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南方，长于北地。从我记事以来，所见的就是北国特有的寒风与雨雪。
快过年时，父亲要带我回老家过年，我问他老家是什么，他说是他的故乡，他旧时的家。那时他并未看我，只是望着南边旷远深沉的天空与连绵不绝的乌黑的远山。我好奇地看向那遥远的南方，除了栋栋高楼后努力冒出头的山峦，什么都看不见。我撇嘴，他却温柔地抚着我的头说，那以后也会成为我的故乡，我的家。
那时，老家在我印象中只是一个单薄的词汇，一个令父亲难以忘怀，魂牵梦萦的地方。
(一)
第一次坐上火车的印象依旧深刻，一个小小的长方形车厢，竟然容纳了几十个小房间，而里头竟又能放下6张床!我大开眼界，迫不及待地钻上床去，却发现这也并不如我想象中狭小，对我而言已是格外宽阔。父亲沉默着把行李箱塞入床下，又拿出了泡面。看到泡面，我顿时两眼放光，“腾”地坐起，“砰”的一声，我双手捂着脑袋，嗷嗷直叫，这才发现上铺空间根本不够我在床上撒欢儿。姐姐叉着腰站在一边儿狂笑，被母亲骂了才收敛。我噘着嘴坐在床上，直到闻到了泡面的诱人香气，才又开心地起来。
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陌生人在对床上交谈着，细碎的声响从走廊中传来，可空气中氤氲着泡面的香气，再加上窗外夕阳的瑰丽光线，竟也温馨一时。
但我很快就抛开了新奇，开始对火车种种不满意——顿顿只能吃泡面，房间狭小到只能坐在床上，半夜还时常会有人的脚步声……唯一还算慰藉的是走廊旁窗下的小桌椅，我可以坐在那里看窗外掠过的风景——漫野的草原，蓊蓊郁郁的森林和野草肆意生长的荒地;看远方的山，近处的树，天上的云和掠去的飞鸟;看错身而过的火车，上面满载着和我们一样的小孩与父母，他们也在还乡。
二天三夜的车程，我厌倦了车上买的拼图和玩具，厌倦了同一种口味的泡面。那时，老家在我的印象中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我不想去第二次的地方。
(二)
凌晨两点下了火车，又坐了几小时的汽车，最后乘着一辆人力三轮车终于回到了父亲的家。那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很多不认识的人都热情地与我父亲打招呼，还顺便捏捏我的脸，问我几岁了。卖猪肉的大伯更是直接提了一块肉给我，又重又臭，我嫌弃地躲在了父亲背后，说我不要吃臭肉，引得他们一阵大笑，笑得我摸不着头脑。
转眼间，就真的过年了。但面对没有地暖而生冷的房间，我穿了比北方更厚的棉大袄，室内外在这里似乎没有差别。可不同于北方的是，这里不下雪，没有了寒冬漫天白雪的景象，
也没有了我所热爱的堆雪人。我遗憾了好几天，直到表姐们兴奋地拉我去放烟花。烟花?我从来没见过，只能茫然地跟着他们去小卖部。
(当时市区已有禁烟花。)
多么神奇啊，一根银色的棍子瞬间就冒出了漂亮的火花，我瞪大双眼，激动地挥舞着它，好似动画中仙女教母手中的魔法棒。一根仙女棒很快就燃尽了，于是迫不及待的我一连点燃了两根，火花在夜色中飞扬，好似深夜的精灵飞翔着，欢闹着。“砰——”一顶绚烂的烟花在我头顶上炸开，璀璨的光华四散开来，点点火星坠落，又于夜色中慢慢熄灭。然后各种流光溢彩的烟花纷纷绽放，彩光四溢，衬得星星都黯淡了，将夜空装点的好似仙境。我看着五光十色的夜空，有什么在心底萌芽。
不同于北国的白雪皑皑，南方的冬天依旧有争奇斗艳的花草树木，世界依旧缤纷多彩。
我跟着表姐们漫步在山下的小溪边，溪水潺潺而过，旁边的古树遮天蔽地，溪边的古居都挂上了红灯笼和红对联，真真如书中的江南水乡。走入长街，木质的房屋都散发着沉沉的木香味，刷上油漆的木柱温润光滑，令人爱不释手，亭台楼阁，飞檐朱壁，雕饰精美的房居整齐排列在两侧，我仿佛误入古国的迷途人，迷恋而不自知，离去而又不舍，徘徊于此，终生难忘。
那时，故乡在我印象中就是热闹而又古色古香的江南水乡。
(三)
后来坐蓝天漫行的飞机回来，才懂得这里也不算那么遥远，不需两天三夜的煎熬。可直到真的在这里上学后，我才明白父亲那句“以后也会成为你的故乡”。我借住在亲戚家，也算真正认清了这个小村子的面貌，并不都是古朴的房子，也并不都是如北国的高楼大厦一样，小村四五层低矮的房屋别有味道。我每天行走于此，在小巷中往来，在青石板上步行，在树荫下缓步。
渐渐地，老家不再是老家，而是我的家。我熟悉故乡每条小路的方向，知道那些深巷子里的老店，了解街上每一个新开的店铺。但直到走出这里，走到镇上，走到市里，我才意识到小村的偏僻与落后。
早已遗忘的北国的记忆逐渐复苏，高楼大厦，汽车如流，而再回头看，那个小村子也与记忆中有了差别，只是我身处其中，不得所见而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如走出群山的烂柯人一样，重审着外界的万家灯火和现代都市，看着层层高楼平地起，再回头看小村，那曾经宽阔的道路一去不复返，逐渐在我眼中变得扭曲，黑污的墙壁，破败的房屋，处处有坑的青石板路，这一切都让我意识到，出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父亲，毅然走出小村落，他心中燃着熊熊烈火，挺直了他后背的脊梁。我想，我明白了他在北国打拼多年，遥望着这里的眼神和他终于归来时，看着这里的眼神。我终于懂得了他说的“故乡”的真正意思，他亲手送给我他心中的火焰，塞给我他挺直的脊梁，要我像他当初一样。
他叫嚣着：“走出去，走出去!”
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
眼前突然闪现一朵轰然绽放的烟花，一刹那美丽却成永恒。
他要我惦记。
(四)
再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小村子，我拖着行李箱，挺直着脊梁走了出去，我知道，我心中燃着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