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者
这个沉睡的人,我叫他舅舅。
五月的阳光从房檐外的晴空里洒下来,暖暖地歇在柏木地板上,是那种令人舒服的金黄色。我爱着这种颜色,心里感觉到踏实。
何况还有这个老人,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在房檐的阴影里大大方方地睡着了。
但是,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单衣,脸颊、头发和裸露在外的手背也是黑色的。这个黑色的人,睡在灰色的阴影里,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煤,自在、固执,甚至是有点孤独的煤。
这使得他周身的五月的檐下的时光,是沉静的,空空荡荡的。
这仅仅是我观察他的睡姿时的感受?显然是。
我忽然觉得该离开他,于是也就离开了。
我和他都处在这栋桑多镇的土木结构的二楼上,因此,我离开他的过程,不过就是步行穿过二楼的台地(我感觉到脚下一楼到二楼之间奇异的空间里,脚步声被颤抖的空气给稀释了),到达了一楼厕所的屋顶。期间我也曾在二楼台地的天井旁,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积蓄在一楼污池中的天水,那水面上倒映出了我的俯瞰的身影,和身影后微微鼓荡着的方形蓝天。
我在厕所屋顶远眺了好长时间。
我看到,家家房顶有规律地滞留在土地之上,如创世纪中记载的洪水前的巨石;房顶之间,则是树木、碧草和或隐或现的巷道,有镇民蚂蚁一般漫无目的地走动;而山地牧场如凝滞的碧波,大潮之上,泡沫一般四溅的,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羊群。
若这时有牧歌轻扬,也许会给这田园增添更多无与伦比的美,但遗憾的是,没有牧歌,只有无穷无尽的静,笼罩在这小小的宇宙中。
如果请一位画家把我的感受画出来,或许他将画出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的情景:透明的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桑多镇的整个天空,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我又回到舅舅身边,回到这堆煤的旁边。我发现他的形体发生了变化:原先舒坦的四肢蜷缩起来,收在一起。他不再平躺,而改成了侧睡,身体团成一团,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虾米。
此时,东山顶上的海螺寺院的钟声,悠长又清晰地传了过来。但我的舅舅还在沉睡,他的脸上,不知什么原因,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这忧伤,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沉睡的这段光阴里,我能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速度虽然如此缓慢,但却永不停息。
护灯者
作坊不足十五平米,一条笨拙的褐色长条藏柜正对着店门。柜面上,摆着六七双高高低低的藏式靴子,皮面的,装饰简单,看起来挺结实;布面的,缝着氆氇毯子上才有的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仍然能看清楚它们或气派或华丽的样子。
店门是松木做成的,双扇,但显然已经经受了岁月的洗礼,若在白天观察,定能看清那些斑驳脱落的油漆和遍布刮痕的板面。而在夜里,即使在暗淡月光的照耀下,也只能看到那灰扑扑的气色全无的样子。
藏柜靠左的位置,也安装了单扇木门。门后,就是卧室了,后窗之下,是土炕,铺着一面黑色的牦牛毡,其上,是一个松木原色的炕桌。桌子两面,一面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上身跪立。或许因为寒冷或许因为瘦弱,他的瘦短的双腿有点发抖,但脸上,却是欢乐的神情。
桌子另一面,就是老人了。头发灰白,胡须也灰白,看年岁,已年届六旬。盘腿坐着,一手拿针,一手持靴,靴底搁在膝盖上。此时,老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靴子的制作上,其兴趣,显然在于和男孩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桌面上是盏做工粗糙的煤油灯,头小腹大的玻璃瓶内,只剩很少的煤油了,这使得玻璃瓶脖颈上的铁皮盖子撑起的铜皮包裹的灯芯,显得瘦弱不堪。
破烂的窗户里漏进一丝冷风,将灯火吹得摇摇摆摆的,眼看就要熄灭了。
男孩慌忙竖起另一只手掌,遮住了固执地后倾的灯火。他笼手护灯的侧影恍若一尊雕塑,那祈祷般的手势,被灯光投射出温暖而光亮的红色。
灯芯燃烧产生了一点儿烟,这并不影响老人凝视孩子的眼神,放下手中的靴子时,老人脸上浮现起明显的苦涩的笑意:儿子,死于打架斗殴,而儿媳,又死于一种能把人完全变得焦黄的疾病,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爷孙俩,还活在美好的人世间。想到这里,老人的笑容,渐渐有了幸福的味道。
显然,在煤油灯的照耀下,这爷孙二人,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即使灯火熄灭,他们也不会淹没于黑暗。
毋庸置疑,正是因为这个男孩,给老人带来了全世界的光。
但我的担心也因此而产生了。七岁是个槛,一到七岁,男孩就得上学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为他而敞开。那时候,或许他会越走越远,或许他会逃离回来。然而,对陌生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几乎就是人类的天性。
就像我一样,当年选择了逃离亲人:
我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一路上,我经过磨坊、油坊和染衣坊/我经过的田野里∕到处是油菜花的刺鼻的芳香∕我的老师已年迈了,他再也不能∕把悬挂在歪脖柳树上的铁钟敲得山响∕他讲过的真理尚未被事实证明∕他教给我的汉字,尚未给我带来奇迹/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自己做好了午饭,削好了铅笔/我写了一行文字/那些院子里的罂粟就想流出白色的乳汁/那些卧在红砖青瓦上的阳光/就想背着我悄悄地挪动身子/我决定逃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度过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结里走向异域/……最后,我还是回来了/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死去。(《双亲》)
而今回来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持秤者
在这家卖山货的店门口停好了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后,我还是扭头注视了它一会。
这是父亲五年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五年里,从老家到小镇的砂石路上,这个铁家伙,陪伴我度过了求学的漫漫长路。从初二到高三,它的高大漂亮的外貌发生了质的变化:车座上的仿皮套子,被磨出了白色的纤维;车轮上辐条,早已锈迹斑斑;外胎上的花纹,若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清纹路的走向了。
而今,我再次来到这个小镇,准备把它卖了,再买些土特产回去。我一连去了六家商铺:自行车零售店、五金店、酸奶店、烧烤铺、校门口的文具店、大卡车修理铺,都没有一个老板愿意要它。他们不要的理由,几乎是一致的:“你这自行车,太旧了,再骑半年,就直接散架了。”
我只好进了这家山货店,打算先买好母亲需要的黄豆。
我把一个帆布袋递给老板说,来十斤黄豆!
叮叮叮……一阵轻响,接着,又瞬间变为沙沙沙的声音,铁质秤盘里,倒满了椭圆形的乳黄色的豆子。每一粒都在发光,每一粒都明晃晃地发出提示:这是人世间最饱满的东西。
提着秤环的手指粗短而僵硬,略微下垂的黝黑的秤砣,看起来冰冷而无情,将秤盘压得轻扬起来。
持秤者圆头圆脑,看年龄,也就四十开外。在低矮狭窄的小卖铺里,那样子,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僧侣。
看着他的模样,我禁不住笑起来。他白了我一眼,显得很严肃。我忙正了正脸色。我的表现,他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称了五次,才称够我需要的斤数。的确,那个秤盘里,似乎每次只能放置二斤左右的谷物。我想问他,为啥不把黄豆直接装进袋子再称呢?但这问题还没出口,就被他收秤盘的声音给堵截了,这问题只好重新回到我的肚子里,令我感受到了一种自食苦果的郁闷。
我问,多少钱?
他说,五十。
这么贵?我拿出了谈生意的架势。
嫌贵?那算了。他提起袋子,准备把黄豆倒回储物柜里。
我慌忙摆摆手说,别倒,我要,我要!
我往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四十来块钱,递给了他。他摆摆手,拒绝了我。
我说,我只有这些钱。
他说,你还有一辆自行车呢。
说着,他的眼睛穿过窗玻璃,焊在了我的静静地耷拉着车把的旧车子上。
我说,那车子,值二百多块呢。
他说,那是新的时候的价钱,现在,最多值五十。
我露出不情愿的样子说,你要抢啊?
他问,换不换?不换就算了。
我忙说,换,换。又问,你打算用?
他说,不,给娃娃玩。
我提着黄豆从店里出来,路过自行车时,摸了摸车把,像摸着了老朋友的手,心里有点伤感。
这伤感还没消失,身后就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我只好把手坚决地收了回来。
突然觉得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有点沉重,我只好把它扛在肩头,打算步行回家。
一回头,我的自行车孤零零地靠在店门外,像极了少年时期游戏之后被人抛弃的小伙伴。
伐木者
为了躲避林警的盘查,两个伐木者天不亮就来到桑多森林,准备砍伐可以用作房屋大梁的木料。
等到晨光熹微,他们各自选择好了能够下斧的对象。
六棵笔直挺拔的云杉,有的直愣愣地扑向地面,发出极不情愿的沉闷的叹息,有的磕磕绊绊地左冲右突,终于砸向碧草,谁知竟被其他林木给阻拦了下落的趋势,陡显出心有不甘的姿势,有的奋不顾身地倒下来,途中,枝枝叶叶被临近的树木给挂拉掉了,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伐木者砍去了多余的枝干,用密密麻麻的枝叶,盖住了六根已然死亡的云杉,为了不让树干因突然失去水分而干裂,他们并没有刮掉树皮,一个月后,这些身负重任的待命者,才会被人滑下溜道,以木排的样式,进入澎湃激扬的洮河,一出水,又会被长把木车,运往目的地——一处靠近森林的安静的村落。
伐木者这才开始午餐,不过是两饼用青稞面烙成的贴锅巴。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但还没吃完,就感觉到了来自嗓子深处的焦渴。于是他俩准备下山,到河边取水。
途中,在通往山下的隐约可觅的林道里,他们见到一堆尸骨,两人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过了半晌,他们中稍胖的一个,走近尸骨,拎起个眼窝空洞的骷髅。
个头瘦高的那个慌忙躲在胖子的身后。
低头审视骷髅的胖子,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斧头。
或许在森林深处和高山之巅,只有死者,才能挡住活人的前行的道路。或许只有在清清晰晰的死亡面前,人们才会停止执念的脚步。
胖子凝视着骷髅,一时竟然发痴了。
瘦高的人心里涌起浓浓的恐惧,他赶忙拽了拽胖子的衣摆。醒过神来的胖子迈步向前,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发黑的腿骨。
这个手持骷髅的人,突然号啕大哭,密林里,掠过一股带有野兽气息的西风。
瘦子则在胖子的哭声里,软软地倒在地上,昏厥之际,他蓦地想起了那些刚刚砍伐在地的云杉。
飞行者
飞行者飞向她的目标。
飞行者名叫周毛吉,她的天空,是一片被人称为金融的领域。
这个桑多建设银行的副行长,看长相,像极了饰演《神奇女侠》的盖儿·加朵,看行头,一身深蓝色紧身西服,看精气神,比悬崖上的紫斑牡丹还要耀眼夺目。
你看,她的脖颈细长,头如利刃,在她感兴趣的业界,固执又轻盈地滑行。
沿途,她遇到高山、峡谷,遇到平川、莽原,遇到隧道、虚空。遇到的,是仙境,也是困境。
这仙境里,有鲜花的问候,有和风的陪伴。这困境里,也会弥漫起满含嫉妒、羡慕、嘲讽、反对的大雾。但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阻力,丝毫没有减缓周毛吉飞行的速度。
你看她飞向前方,早就是一枚金光闪闪的离弦之箭;你看她飞向目标,早就是一枚矢志不渝的脱手之矛。
她浑身发亮,来不及左右顾盼。她将用于搏击的双翅向后尽量伸展,伸展,伸展,显然是为了减轻来自外界的种种阻力。
她的看不见的尾巴优雅细长,藉此装备,她谨慎地控制着方向。
在御风而行的过程中,她巧妙地摆动尾羽,依靠比箭羽还要敏锐的直觉,在看不见头的大雾中滑行,将呼啸而来的噪音消匿于无声无息。
她一边飞行,一边定向,只因代表着另半片金融的天空,她不得不承受了过多的新时代女性的希望。任何业界的嘘声,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
周毛吉啊周毛吉,你这个瘦弱的、无畏的、执着的女人,在这男人们掌控的有限的空间里只身冒进,历经困苦但初心不改,荣誉披身又谨小慎微,像你这样的飞行者,有几人,愿意矢志追随?
有的,若我是个女性,我愿意做第一千零一个追随者,若我本性不移,我愿意将此生所有的掌声,献给飞行前的自信的你、飞行中的无畏的你、飞行后的疲倦的你。
因为,在飞速发展的祖国的怀抱里,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你的精神也是我的精神,你的意志,也是我们的意志。
播种者:父亲
三月到了。
在桑多,春野如黑色颜料厚重黏稠,粗糙,干涩,想均匀地抹开,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那西山高峰,正在融雪,雪水顺着深沟悄然流出,几经阻遏,清流成为浊流,就将你想象中的画布上的山水给悄然污开了。
春风爱在山腰和山下逗留,缠绵,戏谑,使得古板干瘦的树木改变了表情,它们身体里的生机,开始萌发了。瞧,山下的梨树、杏树,山腰的野毛桃,它们尖锐而弯曲的树枝上,偷偷地舒展出零星的几点绿。
这时,沉默的田野,成为播种者的舞台。
播种者有男有女,男的把两头脾气倔强的耕牛驾到轭下,又在轭上扣上主杖修长、铁铧锃亮的犁,犁的重量压实了轭头,脖子上系着红缨铜铛的牲畜,只好在清亮喜庆的开春铜铛声中迈开了遒劲的步伐。女的,则背了种子、耙子和吃喝,跟随在男人身后,为面孔生动的丈夫或公公做好服务。
我家的播种者,一般来说,是请假回来的父亲。这个身体健壮的行政干部,竟然也懂农民的营生。
开耕之前,他会把沉寂了一冬的铁犁擦得锃亮,把松动的犁把紧得牢靠,把铜铛上的灰尘抖得干干净净,之后,跟不听话的耕牛套套近乎,联络感情,偶尔也呵斥几声,恩威并施一番。
更多的时候,他会走进将要耕种的田地里,观察,踱步,抽烟,紧锁着眉头,像是在考虑天下的大事。
直到开耕的那一天,当他扬起鞭子驱赶耕牛,将犁铧插入沉闷的土地,犁到地头后,又高声吆喝,回转回来,此时,这个男人,像极了奔跑在荒野之上的战士。
父亲啊,当您结束了播种的使命,那温热的暮光,迟早会照亮你红扑扑的脸膛,晚风,也会抚慰你粗糙的手指。
你的女人早就为你升起了炊烟,你的焦急等候的四眼黑狗,从房顶上看到你的身影高吠起来。
三个采蘑菇的人
在森林里抬头望天,大多数情况下,是很难看到清晰的天空的。
“除非你爬上树干,且尽量攀缘到树顶的位置。那时,你实际上是透过树缝来窥视天空,你看到的云朵,肯定是变形的,你注意到的蓝天,也必然像残破不全的蓝色玉石。你一边心虚地仰望,一边得小心脚底下干枯的树枝,一不小心,你会跌落下去,被枝叶划破脸颊,快到地面时,会像蠢笨的旱獭那样给撞个天旋地转,一时半刻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实际上,你我都是到这森林里来采蘑菇的。
“在桑多中学里念书的那会,语文老师总是嘲笑我们,作为生活在森林边的孩子,不会识别蘑菇是否有毒,是可耻的。你记得吗?那时他教导我们说,远离那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吧,不管是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青色的还是比金色的颜色还要黄的,它们真的有毒,这道理,就和那些漂亮的姑娘们一模一样,越漂亮,越有心计,越不可信,越不可理喻。
“可是我们多次看到他总爱带漂亮女人到他的宿舍里去。那个满脸粉刺的、愤世嫉俗的、言行不一的老师,你还记得吗?我可忘不了他,那家伙后来竟然睡了你的姐姐,还差点成为你姐夫,但又莫名其妙地调离了桑多,到城市里去了。听说你姐去送他,人刚送走,肚子里,却留了他的孩子,对不?
“哎呀,我给你说这些干啥呀!我俩是哥们,你的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知道,你姐的事,我俩都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说,知道为啥吗?只因你那个外甥,长得越来越像语文老师了,连脾气、性格、说话的方式,都像哩。”
在森林里,我们喜欢采拾酥油一样黄里透白的蘑菇(人们叫它酥油蘑菇)和像十只手指一样向天空摇晃的碎碎蘑菇,还有那些刚刚破土而出但还没张开伞面的丁字菇……当我们带来的手提袋变得鼓鼓囊囊时,就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什么?你还早?再聊会?”
“好吧,那就再谝一阵。
“我觉得这森林里隐藏着表情奇怪的异物,有的,我们能看到,比如灰兔、麋鹿、野猪,还有那些振翅高飞的红雀、乌鸦。有的,我觉得我俩肯定看不到,比如山鬼、山神和迷狐子,这些怪物最爱和活人过不去,它们会勾引我们,迷惑我们,让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啊?你害怕了?想回了?
“那好吧,我们回吧。
“哎,那是谁?瞧,就那边那个长着马脸的男人,你看他的左手里,紧抓着女人的乳房一样的蘑菇。右手里,紧攥着刀子,看来,他把我俩当成怪物了。走,过走,我俩和他打个招呼。”
但马脸男人还是认出了我们,他绕过几个树,到了我们跟前打招呼:“哎呀,桑吉,扎西,是你俩啊!我刚才看花眼了,把你俩当成野猪了。”
桑吉骂道:“你才野猪呢,你全家都是野猪。”
马脸男人笑了:“实话,不是开玩笑。人在这林子里,真的容易看花眼。”
我说:“我们回吧,你俩说的,听了心里不舒服。”
桑吉对马脸男人使了个眼色:“扎西胆子小,不是一般的小。”
马脸男人说:“就是,念成书的人,胆子要么特别大,要么特别小。”
桑吉听了,大笑起来。
我们出了森林,回到各自的家里。
阿姐见我回来,让外甥给我倒了杯奶茶。我喝了一口,那味道,像松香的苦味,又像蘑菇的香味。
我仔细看了看外甥,果然像那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忽然就想透了一个道理,这样奇怪的人间日子,只能在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里才有意思。这样的日子是否有意思,也只能在采蘑菇的日子里,才能完全感受到。
狩猎者
安多大地上发生的短暂一幕:
三十二岁的猎人道吉,从太子山上下来时,太阳即将西倾。
他仰首远望自己刚刚行走过的山腰坡地,想起那些看起来机灵实则笨拙的野雉们,嘴角,禁不住浮起一缕轻蔑的笑意。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巡游此山的太子扶苏,刚刚经历了在广袤羌域王天下的君王之礼。
他提镫勒缰,驱马踏上窄窄的木桥。桥下清澈的溪水淙淙流淌,但仍然倒映出了他马上英雄的身姿,和一只猎犬的颀长挺拔的影子。他又微笑了,一只马和孤犬,进入旷野。
旱獭从洞里清理出半堆土的工夫,太阳已滑下山脊,道吉胯下的枣红马停了下来,羊皮褡裢里的带血的野雉,也停止了呻吟。
天幕渐暗,他身后的猎犬,也在尘土中俯下身躯。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还在驱马飞驰,风从耳畔嗖嗖飞过,远处山口,遥遥可见。七八只野雉和三四只兔子悬挂在马背两侧的褡裢里,温热地轻触着脚后跟,猎物与主人的这种依守,使他为今日的收获暗自得意。
现在,草原早被抛在身后,而今迎接他的,是一大片深秋的红桦林。
忽然,他停下马匹,直视前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看到了什么?
树林里,一匹仪态优雅的白马昂首挺立,马上僧人,像是来自恒河的佛陀。
哦,天哪,前一段时间,听说有大德从遥远的西藏来到了安多,在恍若神谕的感召之下,这里的农民、牧人,纷纷皈依。他们拿出了所有的家什,追随在大德身边,只为轮回之后,能有更好的归宿。
而他,只因猎人的身份,有着太多的杀戮,被排斥在皈依之外。为此,他焦虑,痛苦,无奈,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忏悔之后,又觉得这就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归宿。
这种想法,使他依旧沉浸于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杀戮之举中无法自拔。而今,传说中的图景再次显现:
骑着白马的先知,一身佛光照亮世界。所有的叶子都在枝条上,即便是最小的那片也没有掉落。
他突然浑身发软,从马背上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直起上身,看定先知。先知面若暖阳,亘古又宁静。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咧开嘴,笑了笑。
先知也笑了,那笑容也是亘古宁静的。
顿时,他的身体颤栗起来。为了克制这颤栗,他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等他再次直起身,先知和白马,早就消失不见。余晖,将红桦林照得如同人间天堂。
就这样,猎人道吉的后半生,被突然到来的新世界改变了轨迹:安多大地上,少了一个猎人,多了一个僧人。
这是一则我听来的故事,但讲述这个故事的老人,在我眼里,就像那个骑着白马的先知。
而我,是另一个道吉,被故事鞭策着,被情景感动着,从一个毫无理想的俗人,成为热爱文字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