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被我爹扫地出门
老铁，牛眼，厚嘴，一走路大脚板“咚咚咚”震得地皮响，背个盛满凿子、刨子的工具箱，走到哪里都像个阎王。大巴掌打在头上，如金钟玉磬，耳朵里“嗡嗡”响——我倒霉，摊上这么个爹。
我们和我娘都怕他，所有村民都服他——30年前，谁家吃饭不是菜团子掺糠?只有我家有大米白面，至不济也是“黄(皇)粮”——金黄灿烂的棒子面。我爹是好木匠，锯板、打材(棺材)、五斗橱方桌大立柜，上手就来。民间有谚曰：“锯子一响，肉碗端上。”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有一次下雨，他让我到院里堵水沟，我正捧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没听见，他猛力一夺，“嗖”一下甩到院里，满书的黑水呀。我用从他那儿遗传过来的大眼睛珠子怒瞪着他，他一巴掌打过来，我耳边仿佛敲起一记铜锣：咣——
妈的!我眼睛冒火，更瞪得他火冒三丈，跑出去拎一把铁锨要来劈我。幸亏我娘看见，拼命抱住他，气得他大喘气，把铁锨“嗖”一声像标枪一样扔回院里，“呛啷啷”一声响。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是老大，一个女娃娃，底下两个弟弟。他是指着两个儿子给他顶门立户，光宗耀祖的。至于我，白生，白养，大了还要赔一副嫁妆。读书?要学费?知道考上考不上?“老子苦扒苦做挣来的钱，不能都叫你打了水漂!”要个毛!
我上初三，大考前夕，班主任到我家家访，磨破嘴皮子，他就是不让我再上。我娘悄悄推我：“去，给你爹说两句好话，说再也不犟了，他就让你上学了!”我才不。肚里磨牙，恨不得撕碎了他。
最后，老师说了一句话：“老铁，这孩子你甭管了，交给我。花不着你一分钱。”拉起我就走。
老师安排我住到学校宿舍，替我张罗一切。可惜我没发挥好，只考上一中，没考上当时最辉煌的师范。这学上不上?老师家里也不宽裕，学费真的要她替我垫?
我一封信写到当地妇联。两个星期后，妇联主席亲自带着人来家访。他蒲扇样的大手捏着那4大张信纸，冲我娘大吼：“你养的好闺女，小崽子个儿没长成就想造反!上学?这辈子都甭想!”
妇联主席看不过眼了：“老铁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本来她在信里说的我们还不信，这回我们信了。你当着我们的面表演了一回，很好。如果你不待嫂子好些，不让你女儿上学，我们就把这件事上报县长……”
粗暴不是愚蠢，发威使蛮他也知道看对象。扭头进屋，捧出500块钱，啪!摔在桌上：“拿去!给她!老子有俩儿子，还怕没人养老?以后，不许她再进我的门!”
不进就不进，我巴不得。
二、母亲句句是遗言
读高中，考师专，毕业也不肯回乡，我跟着未婚夫远远到了南疆。
10年间，结婚，生子，得子宫肌瘤，动手术，不死也去半条命。www.xinwenju.com麻醉药渐醒，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放电影，要不是我爹，我不会变成在外游荡的野鬼孤魂，受了气也无人伸张，我也不会得这种倒霉的病。怒气不息，失声喊出一个字：“杀!”
这个字叫我娘听见了。
她来了。面色苍黑，身体瘦弱，气喘吁吁。
亲娘来，心花开，我吃得多，长得胖，身体很快恢复原样。看我好起来，她收拾小包袱要走：“家里有鸡，有猪，还有你爹呢。你知道，他一辈子不会做饭……”
临走的头天晚上，她陪着我睡在一张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地跟我说话：“闺女，别恨你爹。他以前是对你不好，那也是你脾气太犟，处处像他。唉，他看不见自己什么模样……我走后，你要平平心，别老生闷气，会把身体闷坏。有娘在，娘疼你;没娘在，你要学会疼自己……”
我困劲上来，迷迷糊糊地答应：“嗯，嗯。”
一个月后，一个急电把我召回去：“母病危。”
等我赶回家去，我的娘啊，已经停在灵床上。她还不到50岁——来照顾我的时候，她就是肺癌晚期。二儿一女，再加一个阎王爷，生生地把她早早送进坟墓里。回忆走前那一晚，句句嘱咐我的，都是遗言。
我一头碰倒在棺材前，醒过来大家都在跟前，没有我爹。他背靠在白灰斑驳的墙面上低头抽烟。我心里刀片划过，鲜血滴落，又疼痛，又快意：这下子，你不用再冲她吼了，我也不用再凭她瘦小的身体挡住你的掌心雷。这下子，儿大女大，都飞走了，你自己守着这个家吧。活该!
发送完我娘，我马不停蹄赶了回来。没和我爹说一句话，一个字。
三、光阴滔滔，再隔两岸
然后，小弟就打过电话来了。他一向温柔又懂事，当初我挨打的时候，他不顾自己人小腿短没力气，跑上来拼命抱住我爹的腿，哭着喊：“别打我姐姐，别打我姐姐。”这次他却来兴师问罪：“姐，妈没了，咱们都伤心，最伤心的还是咱爹。他知道你要回来，赶紧上集给你买了一身新衣裳。打算等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交给你。可是，你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我心里疼了一下。
7天长假。我给弟弟打电话：“告诉爹，我回去。”
大巴车坐了一天一夜，回到家已是辰星满天。小屋里灯火阑珊。推门进去，一台电视满飘着雪花。我爹佝偻着高大的身子，偎在一个破沙发上打盹儿。我刚把行李一放，他一个激灵惊醒了：“妮子!”
“哎。”我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他赶紧站起，腿一软，趔趄两下。我本能要扶，他已站直：“不用，不用。我给你弄饭去。”
土灶上是一只锅，锅里一只鸡，汪一层黄油。篦上是蒸大米。看他忙活，我说不用了，我吃过饭了。
“吃什么!”他不以为然，“脸还不如我的巴掌大，眼抠得像鬼，还吃过饭了，你是吃人饭还是吃鸟食?”
这人，还是顶死牛的臭脾气。
转眼5天，又该离别。我提着旅行包，还是叫不出一个“爹”字：“我走了，以后，我常来看你……”他正埋头吃饭，筷子抖了一下，头扎得更低：“嗯。”
这次，大弟是跟我一起回来的。他托我给他找工作。
让他干保安，他不干，看不起那一个月800块钱;让他当打字员，他更不干，他宁可上网打游戏，也不愿意听人使唤;实在不行，就窝在我家上网，聊天，搞网恋。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的父兄打上门来，要告他强奸。为摆平这件事，我花了两万块钱。
老公和我大打一仗，问要他还是要我弟。我能怎么办?
给了大弟2000块钱，把他打发回家。转眼，我老爹的电话就打来了，开口就骂：“老子养大你们3个不容易，你是老大，你不帮你弟谁帮?他到你门上，替你干活，替你看门，不过白吃你两顿饭，你就把他往回赶。早知这样，不如当初把你溺尿盆!”
我火撞顶梁：“你养大他们两个，没养大我!他搞得人家姑娘未婚先孕，花了我两万块钱才摆平。我是姐，不是娘。早知道你不疼我，当初你还不如就把我溺死，省得如今我烦心!你疼儿子，将来指着儿子孝顺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姑娘!”好容易修补好的裂痕，又撕开一尺宽。光阴滔滔，再隔两岸。
四、满腹的怨恨还是被爱打败
彼此不见，又有3年。
一天，大弟打来电话：“姐，回来吧，军军他……”
我一惊。这个家每隔几年必有大难，真叫我心惊胆寒。
赶回家去，小弟弟胃出血，还有一个月就要当上幸福的新郎，如今却死在医院。我爹像只掉光毛的老狗，形容凄惨。中年丧妻，老来丧子，饶他强做强，终究是凡人。
安葬完小弟，我精疲力尽，眼泪哭干。已是深夜，我爹主动开口叫我：“妮子，去睡吧。”
勉强抬头去看，家里唯一的大床上铺上新床单，平平展展，一床新被放在上面。他知道我有洁癖，不肯碰别人沾过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迈着老腿，忍着幼子丧亡之痛，跑到30里外的小镇上买来新被新床单。旁边摆着新脸盆，脸盆里有热水，冒着袅袅的热气，他说你熏熏眼。哭了一天，怕把眼睛哭坏……
我的天，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细心?
人在公门，身不由己。我说你跟我走吧。他说不。“你娘也在这儿，小军也在这儿，我走了，怕他们找不着家门……”我的泪一下子又下来，赶紧低头吞饭。
如今，大弟不肯养他的老，倒是我这个他当年最不肯指望的女儿，给他从新盖了房，刷了墙，按月给他寄钱。他能动的时候，我容他在老家住;等他不能动了，我这里也早腾出一间房。往后，就让我们彼此依靠。
本想着恨一辈子的，却没想到当初结那样深的怨，是因为时光在手，肆无忌惮。如今时日无多，彼此珍惜都怕来不及。俄罗斯诗人吉皮乌斯说：“趁你活着，别分离。”果然如此。到头来，满腹的怨恨还是被爱和岁月打败。
温馨启迪
文章中的“我”和父亲的冲突，是现实社会中的父女(父子)冲突的锐化表现。成长过程中，和父母的冲突在所难免，甚至有时候会演变成分外眼红的“仇人”，但是，无论怎样，在岁月面前，父母的爱总会一点儿一点儿显现出来。这个世界，最可贵的还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