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泽序走过来的时候,许嘉语正吃力地往垃圾箱里倒着垃圾。她用余光瞥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故意把头埋得更低了。
黄泽序的学习很差,风评也差,身后又老是跟着一群差生,她挺怕他的。而且,他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不可能找她。
许嘉语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转身想走,马尾辫就被揪住了。
“喂!”
许嘉语艰难地扭了半个脑袋,男生皱着眉头,一双细眼吊高了。
“呃……”她依然难以置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叫我?”
黄泽序松开她的马尾,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脸颊,有点不耐烦:“把微信号给我。”
许嘉语充满智慧的脑袋瓜转了转,恍然大悟:“我微信里没有钱。”怕他不信,她掏出手机,一通操作后,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微信钱包,“我家挺穷的,我真的没有钱给你。”
黄泽序哭笑不得:“谁要你的钱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嗯?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微信号。”黄泽序催她,“快点快点,微信号给我加一下。”
许嘉语有点蒙。
黄泽序等急了,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熟练地扫码,通过:“如果还有别人来加你,你就说你已经加了黄泽序了。还有……”他直视她,神情严肃,“我警告你,不许拉黑我。”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
许嘉语的视线落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微信列表里果然多了一个可怕的骷髅头像。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搞什么啊?毫无交集的霸王为什么要加她为好友啊?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个问题像荡秋千一般在许嘉语的脑海里荡来荡去。
不是为了勒索她,那难道是打算抄她的作业吗?
许嘉语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人也比较好说话,这个答案似乎挺合理的。所以为了应对这个时刻,许嘉语在解一些数学题时会有意用不同的步骤在另一个本子上再解一次,这样就不容易被老师发现了。
不过,这大大增添了她的学习负担,原本十一点就能完成的作业,她常常一做就做到了半夜一点。
每天早上顶着黑眼圈飘进教室时,她都忍不住往最后排黄泽序的座位瞪几眼。反正早自习课上,他常年趴着打瞌睡,她多翻几个白眼,他也看不到。
不过许嘉语失算了,她翻的白眼黄泽序是接收不到,但班里遍布他的兄弟,那些兄弟又都十分讲义气,很快,此情此景就被生动转述给了当事人。
因此,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独自离校的许嘉语在街角被拦住了。
“喂!”
他还是这样叫她。
许嘉语卸下书包,掏出之前早就准备好的作业复制本。
“我听说你……”
黄泽序的话还没说完,怀里就被塞了一个笔记本。
“能抄的全部在这里了。”许嘉语又推了推眼镜,“没什么事我走了。”
黄泽序茫然地看着女生离开的背影,他本来打算感谢一下她的,因为她的加入,在微信好友数量比拼中,他险胜了一帮兄弟。现在比赛圆满结束,他们可以互删好友了。
但黄泽序借着路灯翻开笔记本之后,改变主意了:“不错,这姑娘挺会讨人欢心的。”
2
早自习结束后,许嘉语决定牺牲早饭时间趴在桌子上补个觉。她的座位离窗户很近,早春的天气,风还是很凉。
黄泽序昨晚抄作业到半夜,早上没起来,来到教室后看到的第一幕便是空荡荡的教室里缩成一团的许嘉语。
经过她身边时,黄泽序顺手把笔记本放在了桌上。
许嘉语侧趴着,那副大得能遮她半张脸的眼镜摘掉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鼻头红红的,气息很轻。
“怎么睡得跟个兔子似的。”黄泽序暗自咕哝一声,走向后排,他把书包塞进桌洞里,看了看时间,食堂应该还有饭。
离开教室时,黄泽序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许嘉语一眼,风吹动她的马尾,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折返回去把窗户全关上了。
吃完早饭的同学渐渐回了教室,喧嚷声吵醒了许嘉语,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眼角瞥见了给黄泽序的那个笔记本。
“什么时候还回来的?”她疑惑地小声自言自语,打开课本开始预习。
“序哥,给。”同桌的吕振宁把一个三明治递到黄泽序眼下。
“我在食堂吃饭了。”黄泽序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拿去给许嘉语吧。”
吕振宁抬头瞅了一眼,一脸嫌弃:“眼镜妹?给她干吗?”
黄泽序眼睛一瞪,急了:“让你给你就给,问这么多干吗?”
吕振宁不乐意地走到许嘉语座位旁,没好气道:“给你的。”
许嘉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什么什么?给你你就吃。”吕振宁学着黄泽序的语调吼道。
许嘉语捏着那个三明治,一脸莫名其妙。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还没有停。许嘉语从桌洞里找出那把放了大半年的备用伞,庆幸它终于派上了用场。等她步伐轻快地走到学校大门口,正巧看到了屋檐下躲雨的吕振宁和黄泽序,旁边还有很多他们的兄弟。
那群人咒骂着突然而至的大雨,然后一起用埋怨的眼神盯着撑伞的许嘉语。
吃人家的手软,许嘉语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停下脚步,掉头走到吕振宁面前。诚挚道:“伞你用吧,我家不远。”
四周响起一阵暧昧的嘘声,吕振宁呆了呆,毫不客气地接过雨伞,美滋滋地冲后面喊道:“谁想撑伞,跟哥走。”
黄泽序无语地看着跑进雨里的许嘉语,她个头很小,被雨包覆之后就跟马上要消失了似的。
这姑娘是不是有病?
一股无名火冒出来,黄泽序从吕振宁手里抢过雨伞,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人女生淋雨,你一大老爷们好意思吗?”
说完他追上许嘉语,不由分说把伞塞回她手里,生气道:“你怎么这么愿意做好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许嘉语的眼镜被雨水弄得蒙蒙眬眬的,她拿下来用衣角擦了擦,再抬头时,黄泽序就不见了。她已经涌到嘴边的反驳不得不吞回了肚子里。
她才不愿意牺牲自己做好人,她只是害怕欠人情。
3
在台灯下写完当天的作业,许嘉语伸了个懒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记账本。
不过,这并不是用来记录花销的,而是许嘉语的“人情对账单”。
里面详细罗列着每个人给予她的微小善意,事无巨细。不过,更值得骄傲的是,她几乎一笔不落的全部还清了。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白天的经历——
“同桌送了我一支新的圆珠笔,我还了价格差不多的便笺本。
“学习委员主动把新买的参考书借我看,明天我也把作文选集拿给她读。
“吃了吕振宁送的三明治……但是送伞的计划落败了……”
许嘉语托着脸颊叹气,都怪黄泽序多管闲事,害她不能顺利完成自己的人情收支平衡。
许嘉语合上记账本,愤怒地翻开打算明天给黄泽序的作业复制本,在题目后面画了个大方框,写道:“这是最后一次帮你,我们两清了。”
或许黄泽序都已经忘了吧,军训的时候,她热得要死去超市买水,冰箱里唯一一瓶冰镇矿泉水,他让给了她。
还有一次放学后,她差点被飞出球场的篮球砸到,是从旁经过的黄泽序帮她一脚踢开了。
所以,尽管班里的女生们总是聚在一起讨论黄泽序打架、欺负小学生等种种没有证据但栩栩如生的坏事。许嘉语也只是觉得要离他远一点,但并不厌恶他。
能借此机会还了那两次人情也好,许嘉语释然地舒了口气。但她准备合上笔记本时突然发现隔了几张纸的后面有一页上写了字。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像个虚伪的面具。
“表面的友爱示好都标着价格,要花费同等价值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去兑换。
“想要获得好感就得不断付出,冒着得不到回应的风险透支自己的感情。
“我永远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关爱我,毕竟这件事,连我妈做不到。”
这是上周过生日的那天晚上,许嘉语写下来的。
妈妈送给她一件漂亮的白色毛衣,然后要求她:“下个月期中考试,拿第一啊!”
许嘉语因为这句话连衣服吊牌都没敢摘,衣服退换货的时效是一个月,万一她考试时发挥失常,还可以拿去退掉。
当时她就是顺手抓起一个笔记本感慨了下,过后就忘掉了……
许嘉语看着那几行字,忽然担忧起来,黄泽序不会看到了吧?
她摇摇头,安慰自己:不会的,哪有那么巧。而且就算看到了,这种无头无尾的日记也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
许嘉语这么想着,撕掉了笔记本中的那一页,释然地钻进了被窝。
与此同时,身处城市另一端的黄泽序则难得失眠了。
他回想着许嘉语写在笔记本上的那段话,但无论多努力都缺词少字不通顺。
“应该拍下来的。”他暗自咕哝着,“没想到小丫头的思想这么深刻。”
周末初中同学要聚会,席间每个人都少不了说几句,发言时他如果来上这么一段,形象瞬间就能拔高。
黄泽序喜不自禁地想,明天一定要再找许嘉语要回来那个笔记本。
不过,黄泽序还没有开口,向来早早到校的许嘉语一进教室就将那个本子放到了他桌上。
黄泽序踏着早自习上课铃声走到座位,目光落到笔记本封皮上,他满意地挑挑眉,伸手翻开,看到撕掉的纸张痕迹和写在题目后面的那句话时,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4
许嘉语翻开英语书打算背单词,忽觉耳边扫过一阵风,抬头见黄泽序停在了桌旁。
“你怎么回事?”
仍然是一副质问的口吻,有同学闻声朝这边望了过来。许嘉语忍着不爽,温和地反问:“怎么了?”
“谁让你把那页撕掉的?”
许嘉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写在笔记本上的那段话。”黄泽序拔高声调嚷嚷着,“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虚伪,友情亲情都标着价格,想要被人关照就得付出同等价值什么什么的。”
话音落下,黄泽序才意识到周遭如此安静。他扫视全班同学,发现所有人都停下了诵读,吃惊地看着许嘉语。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真没想到,许嘉语交友目的性那么重……”
有人迎合:“是哦,这么强调价值对等,是打算把感情论斤卖吗?”
许嘉语埋下头,搁在桌子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黄泽序回过神,正要说点什么弥补,结果班主任走进教室,把他轰回了座位。
下课后,黄泽序第一时间拦住所有人,向同学们解释是他表述的问题,其实许嘉语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他伸手推她,示意她赶紧重读一遍那段文字澄清事实。
但许嘉语只是沉默。
大家急着吃早饭,涌出了教室。黄泽序烦躁地朝她的凳子踢了一脚:“给你机会解释了,是你自己不领情的。”
许嘉语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她小声并坚定地说:“可以请你离我远一点吗?”
“你这丫头别不识抬举!”早就看不下去的吕振宁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指着许嘉语吼道,“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别说了。”黄泽序制止他,表情难看地看了许嘉语一眼,“走了,吃饭去。”
误会就这么酿下了。
班里本来跟许嘉语亲近的人就没几个,现在也都心照不宣地对她敬而远之了。
一开始许嘉语是有点伤心的,但后来又觉得很讽刺。大家的做法不正好验证了她写下的观点吗?
只是因为真相卑鄙,所以每个人都选择了蒙上眼睛。
再没人主动跟许嘉语主动讲话了,她也不必再应对那些有条件的示好了。经过了刚开始的失重感,她甚至开始享受独处的放松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黄泽序也主动远离了她。
一天夜里,许嘉语删除了那个躺在微信列表里的骷髅头像。
她现在只需要应对学习,不必再维持脆弱的人际关系了。
许嘉语感到释然的同时又有一丝沮丧。这点无法治愈的负能量来自人情对账单里,那个一直未能抵消掉的三明治,吕振宁送给她的那个三明治。
这种感觉就跟她拿了别人钱却没有还回去一样,很不安。
真想早点和这帮人划清界限啊。许嘉语对着从天空坠落的流星真诚地许愿。
5
尽管许嘉语摆出了无所谓的态度,每天平静地独来独往,但不明真相的黄泽序越看越慌。
哪有人被全班孤立了还一脸泰然的?除非她是装的。
特别是他总能敏感地捕捉到有人用不好的言论诽谤许嘉语,这让他很在意。
毕竟事情的触发点源于他,所以只要看到许嘉语,他一腔歉意便油然而生。
她踮起脚尖吃力地擦黑板,他觉得好可怜。
她低着头专注地看书,他也觉得好可怜。
甚至,她一个人戴着耳机听音乐,他都觉得好可怜……
势不可挡的同情心把黄泽序搞得又烦躁又无措,再不找机会解开这场误会,他恐怕就要憋死了。
面对一桌美食也毫无兴致的黄泽序引起了好兄弟吕振宁的注意。他敲敲桌子,问:“序哥,你咋了?丢了魂似的。”
黄泽序看了一眼吕振宁,确认这货头脑比自己还简单,根本解不了心中之忧,不由得叹口气:“没咋。”
吕振宁的眼睛扫过搁在桌上的购物袋,忽然明了了:“为了周末的同学会,你这又买衣服又理发的,还不惜错过我的生日聚会,该不会是要见什么喜欢的女孩之类的所以紧张得食不下咽了吧?”
黄泽序瞪他一眼,骂道:“滚!你写小说呢!”
吕振宁撇撇嘴,决定猛吃一通报复黄泽序。嘴里刚塞满,肩膀突然被猛揍了一拳,吓得他差点喷出来:“干吗啊?”
黄泽序眉飞色舞道:“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
“你!”他指着吕振宁,下达指令,“邀请许嘉语参加你的生日聚会吧!”
“什么?”
黄泽序肯定地点头:“你到时候多关照一下她。”他舒了口气,“这下可以解了我的心结了。”
序哥这是记仇许嘉语之前当众没给他台阶下的事吧?吕振宁心领神会,做作地拍了拍胸脯:“序哥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吕振宁毕竟也跟了自己快一年了,其他方面暂且不议,讲义气是真的。黄泽序的确很放心。而且,接下来他也有自己的麻烦要应对,没心思管许嘉语了。
周六下午,黄泽序早早洗了个头发,用吹风机捯饬了个清爽的造型,又换上新买的外套和鞋子,掐着点出了门。
他对这次同学会的重视程度会让吕振宁误解也很正常,不过,他这么折腾的确不是为了见什么喜欢的女孩,是为了见他弟弟。
同父异母的弟弟。
6
对着流星许愿这种事,许嘉语以前也是不信的,但这次,幸运之神眷顾了她,她得到了一个还清三明治人情的机会。
虽然这个机会挺……奇葩的。
许嘉语看了看吕振宁发给她的地址,上了进站的公交车。
吕振宁喊她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当然不是以朋友的名义,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他只是想请她帮个忙。
“什么忙?”
“事情是这样的。”吕振宁表情挺严肃地解释,“我生日叫了艺校的一个女生参加,但是她嫌我的朋友全是男生不愿意参加,所以,想请你跟她做个伴。”
“为什么选我?”许嘉语觉得不可思议,班里有很多女孩子比她漂亮活泼善于交际。而且“我最近声誉也不太好,大家躲着我还来不及呢。”
“那才显得我不受流言影响,既有主见又大度绅士。”吕振宁上下打量着她,挤眉弄眼道,“再说了,你比较不容易被人误会。”
许嘉语懂了。
她喜欢没有感情的交易,那就简单多了:“好,可是我没有钱为你买生日礼物。”
“不必不必,你来参加就是最好的礼物。”吕振宁还不忘嘱托她,“穿好看一点啊,千万别穿校服,虽说本来就是假装的,也得稍微像样一点吧。”
望着他过度热情的笑容,许嘉语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深究其中含义。
事实证明,第六感通常情况下是具备可信度的,因为,许嘉语被耍了。
她走进喧闹的轰趴包房,闪烁的彩灯里,一群打扮明艳的女孩正举着麦克风唱着甜甜的情歌。吕振宁脑袋上扣着一顶可笑的生日帽,被几个男生围绕在中间。看到她,伸手招呼道:“哇!学霸来了。今天很漂亮,快进来坐。”
许嘉语定了定神,小声道:“应该不需要我了吧?我就先走了。”
“哎!走什么!”吕振宁起身,不由分说地拉她坐下来,“序哥可是特意交代我要特别关照你的,怎么也得喝杯饮料再走吧。”
一旁的男生们全部跟着附和,女孩们也不唱歌了,围坐过来看热闹。有人问许嘉语是谁,吕振宁笑着挑眉:“你不用知道。”
许嘉语看着放在面前的饮料,轻声问:“喝完我就可以走了是吗?”
“当然。”吕振宁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可是我亲手为你调制的。”
许嘉语端起那杯浅褐色的可乐,一口气干掉了。
四周响起喧嚷的叫好起哄,辛辣的味道随着气泡冲进胸腔,她努力保持面不改色:“现在我能走了吧?”
“痛快!”吕振宁探头看了看空掉的杯子,“学霸请便。”
许嘉语迈步离开包房,刚刚的女生忍不住再次问起:“她到底是谁啊?”
“序哥请来的助兴嘉宾。”
“你刚刚给她喝了什么?”
“好东西。”
女生拿起空杯子闻了闻:“该不会是白酒吧?”她用力拍了吕振宁一把,“高中生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啊?”
“当然知道。”吕振宁赔着笑脸安抚她,“我从家里拿了点别的东西,全倒那丫头杯子里了。”
“损不损啊你。”女生气愤地掏出手机,“我要给序哥打电话告状。”
吕振宁撇撇嘴,一脸坦然:“你告呗?本来就是序哥指使的。”
但没想到,五分钟后,电话那边的黄泽序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不是让我关照她吗?”吕振宁委屈地辩解。
“你这是关照吗?”黄泽序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呢,站在街角大吼起来,“许嘉语人呢?”
吕振宁把手机拿远一点,揉了揉快被震聋的耳朵,才答:“不知道,她喝完就走了。”
黄泽序挂断电话,暴躁地挠了挠头,转身去拦出租车。
7
许嘉语从没有喝过这么辛辣的东西。
她强撑着走到公交车站台,瘫坐到一旁的座位上,沉重的脑袋低垂,手握拳头使劲按着灼烧的胃部。
一片褐色污渍铺展在白毛衣上,在路灯下分外显眼。
出租车经过公交站台,黄泽序一眼看到了许嘉语。司机还没把车停稳,他就开门跑了下去。
“喂!”他侧弯身子,叫她,“许嘉语,你没事吧?”
许嘉语艰难地抬头,扶正架在脸上的眼镜,一张讨厌的脸清晰地出现在视线里。她嫌恶地别过脑袋,轰他:“我没事,你走吧。”
黄泽序半蹲下来,与她平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你能起来吗?我送你回家。”
许嘉语一把甩开他:“你是想送我回家观赏我爸妈怎么教训我吗?”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黄泽序烦躁地撸了撸额前的头发,“虽然你可能不信,但这真的是个误会。上次在班里那事害你被孤立我挺过意不去的,正好吕振宁过生日,我就想说趁机让他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谁知道他理解能力那么差!”
许嘉语冷哼一声,抬眼看向黄泽序:“有什么区别吗?不管你打算怎么做,都只是为了利用我安抚自己的愧疚而已,包括现在。所以……别自欺欺人了。”
黄泽序怔了怔,半晌后忍不住问道:“许嘉语,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
“那为什么别人对你友好一点你就觉得是别有用心?就单纯欣赏你,觉得你好,这种理由你接受无能是吗?”黄泽序恼怒地呼了一口气,“到底是因为什么,一个人才能自卑到这种地步,你倒是说说看,让我长长见识。”
许嘉语盯着他因为愤怒而拧紧的眉头,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这一哭,黄泽序慌了。他手足无措地从衣兜里翻出一包面巾纸,蹲下来,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我不是在骂你,我只是天生嗓门大而已……我承认,让吕振宁邀你去生日会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来自我的愧疚之心,但是,如果我会对一个人产生愧疚,这是不是也能说明,我是在乎她的啊。”
许嘉语难以置信地看着黄泽序,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其实……我很久前就认识你了。”黄泽序直视着许嘉语的眼睛,“中考的时候我们在一个考场,英语考试我忘带铅笔了,到处找人借,只有你搭理了我。可不是我存心要记得你,主要你这副大眼镜实在令人难忘。”
许嘉语眨了眨眼睛,辛辣已经褪去了大半,她现在舒服点了。
黄泽序收起了一贯的吊儿郎当,表情真诚地拉她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路历程,但是我尊重你的想法。现在,为了报答你当初对我施以援手,我有充分的理由送你回家了吧?”
公交车摇晃在春天的夜晚里,许嘉语开了一点车窗,凉风携裹着淡淡的花香送进车厢,吹起了她垂在耳边的碎发。
黄泽序双手环胸端坐在女孩身旁,突然产生了倾诉秘密的冲动。
“根本没有人能达到完美。”他没头没尾地说,“就好比我吧,我小时候,我爸外遇跟我妈离婚了,考进初中之后我才知道,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是我的同班同学。我那个弟弟脑袋聪明,学习老好了,我妈不服气,斥巨资给我请家教,我的成绩依然上不去。后来就总骂我笨,骂我不争气,骂我迟早变成坏小孩,结果我就真的变成了坏小孩。好在高中我和那个弟弟总算是分开了,结果又搞什么同学会。我寻思被碾压了三年,不能再当孙子了吧,特意理了头发买了新衣服,还打算把你之前写在笔记本上的那句特别高级的话在席间背诵一遍,挽回点当年失掉的尊严。结果……我弟根本没参加同学会。”
黄泽序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有人说,他准备出国留学了。”他又重复了一下刚才那句话,“你记住,无论准备得多充分,也很难达到完美。事实总是出乎意料,千万别憧憬,多为失望做建设才能不失望。”
8
后来发生的很多事仿佛都是为了验证黄泽序的理论。
生日会之后,许嘉语原想忘记此前的经历,远离那群人,哪想到第二天一早,黄泽序就拉着吕振宁兴师动众给她赔了不是。
本以为这又成了大家诟病她的谈资,结果大多数人都觉得很好玩,还特意跑来问许嘉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霸王向她低头。
而那件用来抵换好成绩的毛衣,因为染了污渍没办法退回,期中考试许嘉语奋力一搏,前几场考得很顺利,几乎可以确定拿到前三名的时候,她因为急性阑尾炎缺考了最后一门科目。
手术结束后,许嘉语醒过来,妈妈关切地俯身问她有没有好一点,她瑟缩了一下,心虚道:“妈,期中考试我拿不到第一名了,但是毛衣已经退不掉了。”
妈妈怔了一瞬,哭笑不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什么东西能有我女儿重要啊,你等着,我去叫医生过来。”
许嘉语呆愣在那里,忽然红了眼眶。
她想起黄泽序那天晚上问她到底在心虚什么。
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心虚的。
刚刚考入初中的时候,父母就她是否住校的问题产生了争执。夜里,许嘉语去客厅找水喝,听到妈妈气急败坏地说:“每天照顾她我都烦死了,这好不容易能住校了,你还拦着。那往后你也别想当甩手掌柜,一日三餐你给她做。”
就是从那时候起,许嘉语开始质疑整个世界了。
她总觉得,如果连妈妈都讨厌她,别人对她的友好就更加不可信了。
就像她曾经交的那个很好的朋友,在别人赞赏她们的亲密时,矢口否认了——什么好朋友,我只是觉得无人问津的许嘉语很可怜。
许嘉语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那些偶然获得的善意、友好、关心,都被她置换成一条条理性的人情对账单,从此以后,感情于她而言,就只是借和还的关系。
再也不必期待,也就再也不会失望了。
但是……那么充分的理据被妈妈那句“什么东西能有我女儿重要啊”轻易打碎了。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自卑了吗?许嘉语产生了怀疑。
养病的那几天,许嘉语享受着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开始隐约明白,人的情绪也是会骗人的,某些时刻讨厌的人、讨厌的事,其实存在着许多附加理由,并非仅仅因为那个人、那个事。
她慢慢萌生了想要找机会跟黄泽序聊一聊的奇怪想法。
深夜,许嘉语看着微信黑名单里的那个骷髅头像,第一百零一次犹豫要不要重新加好友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了电话。
“许嘉语吗?”
是一个没听过的女孩的声音,许嘉语疑惑地问:“请问你哪位?”
“通了通了,是她本人,不是她家里人。”
女孩的声音稍远了些,好像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许嘉语更蒙了:“你是不是打错……”
“喂!”
熟悉的声调,让许嘉语不由得一愣:“黄泽序?”
男孩爽朗地笑起来:“行啊,请假也没把我忘了。”
“打电话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以后没事也会给你打电话,所以别再问这个蠢问题了。”
许嘉语咬了咬嘴唇,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黄泽序,我重新加你好友吧。”
对方顿了顿,傲娇道:“你早该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