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到我家里来,不进门,只停在院子里。他说,有个小院子多好。你看这些蝴蝶,跟自己养的似的!
我忽然被提醒了,他走了之后,我禁不住认认真真地看过一遍我的院子。黑的、红的蝴蝶像风中的纸片,来来回回地飞。后来,我用了半个小时来清点自己的院子。我突然想知道,一个人周围到底有多少生命?我转向四周,发现我的院子里有无数的蜻蜓、蜜蜂、马蜂、蚯蚓、蝠蝙、蚊子、苍蝇,还有拳头大的蜗牛。
我在半个小时里感到我的院子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我在突然获得了“财产”之后,突然获得了一种新的责任。
如果一个人说他家里养了鹩哥,能学人说话;再有人说他养了热带鱼,养了巴西龟,养了卷毛狗,都有资格使世人对他羡慕。因为人们可以玩弄与观赏那些被称为“财产”的动物。
但是我没听见第二个人说,我家里养了蝴蝶。像蝴蝶之类自由来去的生命,是肯让人养的吗?养了,也可以被称为财产的吗?
一九八六年,一棵一米多高的小树被扔在马路边。我们问穿高统靴子的园林工人,他们说那树已经死了,栽上也活不成。后来,这棵假槟榔被我们种在小院子里。没有受到特殊的关照,一九九七年的时候,它已经长到了四楼以上。我拍着它的树干,总是想到盲人摸象的故事。它已经粗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我简直是在拍着一条大象的粗腿。另外的三条象腿在哪里,我不能知道。可是,从来没有感觉我们养着一只单腿大象。十多年前,是我们把它从死亡的边缘捡了回来,像捡回来一个路边的弃婴,是南方的水和太阳悄悄养着它,养成了一个像四层楼那么高大的小伙子。
前两年,我们曾经一直走到黑龙江边上去。一家人谁也没有想到过我们在南方还养着一棵巨人般大树。
今天,我换上了养育者的眼光。我看见我还养着一阵阵的微风,养着一种种的气味,养着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养着和其他家庭有区别的一种自己的滋味儿。
我养过第一盆花死掉的时候,我曾经说再也不养花了。连自己都养不好的人,还养什么花?可是不知不觉,在我的院子里,有了一百多盆花草,有了这么多潜藏暗生的昆虫与动物。居然像清风吹过去那样,我一直没有察觉。
经过了许多年,我已经成了一个能注意到蝴蝶的人,这对我十分重要。
放下书和纸,突然看见我以外生机勃勃的一切!在窗户前面,我猜想,哪一只蝴蝶是庄子变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最普通的一只,完全无意识的一只。他绝不会特殊。
在那一刹那,我感到全世界都在我以外。那些没有疼感的一切,都不是我本身。但是,有一些东西环绕着我这生命。它们离我,比离别人近很多。蝴蝶和苍蝇,甚至都想落在我的白色袖子上。我不知道在这些感觉都消失了以后,我成为什么?我会用什么方式,再看见另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