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股烂纸头的味道。一只死老鼠,被车轮碾成一摊浅灰的皮,粘在路中央。雨水将垃圾从各个角落冲出,堆在下水道口的格挡上。塑料袋、包装纸、梧桐叶、一次性饭盒,湿淋淋反着晨光。
人字拖吱咯作响。张英雄每走一步,脚底和鞋面之间,都会微微打滑。他拐了个弯,一眼看到陆珊珊。她正靠着煎饼摊,捏着透明塑封袋,一角二角地数纸币。那股子神情,仿佛在数百元大钞。张英雄伸手进裤兜,摸到那把折叠刀。他走到陆珊珊身后半米处,假装看摊主洒芝麻。摊主高扬芝麻罐,抖骰子似地抖着。白芝麻洒向葱花半焦的饼面。
陆珊珊抻着脖子吃饼。饼屑掉落。她不停抹嘴巴、掸衣服。张英雄紧跟着她,穿过马路,在弄底铁门前停住。陆珊珊推推铁门,推不开,索性站定,一心一意吃饼。张英雄佯作拍苍蝇,左抓一下,右拂一下,看清四下无人。他按住兜内折叠刀,比了比它的形状,隔着裤腿将它往上蹭。他向她走去。
人人都说,张英雄长得斯文。张肃清说:“斯文个屁,绣花枕头一包草。”他在门口搭起小方桌,一盆红烧肉,三瓶二锅头,命儿子作陪。张英雄一浅底白酒下肚,脸就红了。
“没用的东西,”张肃清捏紧拳头,横出手臂,“来,见识见识。”
张英雄伸一根指头,在那臂上戳点。
“怎么样?”张肃清问。
“硬得像石头。”张英雄答。
“就凭这身肌肉,走遍天下无人欺。”
酒酣后,张肃清绕到张英雄背后,叉住他的胳肢窝,将整个人甩起来,仿佛他还是个儿童。有时喝着喝着,却不痛快了,提拎过张英雄,啪啪啪啪,一顿耳光,打得他眼镜飞落。张英雄跑得远远的,蹲地找眼镜,假装找不着。这时,张肃清忘记发火,举杯高喊:“儿子嗳,过来吃肉!”
封秀娟劝他少吃肉。张肃清说:“谁敢说吃肉不健康。老毛一辈子吃肉,活到八十多。我比不得,就活七十吧。”
肉要挑肥腻的,酱油调汁,熬到稠稠入味。再配一盆糖醋黄鱼。野猫闻了香,疯头疯脑叫唤,跳上窗槛,呲啦呲啦,抓扒窗栅栏。张肃清用筷子沾了鱼腥,逗引野猫,筷尖戳着猫眼睛:“没用的东西,不帮我抓老鼠。”那口气,像在教训另一个儿子。
张家老宅,曾爷爷辈就住上了。下水道钻老鼠,壮滚滚、懒洋洋,竟不怕人。刚出窝的小老鼠,沿着墙根,走走停停,乍看像一团团被风吹送的绒毛。蚂蚁成群,水泥地黏潮,家具背面爬满蓝霉。张英雄常被骤雨惊醒,雨水渗透天花板,滴在他脸上,也丁当滴在桌上隔夜菜碗里。
张肃清说:“张英雄,没用的东西,也不帮老子买套新房子。”
邻里几十户双层老宅,像一片盆地,包围在高楼之间。张英雄常跑到高楼上,俯窥自己的家。蒙蒙一片瓦顶,电线上晾着腊肉、短裤、抹布。墨绿PVC波浪瓦雨棚,风吹日晒成灰色,残着边角。棚底是空调外挂机和红油漆刷的办证小广告。一块白底黑字招牌,印着“老俞理发”,那是张家隔壁邻居。老俞理的发,鬓角毛刺刺,他将张英雄从方凳上推起,笑呵呵道:“小伙子,不收你钱了吧?”张英雄掏出一张十元。老俞略作推辞,收下。
老俞二女婿,区旅游局科长。张肃清道:“老俞,啥时让咱沾光,也去旅游旅游。我想去美国。”
老俞笑眯眯道:“他不管美国,只管我们区。”
“我们区有啥可旅游的,来参观这堆破房子吗?”
老俞笑着,在腿上哗哗甩着毛巾。那是他的洗脚巾,给客人用作剃头布。
去年12月,忽闻风声,说要动迁。先是三五人议论,接着所有人议论。男的女的,拢着手,缩着脖,在檐下嘁嘁测测。有说香港大老板花三个亿买了这地,有说不是三亿,是十亿。
张肃清喉咙被风灌毛了,进屋躺到床上,和封秀娟扯闲话。张肃清想在宝山买新房,最好地铁沿线。封秀娟说:“你下岗,我退休,要地铁干吗。我做钟点工,骑骑自行车就行了。”
张肃清说:“儿子嗳,你想买啥样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