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后,我重返这座曾叫“滨湖”的校园。与阔别三十一年的小学同学不同的是,他那张成人的脸上仍可照见过去的模样;而它——这座我三岁至十一岁生活过的地方,却时过境迁,难寻旧日影踪。
“井呢?”我问同学。他找到一块满是瓦砾的空地,说:“原来井就在这里的……”
“操场呢?大坝呢?篮球架呢?菜园子呢?小树林呢?环校渠呢?小燕子树呢?校外的人家呢……”我知道,它们已被销毁在往昔,但我仍不甘心地追问同棉。领我回滨湖的同棉,是我的小学同学,那天下午,我们参加同一场会议。我全程戴着口罩,他居然也认出了我,在相别三十一年后。
人的变化是有迹可循的,但大地上的事,真说不准啊。同棉告诉我,这座已经废弃十几年的校园,即将被整体拆除。“地球上再也没有滨湖学校了?”我又发出一个明知故问。“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说着我就扭过头,让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棉花叶子上。从前是操场的地方,不知谁种了棉花,我悄悄擦泪的时候,扭身摘了两朵绽放出白棉的棉花桃。就让这两朵绽开的棉桃,作为故园留念。它们是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就像我一样。从三岁到十一岁,我在这座美丽的校园里,是个自由自在的顽劣孩童。可一旦离开这里,我便成为孤独沉静的女孩。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谁能想到,我这个爱静的人,当年居然是拿教鞭当武器,领着校园里的小伙伴与校外村童们“打仗”的孩子王。离开滨湖,我的童年便成为一件不合时宜的旧衣裳,被抛下了。
我拿出手机,对着几乎成为废墟的校园不停地拍摄。这座即将消失的校园,实际上,作为校园,它被注销身份已十几年。此刻它虽面目全非,但这断壁残垣还可供我凭吊追忆,未来,它会被夷为平地,铺筑成道路。这些年,城镇化的发展迅猛,乡村发生了巨大变迁。滨湖,一座昔日城郊的校园,已被扩张的城区纳入。高速公路、新拓道路、安置小区,这些新生的建筑,破坏了我原本就不好的方位感,我找不到任何记忆中的参照物导引我重返故园。我也曾借助导航,但这座失去身份的校园,早已在导航里失踪。来到现场,我才发现,我曾屡屡从它的近旁经过,却不知它匿于此间。
三十一年,沧海桑田。
故园的后院里居住着怕蟾蜍的滕叔叔,我曾把一只蟾蜍装进力士香皂盒后丢进他屋里。半晌,躲在窗外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听到了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后,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住在前院的张阿姨,把新被搭在门口的晾衣绳上晒,待她收被子的时候,却发现雪白的被褥变成了湿淋淋的花被褥。那是我在新买的水枪里装满红墨水练习瞄准射击的成果。爱弹手风琴的何叔叔,在夏夜里教我和小伙伴们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偏要唱成“你是一个鼻涕王,鼻涕淌得长”,我讽刺的是何叔叔的儿子,我的小伙伴鹏鹏。但鹏鹏才不在意,他扯着破锣嗓子和小伙伴们唱得可欢呢。而今,在星夜里一起唱歌的人,已消失在人海……
前院的那排教师宿舍大半已经坍塌了,但我还是认出了校工丁伯伯的家,他从之前住的开水房搬到前院,是我家搬家前两年的事,那时,居住滨湖的人家陆续搬迁,腾出了不少空屋,丁伯伯挑了两间居中的房子。那两间居中的房子,是整排房子中最完好的,听老人说过,房子是靠人气顶着的,再新的房子,空着没人住,久了就会坍塌破败。丁伯伯是滨湖最后的坚守者。
同棉领着我穿过一栋当年不存在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是一排青砖瓦房。同棉说:“这就是你们家当年住的房子。”
我走进缺了门,屋脊露天的残屋,很难想象,当年,这曾是很多人羡慕的华屋。我六岁时拥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套崭新的家具。那套家具是我爸爸妈妈请了无为县的小木匠打制的。妈妈为我设计了“H”型的梳妆台、高低床、书橱、带玻璃柜门的高低柜、大理石台面的书桌。全套家具刷着好看的奶白色。那油漆,是我爸爸亲手调的色。在遥远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小孩儿能有套“整屋定制”的家具,简直就是童话。比我小一岁的伟伟,喜欢我房间漂亮的家具和明亮的台灯,借宿我的房间达半年之久。当年与我抵足而眠的她,不知今在何处?
同住故园的十来个小伙伴中,如今与我还有联系的只有二虎弟弟了。十多年前,在同城论坛,我见有人发帖子,让大家评价他姥爷的书法价值。我一看,他贴出的那幅字上赫然署着我儿时的邻居夏伯伯的名字。我因此辨出了他的身份——二虎弟弟!于是,我给他留言,他迅速地回复我,他说:“姐姐,是你吗?可你为什么叫我姥爷为伯伯呢?”他太小,不知其中缘故。在还没有他的时候,他爸爸是滨湖的青年教师,我喊作柏叔叔的。她妈妈是我家邻居夏伯伯的女儿,我家搬入时,她还是个中学生,我唤她“燕子姐姐”。几年后,长大成人的燕子姐姐和柏叔叔恋爱结婚了。没多久,夏伯伯因工作调动离开了滨湖。柏叔叔和燕子姐便从柏叔叔的单身宿舍搬进了夏伯伯过去的家里,与我家继续做邻居。再以后,燕子姐姐生了二虎,我喊他弟弟,他喊我姐姐。但我一直没有改口,依然“各亲各叫”地喊他爸妈分别为叔叔和姐姐。自小喊下来,改不了口。只是,当年亲如一家的两家人,也几十年未见了。
那晚回家,我坐在灯下,忍不住把从故园采摘的两朵棉花桃,拿近鼻侧轻嗅。虽然棉花并无花香,但它却有我能闻见的故园之味。所谓故园之味,恰是萦绕心头的人情味儿。故人已去,但那情那景酿成了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乡愁,年岁愈长,那滋味愈浓。
我就像一位酒客,独自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急于找到与我分享的对饮者。我想到二虎弟弟。我把在滨湖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他。他许久没有回复。也难怪,已是深夜。此刻的信息,就像卡在饭点去邀客,只能落空。盛大的欢乐无人分享便会沦为寥落。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反复翻看着在滨湖拍摄的那些照片。
“铛铛铛,铛铛铛……”
翌日晨,我感觉自己是被铁锤敲在铁轨上的上课铃声吵醒的。在梦里,我回到了滨湖,夏伯伯端着搪瓷缸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望着我,巴赫跟在我身后吐着它的红舌头,挂在松树上的那截铁轨被丁伯伯敲响了,“铛铛铛,铛铛铛”是上课的铃声,“铛,铛,铛”是下课的铃声。那么,我是被上课铃声唤醒的。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为自己梦醒而怅憾不已。如果不被吵醒,在梦里,我能见到更多故入,我会看到上课的老师是谁,班里的同学有谁。
现实是,手机狂叫着。我抓过它,是二虎弟弟!他“噗噗噗”发了一大串信息,其中还有一些老照片。一张黑白照片里,是同样剪着娃娃头的我和伟伟与还是婴儿的二虎弟弟。另一张照片中,与二虎弟弟合影的那个男孩子,我已经辨认不出他是谁了。二虎弟弟说,他对滨湖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家搬离滨湖时,他才三岁。只有这些老照片,提醒他,他曾在那里出生并生活过一段时光。
我像个话痨,对他说了很多很多他未能参与的往事。我长二虎弟弟七岁,我还记得他出生的那个夏夜,妈妈抱着我去隔壁看刚刚出生的他。他满脸皱纹闭着眼睛像个丑陋的小老头,躺在瘦奶奶的臂弯里。瘦奶奶是燕子姐姐的奶奶,夏伯伯家搬迁,瘦奶奶没有随着儿子离开,而是留了下来。“我亲手拉扯大的,怎么舍得丢下她?”我听到瘦奶奶悄声对我妈妈妈说,便问,瘦奶奶舍不得丢下的是谁。瘦奶奶咧着缺了牙的瘪嘴笑着说:“舍不得你这个淘气包呀,奶奶走了,你要上房揭瓦谁给你扶梯子?”可惜瘦奶奶看不到,即便没有我揭瓦,屋顶还是透亮了,那些瓦块被岁月悄不声地给揭掉了。
与二虎弟弟说起瘦奶奶,他说,他是由太太(吾乡人称呼曾祖,不论男女,均唤作“太太”)带大的。我没有对他说,其实我也是由瘦奶奶带大的。我三岁那年,搬家到滨湖,与夏伯伯家为邻。瘦奶奶作为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的邻家奶奶,对一个尚无界限感的孩子来说,可不就像是自己的亲奶奶。瘦奶奶对我一贯慈爱。记得夏伯伯家的西厢房,开了个很大的窗口,窗里是一排排货架,货架上除了油盐酱醋外,还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糖果。瘦奶奶经常将她瘦骨伶仃的胳膊伸进那硕大的瓶子,变魔术般从里面掏出裹着好看玻璃纸的水果糖,递给我。
比起我们的三口之家,隔壁夏伯伯家人口众多,上有慈祥的瘦奶奶,中有夏伯伯和胖大姨,下有燕子姐姐、夏放哥哥,还有另外几个像走亲戚似的,不时来住几天的哥哥姐姐。瘦奶奶偏心眼儿,最喜欢燕子姐姐和我。虽说她慈祥,但她对胖大姨却很凶。记得有天,我在夏伯伯家拽猫尾巴时,被那只可恶的大黑猫狠狠地抓了一把,瘦奶奶见了,拿起鸡毛掸子就打猫。她边打猫边骂,猫都被打跑了,她还在那里恶狠狠地骂。胖大姨抱起我就走,一进我家门见到我妈妈,她就抽抽嗒嗒地哭开了,仿佛被猫抓的不是我,是她。
在燕子姐和柏叔叔与我们家为邻时,有一天,燕子姐姐挽着一个瘦女人笑嘻嘻地从我家门前过。我丢下正在玩的小石子,起身跟上燕子姐姐,要去她家玩,妈妈喊住我说:“别去捣乱,让燕子姐姐跟她妈好好说说话!”我惊呆了,胖大姨不是燕子姐姐的妈妈吗?怎么胖大姨刚走,燕子姐姐家就又来了一个新妈妈?
我还没解此惑,前院的燕青也有了个新妈妈。
燕青是我在滨湖的小伙伴中最邋遢的孩子。我搞不懂,为什么我那么爱干净的妈妈,居然一点也不嫌弃燕青满头的虱子和挂在嘴唇上的黄浓鼻涕。妈妈常把她带到我家,给她捉虱子、洗头发,让我把芜湖大姨寄来的果丹皮分给她吃。更过分的是,我妈妈给我做新裙子时也给她做了件一模一样的。我很讨厌这个与我争宠的丑八怪,作为孩子王的我,我不喜欢的孩子,自然就会被小伙伴们冷落。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一双破烂不堪且不合脚的鞋子,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有时候跑疾了,会被地上的树根、瓦砾绊倒。即便她趴在地上大哭,也无人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燕青成了我们鄙视链的最底端,大家以欺负她、笑话她、冷落她,缔结愈加牢固的友谊。
有一天,丁伯伯家来了一群人。我们洪水一般涌进了丁伯伯的家门。说是家门,其实就是食堂的大门。作为校工,丁伯伯住在过去的大食堂,后来的开水房里。食堂又大又黑,俨然是一个藏着怪兽的山洞。摸索着趟进“洞”底,那昏昏沉沉的“洞穴”里,一道不知从哪里透过来的光,照在一个笑眯眯地搂着燕青的女人身上。她端坐在丁伯伯堆满破被褥和烂衣裳的木床上,笑得就像《西游记》里的观音娘娘。
大人们说,她是燕青的新妈妈。在她之前,丁伯伯家偶尔会来一个说话腔调奇怪的女人,燕青喊她妈妈。虽然燕青是那女人用襁褓裹着抱到丁伯伯家的,但女人却并不喜欢燕青,她每次来,燕青就会被赶出来捡柴火。我们只要看到燕青挎着一只破竹篮,拿一根树枝四处捡落叶往树枝上串,我们就知道,她妈妈又来了。我听到大人们说,丁伯伯家来的女人,是四川放鹰的。我问大人:“那她放的鹰会捉小鸡吗?鹰在哪呢?我想去看看!”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我妈妈慌张地摆手,嘱咐我不要出去乱说。我心想,等燕青妈妈再来,我一定要缠着她给我看看她的鹰。滨湖的校园,到了暑假,总会有校外的老百姓从后沟坝赶了牛、羊、鹅、鸭进来放养。我认为放鹰肯定是和放羊、放牛、放鹅、放鸭一样的行当。可惜,鹰没看到呢,燕青的新妈妈就取代了她“放鹰”的旧妈妈。
燕青的新妈妈来滨湖没几天,滨湖就发生了一件械斗事件。半夜里,校外来了一帮人,扛着铁锹、拿着砍刀、镰刀等农具,堵住了丁伯伯的家门。
我爸爸领着一帮年轻教师,包括见到蟾蜍都会被吓破胆的滕叔叔,拿着大扫帚、长扁担前去应战。深更半夜,静谧的校园被这群打仗的大人们给弄得鸡犬不宁。我妈妈抱着我,想去拦住我热血沸腾的爸爸和叔叔们,我家巴赫也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前头冲那群人狂吠。
“小兵子,你们做什么?”
那帮人中领头叫小兵子的年轻人,见了我妈妈,垂下了手中高扬的“武器”,一把镰刀。“张老师,老丁把我婶拐来了……”
我妈妈向那伙人解释,那不叫拐,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的夫妻。“小兵子,她是和你叔离了婚才嫁给老丁的。你们回去吧,不然,你们这样冲到学校来打人,是犯法的。”
小兵子沉默了半晌,扭头冲他的人低吼了一声:“走!”我爸爸和叔叔们给他们让开了道,他们在月色里踏着一群纷乱的影子,匆匆而去。
那帮人走后,我妈妈说,小兵子经常来学校的环校渠摸鱼。有次他在水里踩到碎瓷片,脚被割了个大口子,不停地淌血。在沟沿边上洗衣服的我妈妈见到了,忙回家拿了云南白药粉给他包扎了伤口。过了两天,他妈哭着来找我妈妈,说小兵子发高烧了,听说张老师有药,求她再给点药救救他。我妈妈听罢,就带上她的药箱随着小兵子妈去了他们家。我妈妈得意地说:“我给他伤口换了药,还给他打了退烧针、消炎针,把他治好了!”
话说,身为语文教师的我妈妈,是个医学爱好者,她在高中毕业当民办教师的时候,跟村里的赤脚医生学会了注射肌肉针,处理外科伤口。后来,在她读师范时,她的好朋友也在卫校读书,师范与卫校相邻,她把好朋友的医学书籍借来,自学了好朋友的全部课程。所以在三十多年前的乡村,她不仅是优秀的教师、能干的裁缝(她有台蜜蜂牌缝纫机),还是大受村民欢迎的“医生”。对小兵子而言,我妈妈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看在恩人的面子上,才让一场蓄势待发的战争偃旗息鼓的,不然,五六个手无寸铁的年轻教师对付几十个持铁的农夫,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我妈妈从此风光无限地在滨湖被大家集体尊重着。
无论我妈妈多么风光,校外那户张姓人家,却一直同情我妈妈只生了我这么个小丫头。“户无男丁就是绝户头啊!”张家大女儿带我去他们家里玩的时候,我亲耳听大人们这么说。张家妈妈说:“张老师人这么好,都给她想想法子,不能让他们家成绝户头!”后来,张家妈妈果然带了个小男孩到我们家,她还神秘兮兮地问我:“让他到你家,给你当弟弟好不好?”我摇摇头说:“我不要,我有弟弟!”彼时,我的弟弟是一个叫“回回”的塑料娃娃,娃娃是我五岁那年,妈妈带我去芜湖大姨家过暑假时,在芜湖的百货大楼里买的。那娃娃是个四肢和脑袋都可以转动,大眼睛扑闪扑闪可睁闭自如的小男孩儿。回滨湖后,我妈妈给他做了一身好看的衣裳,还用毛线给他织了顶瓜皮帽,勾了双小靴子。穿戴一新的回回,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有了回回这个弟弟,我再也不羡慕伟伟、瑞瑞她们有弟弟了。我妈妈好说歹说,才说服来人,她说自己不是不能生,而是在响应国家“只生一个好”的政策。她甚至把独生子女光荣证拿出来给她们看,可惜,她们是群不识字的农妇。
“送子观音”们总算要走了,但那小男孩握着我的一块积木不肯松手,我自然不舍得把自己的积木拱手相让。我们俩为一块积木僵持着,谁料小男孩突然一撒手,把积木扔掉了,我弯腰去捡积木时,他又像小兽一般呜咽着朝我扑来,伸出手在我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至今,我的左眼角下仍有一条隐隐可见的抓痕。那是我人生中吃的第一场败仗,被伤得毫无理由,却又败得证据确凿。
受伤后,爸妈怕我出去疯跑弄脏伤口,导致发炎,便紧盯着我不让我出门。我只好趴在北窗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后院里,两个小伙伴正在捉迷藏,我看见伟伟藏在小燕子树的树干上,瑞瑞这个笨蛋在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抬头往树上找。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小燕子树的学名叫枫杨。滨湖的那棵枫杨树,如果是建校时就栽种的,那会儿得有四十余岁了。四十岁的枫杨树,披散着繁茂的枝叶,是鸟雀与孩子的乐园。那棵枫杨树的树干上有个树洞,当年我喜欢把脑袋埋进树洞里,大声地唱歌。我在唱歌的同时会听到嗡嗡的颤音。二十多年后,当我陪音乐发烧友闺蜜选购音箱时,店家打开一款价格昂贵的音箱,让我们试听,我居然听出了类似枫杨树洞里的回声。那一刻,我无比怀念儿时唱歌的那个树洞,原来,在儿时,我便享受过可与名牌音箱传声相媲美的回声混响,并且还是浑然天成的。
在枫杨树生长的后院里,有两个东西并列,长满蔬菜瓜果以枸橘刺为藩篱的菜园子。包绕菜园子的枸橘刺长得比大个子叔叔还要高。春天,刺窠里会开出一些小白花,花落处,有小青果子在缓缓生长。那些圆圆的青果子,最大也大不过鹌鹑蛋,它们像袖珍的橘子。我啃过一只青果子,舌头被那又苦又酸又涩的滋味给弄麻了,回家吃到真正的橘子都觉得涩。这些该死的小青果,徒有橘子的形状与气味,却无橘子饱满的果瓣与甜蜜的汁液。我恨这群假橘子,它们简直是欺负小孩的大骗子!我恨恨地四处寻找那枸橘刺果子,找到一枚就毁灭一枚。有一次,我把一颗青果扔进蜂窝煤炉里,刚开始,它散发出诱人的橘香味,紧接着,就有刺鼻的焦糊味引来了大人,大人赶忙拿火钳夹出烧成黑炭的青团。我躲在一旁,看着遭受焚尸的枸橘刺果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的残酷。这,就叫做报复吧?我想。长大后,我学到“南橘北枳”这个成语,从《辞海》上找到枳的图片,才知道枸橘刺结的果子原来就是枳啊。当读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时,我又疑惑了,滨湖所在地不就位于淮南么?为何却不产出橘来,而只长枳?学医后,方知枸橘的珍贵。那些苦涩的小假橘子,是药用价值很高的中药材,有着消食、化痰止咳、疏肝止痛的功效。满身是刺的枸橘树,颇具防盗功能,正因为此,它才会被大人们选作菜园子的藩篱,去阻挡那些不时入侵校园的猪牛羊与鸡鸭鹅们。甚至我家巴赫,有次都吃了枸橘刺的亏。它追一只黄鼠狼,不慎钻到了刺缝里,结果被扎得惨叫,我爸爸不惜冒着刺伤自己的危险,一手拨拉刺,一手护着它,才把它解救出来。
巴赫是只帅气的公狗,它通体纯黑,一对三角形的耳朵总是充满警惕地耸着,看人的时候,它总带着一种倦怠,像一个高傲的王子在舞会上面对并不心仪的女伴。巴赫的名字,是我爸爸取的。我爸爸从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大家公认的数学王子,他也曾想当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但他却在高中毕业时顺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成了一个小乡村油坊的会计。后来,公社推荐他读了师范。他毕业后,当了一名数学老师。我搞不懂,一个数学老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狗取名“巴赫”,而不是“哥德巴赫”。或许,此“巴赫”并非源于钢琴大师之名,而是取自“哥德巴赫”?好吧,这只是我的“哥德巴赫”猜想。听妈妈说,巴赫的母亲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狼狗,在滨湖,它是我忠诚的护卫者。我坐在操场上看燕子姐姐学骑自行车,她骑上车后把控不住方向,那车头径直冲我驶来……坐在我旁边的巴赫,一头冲上去把车扑翻的,我傻乎乎地在那里,看见燕子姐被压在车底下,而车轮就在我的脚边。燕子姐挣扎着起身后,心疼地看着歪了头的自行车,狠狠地骂着巴赫。巴赫凛然地望了她一眼后,低头亲昵地舔我的手。
那会儿,我透过北窗,见巴赫正在菜园外的草地上打着圈儿转,它在追蝴蝶。一群黑花蝴蝶故意捉弄它似的,绕着它低飞,仿佛它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丛花。在草地的上空,还有成群结队的红蜻蜓,我看得心里痒痒的,我可喜欢红蜻蜓与花蝴蝶了。我喜欢把捉来的蜻蜓放进蚊帐里,大人们说蜻蜓吃蚊子,我最怕蚊子了,它们咬得我浑身是红包块,痒得我非要把皮肤抓出血才罢休。我把捉到的花蝴蝶夹在书里制成标本,或当做书签,给芜湖的大姨写信时,从书里翻出最好看的蝴蝶标本随信寄去,作为我送给大姨的礼物。
在窗里,我还是听到了从枸橘刺园东北边的白杨树林里传来的喧闹声,那是小伙伴们在玩打仗的游戏。我心痒痒的,恨不得立马把自己当火箭发射出去,去小树林里打仗、捉知了。就在那时,鹏鹏来了,他递给我一幅画,他自己用铅笔在算术作业本上画的简笔画,我看了一眼,那画没有任何可鉴之处,但画的背面却写了一行字:分别留念。鹏鹏放下画就离开了,我爸爸妈妈紧接着也锁上门走了。被锁在屋里的我,大哭大叫,脑海里漂浮着鹏鹏写的“分别”二字。
过了许久,我才等到了开门声,爸爸妈妈默默走进门。我止住哭,央求他们放我出去找鹏鹏。他们说,鹏鹏家搬走了。
我明白了鹏鹏为什么要在送我的画上写“分别留念”了。可是,分别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啊。在滨湖生活的十几个孩子中,我和鹏鹏是最好的朋友。他有个会弹琴、会做弹弓,对小孩子有耐心的好爸爸。听大人说,鹏鹏的爸爸何叔叔是下放到滨湖的,这下,鹏鹏爷爷的问题解决后,他终于要回城了。我听到“下放”,便想到夏伯伯家的夏放哥哥,我问:“夏放哥哥是不是也下放了呀?”爸爸说:“夏放哥哥是你夏伯伯下放时出生的。”“什么是下放呢?”我又问。“小孩子,不要瞎问,现在没有人下放了。”大人们总这样不耐烦地敷衍我。
鹏鹏家搬走不久,瑞瑞家也搬走了。然后是剑剑家、佳佳家、二虎弟弟家……大家陆续搬离了滨湖。在我十一岁那年,爸爸妈妈说,我们也要搬家了。
离开滨湖的前夜,校外方圆十里的村民们来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并不富裕的村民,有的挎着半篮鸡蛋,有的背着一口袋红薯,有的抓着一只鸡或鸭陆陆续续地来到我们家,屋子里坐不下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坐,沙发、椅子、板凳都已经装进了给我们搬家的四轮车斗里,搬家的四轮车有五辆,其中一辆是小兵子开的。小兵子的姐姐嫁给了一位无为小木匠后,他跟着姐夫学会了木工手艺,他靠手艺攒钱买了辆四轮车。那时候,家有四轮车的农家小伙,找对象更容易。夜深了,屋子里站不下的人,都挤在院子里。正月天,白天在太阳底下,都冷得很,更不用说夜里了。黑夜里,一簇簇冻得浑身发抖,不时咳嗽的人,在给我们送行。女人们拉着我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哭了,男人们和我爸爸大声地说笑,说和笑都显得很夸张。我妈妈说,太冷了,大家在院子里烤烤火吧。说罢,她打开披厦间的门,从那里抱出了一堆向日葵秆,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她又在“小山包”上放了一堆我爸爸刻钢版试卷用过的废蜡纸。一个抽烟的伯伯给蜡纸点了火。蜡纸又引燃了向日葵秆。大家围着那堆熊熊燃烧的向日葵秆,像开篝火晚会。篝火还未熄灭,就有年长的村民说:“走喽!天快亮了,现在走,路越走越光明!”
我坐在四轮车斗里,身上裹着棉被,在四轮车“砰砰”的响声中,穿过沟坝口,经过滕家洼的村道,走上通往寿六路的石子路,望着滨湖渐渐隐入夜色里,我家院子里的篝火,不知几时熄灭的。如果不离开滨湖,爸爸会从那些向日葵秆中,挑出最壮硕、最直溜的一根,留着给我扎火把。很多年的中秋节,我都会举着一根向日葵秆和蜡纸制作的火把,和小伙伴们在长满巴根草的操场上奔跑。校外的孩子们会举着他们由麻秸秆和稻草扎的火把跑来,和我们比赛。我的向日葵火把又轻,燃得又持久,为此,我赢得了多年的火把冠军之誉。离开滨湖后,我们没有了种植向日葵的菜园子,便没有了向日葵秆;我爸爸也不用再拿钢版笔在覆于钢板的蜡纸上刻字,连废蜡纸也没有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离开滨湖后我再也没有玩过火把。
很多年后,在四川的一个少数民族寨子里,夜晚,一群从天南海北聚在一处的旅人,围着篝火狂欢,一张张陌生的脸在篝火跳跃飞窜的火苗映照下,变得可亲。大家手挽手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只有我,坐在角落里双臂绕膝,无声哭泣。不知怎的,那热腾腾的篝火,让我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从十一岁起,我就渐渐懂得,所有的热闹很快会被接踵而至的冷寂取代。而篝火就是离别的前奏啊。
就像当年,喧腾的滨湖,很快变成了废墟。那些曾聚在一处,热火朝天地学习、生活的人,也鸟一般飞往了各自的山林。
离开滨湖的时候,同棉说,最后一个离开滨湖的老丁,也去世了。我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几年前,我听闻了丁伯伯的厄运,他死于一场车祸,拿命换得的赔偿款正被家人打官司争夺。
二虎弟弟陆续又发来了一些老照片。照片中的很多面孔,为我和二虎弟弟所不识。周末回家,我把那些照片给爸妈看,妈妈指着一张合影上的一个模糊人影,惊异地问:“怎么二虎连她姥姥都认不出?你小时候,她来看你燕子姐姐,还送过你一双小凉鞋呢。你喊她瘦大姨的,不记得了吗?”“瘦大姨?”我从脑海存储的滨湖人物里搜索了一番,并未想到她是谁。妈妈说:“她是你燕子姐姐的亲妈妈。她和你胖大姨是堂姐妹……”在妈妈的讲述下,我才发现,供我无忧无虑成长,如乐园般热闹有趣的滨湖,无异于我后来走过的别处,亦有如此纷纭复杂的人间事隐藏其间。而当年人声鼎沸的滨湖,也成了人迹罕至的弃园。我在回忆里重走滨湖,如同闯进弥天大雾的山野。更令我难过的是,那天妈妈纠正我说,我视频里拍摄的并不是我家曾居住过的房子。我们的房子早在我家搬走的那一年夏天被人推倒重建了。“我们住过的房子,是土基茅顶的,你不记得了吗?”我茫然地望着妈妈,不知是谁的记忆出了错——我明明记得,我们家住的是红砖青瓦的房子啊。可惜,已找不到证人与证词为我们作证。
在人间,滨湖是早已失踪的校园。但在我心间,它却是草木葳蕤的故园。半生已过,历经无数次搬迁,但被我认定为故园,勾扯我绵绵思愁的,唯有滨湖。我知道,在人间,于无数人的心间都会如我一般藏有一座“滨湖”,那是人们离开后,便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