,我鬼使神差地打开来,竟然是写给我爸的。

  我不敢看下去,只记得有一句话,提到自己心很累。我把那信揉成一个团,扔到屋后面的鱼塘里去了。我打电话给我爸,提了一茬这档子事儿,我爸就一句,真是瞎胡闹,便挂了电话。

  卢西子的春天,就如一头横冲直撞的小兽,却似乎永远被困在那瓦缸里了。

卢西子 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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