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说,中国人惯于喝茶。但是现在正准备爱喝咖啡。从一九九六年起,真正的美国文化正试探着进入东方和香港。地道的咖啡馆正在港岛兴起。我现在就在深圳一家喝咖啡的地方。
我要了一杯烫的白开水。在我左边始终有几个人凑在一张绿台布上,都是二十几岁,正用广东话商量着开一个咖啡馆。我想,他们可能昨晚与我看到了同一张报纸。
上一个世纪的巴黎,艺术正是在咖啡馆里蔓延,很多后来知名的艺术家,不只是为了咖啡壶里煮沸了的黑色液体,他们是为了艺术才推开咖啡馆的门。我设想只要打着欧美文化的广告,咖啡馆进入中国的大都市一定像劲风一样自由穿越,很多人会渴望走进那风溜溜的地方,品尝文化的“杯杯香浓”。
我的胃,怎么也接受不了那杯杯香浓。咖啡给我的感觉,只是心慌意乱。我的胃喜欢平和温暖,所以只是想喝一杯热的白水。
曾经在商场的橱窗里,看见一些粗麻袋布做的小口袋,十个品种左右,只有半只小西瓜那么大,里面精细地装着咖啡豆。原来,麻袋也能因为纤小显得高雅。二百斤的麻袋包,只适合于装金黄色的大粒老玉米。小袋子里插着雅致的标签,标明了咖啡的产地。我仔细看过,各个地方出产的咖啡豆,形状的确不同。
咖啡是好的,但是,我不能喝。那些褐色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宁,好像做了坏事情,不可收拾的事情,心里涌满了岔路,慌乱中不知道该向哪个地方走。这些热带树上的红果子,不适合于我。
但是,那些果子最终还是被运向了最北方。巴黎也是寒冷的地方,纽约会下漫天大雪。我不能在北方温暖店子里吃南方的豆。被南方和北方同时挤出去的人,只能在自己的家里喝着和文化完全无关的白开水。
北方有一个词,叫“皮实”。某某家的少年,强壮结实,经得住风吹雨淋,街上乘凉的人会说:这小子长得多皮实!不仅仅对于喝咖啡,我从来是个不皮实的人。我总是感到世界又大、又乱、又坚硬、又诡秘。
我说过一句话,叫“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这种纸,是北方那种干燥、爽脆的牛皮纸。我的火恐怕带着绿色,它不会太强大。我一直害怕垂直照射赤道的太阳,那些大太阳下面的红豆子里,有太灼热的内质。咖啡对我,是易燃物。
我不需要浓烈的香味和纷争的人群,不需要兴奋。我的神经好像是用芦苇管儿做成的。一杯白开水,正适合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