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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比人更喜欢在山在野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朝明  阅读:

  一

  深林里,于一个漫漫走山的人,行止由心,也各有妙处。行到水穷处、云起时,可止;行到想止处、思止时,亦自可止。

  走得累了,想歇口气。就歇歇吧。住了脚,拄着杖,就站在林间小径上,喝几口水,抹一把汗,听听鸟鸣——不听,也就浪费了。听了心里喜欢,也不必四处作揖道谢,那鸟,也不是唱给行者听的。

  路边有草。看季节,也看天气,草上有时会飞来两只蝴蝶,白的,或灰的;有时会巴着一只蝉蜕,赭褐色,半透明的,蝉已羽化升仙,剩了个空房子在曦光里颤颤悠悠;有时慢慢走来一只蜗牛、一只蛞蝓,蜗牛和蛞蝓是山里最从容的行者,但蛞蝓好像更贪吃一些,走山时会看见它们伏在蘑菇上大快朵颐;更多的时候,会有一朵幽幽的花,含苞的,半开的,怒放的,或者干枯的。有时候草上啥也没有,除了一颗露水,一缕风。

  再小的风,都能让草伏向大地。那些卑微的草,每每望见它们在风里颤巍巍地鞠躬,就禁不住叹一声:好像一株小草,欠下了全天下的什么什么似的。它们的心中盛满了疚意,总是想让自己低下去,再低下去。

  嗨,你用不着这样的,想劝一劝它们放过自己,可是没有一株小草肯听。随其去吧。只是草的这种姿态,弄得过路的风有些忐忑,不太敢疯开了,撒丫子跑。风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一株草,被自己虐成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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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和山泉就好一些。除非是大风狂风骤风,一般来说,一棵树向来是不怎么把风放在心上的。它们只管忙自己的事情。萌芽,分蘖,抽枝,吐绿,展开小手一样的叶片,开花,或者闷着头长个子,把自己长成木头木脑的傻大个儿。

  泉更没心没肺一些。它才不在乎世界上的风风雨雨风言风语呢。相反,它觉得山里太静了,静得有些憋屈,所以,总爱弄出点儿动静。

  泉喜欢跟石头拌一拌嘴,山中的每一块石头都是闷葫芦,你不惹它,一万年都不吱声。给泉惹着了,听起来籁声籁气的,好像俩人在逗哏捧哏,其实,那也都是泉一个人的声音。

  山中小路,随处即可小憩。若是想坐下来待一阵子,那可得好好选一选地儿。

  夏天,晴日,无风,那么一泓清泉,一片林荫,是很适宜的选择。崂山的每一条褶皱,每一道山谷里,都藏着无数个这样的所在。溯九水,翠微之间,林崖之下,一条条水溪随着山势,蜿蜒而下,因石赋形,漱玉成声。近得水来,人便进入神仙境地清凉界了。

  在水边坐了,四下是泉籁,是风声,是草色和天光,是木荫下的清凉,是千崖万壑间的静谧。溪谷里大石光洁沁凉,午后的日光,又将树荫之外的石面晒到恰好的温热。泉石之上,可坐,可卧,可偃,可掬泉,可听风,可折枝而撩鱼,可仰天而观云,可照水而发呆,可倚松而忘求。此时此境,很自然地会想到一些泉水一样的文字,一些林山一样的古人。

  先想到的,是太白和他的《夏日山中》:“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呵呵,率意得很,又“脱”又“洒”的,这才是真正的洒脱呢。

  又想到了东坡先生的《书临皋亭》:“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是的,有些时候,在山里,在林间,在溪边,在一路岚雨中,在白云青穹昊日之下,行走,伫立,沉默,出神,然后油然就是这种感觉,“惭愧”;而且这惭愧,往往连着些感恩、知足、珍惜,还有些淡淡的,莫知由来的苍悯、寥廓和怅然。

  二

  该写到蛇了。几年前,深秋的一个午后,我从巨峰往山下走,过子英庵口之后,在半山的一块凸起的崖石边停下,小伫休息,抬头一望,觉得高处的崂顶衬着蓝天白云,景色不错,就想走到前面的草丛中,稍微平整的一块空地上,取景拍照。

  走了两步,觉得空地上好像扔着一摊绳子,脏兮兮的,灰突突的颜色,觉得不大对劲,再一瞅,是一条蛇,蝮蛇,就是被称作“土虺”的蝮蛇。

  几乎每年,都会在媒体上看到有人不小心被“土虺”咬伤后送往八医治疗的报道。差一点,自己就要踩上这条正在晒太阳的“土虺”。这是几年来与“土虺”最近的一次。通常来说,每当感觉到人走近,“土虺”就会很快地游走。但这条“土虺”大概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晒得过于舒服,所以就懒得动弹了。

  常在山中走,怎能不遇上几回蛇呢?遇上是正常的,不遇反倒是小概率。遇上是必然,不遇则是偶然。

  蝮蛇是大山的一个提醒,提醒走山者,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个在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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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通往崂顶的军用公路上,也遇见过一回蝮蛇。它就卧在路中,见有人来,并不惊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想让路。它是山中土著,且有着一般蛇类没有的毒牙,自然有底气和资本这样做。

  有个秋天,从崂顶往明道观去。那时天气已经凉了。是个晴天,太阳当头照着,山坳里,树木循着海拔,开始渐次换上秋装。光瀑泻下来,将一些率先变黄的乌桕树叶打得明晃晃的,犹如金箔。风一忽儿凉,一忽儿又有些煦暖。

  在斑驳的树影里走,人有时会有些微微恍惚眩晕的感觉,好在小路是熟谙的,无数驴友的行走,让小路尽管瘠瘦单薄,倒还不至湮没于荒草落叶中。

  在驴友小径上行走着,四下幽寂、静谧,偌大的山中,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鸟鸣,还有叶子落地和登山杖叩石的声音。人的神经,很容易就松懈下来。然而,蝮蛇的出现,一瞬间就会让人激灵、警醒。前面是个小下坡,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鸟?不像,这声音是贴着地的;是獾或野狗?不像,它们的动静要大得多,脚步也重;是风吹落叶?也不像,风叶之声,要更空灵一些。当然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还来不及做出判断,就看见了一条土灰疾疾滑行的影子,只瞥见了它的脊背和尾巴。如果它伏着不动,我是很难发现它的,因为土灰的体色与林中的石头、泥土,以及落叶的颜色差不多。要不怎么叫土灰呢。蛇有着灵敏而精确的感觉,它可以据此判断向自己走来的,是一只鸟、鼠、蛙,还是一头獾、狗,还是一个人,随之作出猎食抑或逃走的选择。转眼间,它隐进草丛中不见了。

  吃这一惊,我的注意力不再只是散漫在林子中的光、风和落叶上了,而是拉回到脚下,留神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土灰。同时,手中的登山杖,也增加了叩击路边岩石和灌草的频率和力度。打草惊蛇么,其实目的不是在打,而是提醒,提醒大家离得远一点儿。在这里,与一条土灰之间,距离不仅产生美,还是保证安全的必须。敬而远之,彼此安好。

  还有一回,从崂顶下小石桥到九水,又遇见了一回土灰。那是个燠热的午后。在小路上走着,恰是向阳的南坡,那个夏天又干旱少雨,草却依旧生得荒蕤,那一段路走得很是不惬。忽然记起,这样的天气,很容易遇见出来寻水源的蛇。就更加警醒,一边走,一边不断用登山杖敲打路边。果然就惊动了一条土灰。这条土灰在草丛中飞快地滑过。与我的不期而遇,肯定也让它吃了一惊,原来在这闷热的山中午后赶路的,不止它自己。

  有时我纳闷,一条蛇,没有獾那样的利爪,冬天来临之间,它们是怎样钻进泥土里岩石下,开始漫长的冬眠呢?不止蛇,还有青蛙和蛤蟆。比起獾和蛇,青蛙和蛤蟆不仅没有利爪,也没有尖牙。不过转念一想,这用不着我来操心,且只管走我的山看我的山去。

  蛇爱待在山里,只要腹中无虞,一条蛇可以把自己的一个下午撂在一块岩石上,一动不动,老僧入定一般。我知道有一些人也喜欢这样,在林山之间,觅一处寂静的所在,掷浮生半日于斯,一待就是老半天。我也愿意并且这样做过。回头想想,彼时彼境的那些知觉、情绪,那些空寂又冲平、索淡又宁静的感触,一瞬间又复苏重回,令人禁不住生出无端的欢欣与惆怅。

  说到底,人最终还是要回头与自己相处,或早或晚。林山,不过是在自己与自己之间立起了一面镜子,或者说,推开了一道旋转门。

  不是有个词叫造化弄人么,造化闲着无聊,就爱捉弄人来逗乐子、解闷儿。在山中走着,有时想:造化乐不乐意,高踞于群山之巅,俯视苍黎,将天下芸芸众生的来路与去处,都了然于胸呢?如果是我,我是想作出否定的回答的。

  即便每一条隐没在林中的小路,都被绘制在清晰的地图上,我仍然相信,没有一条线段,会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洞察并掌控了它所标注的那条小路的心脉与远方……

  三

  较之晴山,雨山里的行走,让行者的注意力更多地收回在脚下。

  林中滴水,很容易让人的情绪和意气清寂下来。滴水声在山下不太容易听见。走山者刚刚从山外来,耳朵里充满的市声不是一下子就能排空的,还有余音,还需要过渡和稀释。再者就是山下的泉声所致。越是在山下,泉声越大越激切。天下之声,人道是居高自远,就泉来看,居高则声自希矣。不急,走着走着,市声远去,泉声也随着山势的高起,由湍鸣渐次归于杳渺,然后,林中的滴水声就从一爿清境中凸显出来了。

  天籁是大自然的无心之作。虽是无心,有时却胜于人间最工巧的乐师搔短华发拈断茎须。当一片雨做的云,际会一棵树、一株草、山中的一条小路,一些事物便诞生了。比如这林中滴水之声,比如满山的绿和清寂,再比如,路上遇见的那些,蘑菇、枯树、蜗牛、蛞蝓、蝉蜕、蛤蟆,还有灵芝。

  不是所有的下雨天,也不是雨中的每一处所在,都适合撑着伞慢慢地走。远方暴雨如注,洪水肆虐,良田墟镇成泽国,多少人不得果腹安眠,千里之外的行者,这时撑着伞走进一场灾患无虞的雨里,难免有些心生歉疚。“谁都不是一座孤岛”,可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样的身受,哪里会有彻抵心腑的感同。冷暖炎凉,最是自知。

  在山中,林间小路,景区石阶,多雨的夏天,常常会看见蜗牛。蜗牛的壳,不比海螺壳,很脆弱的。行走中,会看见有些蜗牛被踩成一滩,壳是碎的,而软体还在蠕动;还有的,被雨后太阳曝晒成干瘪的一条、一片,像蚯蚓、枯叶一样,甚至只是贴在地面上模糊的一道浅痕。这些蜗牛不是舶来的那种大蜗牛,是土著,也不比山雀、兔子和蛤蟆,面对行者的脚步,它们行动迟缓而又毫无防御之力。当然绝大多数行者的践踏,应该是无意的,但这无意,其实也饱含着漠视甚至蔑视。闹市中,人们的车会努力避开或鸣笛示意路上的一条狗一只猫离开,可在山中,能有多少脚步,会对一只蜗牛或蛞蝓,保留一份生命的敬畏和等待其慢慢爬去的耐心?

  有毒,无毒,是我们通常用以判断臧否一株蘑菇的价值标尺。崂山今年雨下得较以往要勤,雨量也多。原本秋天才旺发的蕈子,暑季里却也成了汛,蘑菇汛。觉得山里的好多果树,比如樱桃,是有“大小年”的。今年,大约是逢上了蘑菇的“大年”也未可知,而不仅仅是雨水多的缘故。

  在巨峰,暑天里,有次雨中走山,一杖徐行,无意间的一瞥,发现路边树桩上有些什么。近前一看,是两朵灵芝,红色的灵芝。枯朽多年的老树,年轮已不清晰,平常它是皲裂的,雨水让它的颜色更加黧黑;然而造化总是给我们以想象不到的神奇,就在这腐朽之上,灵动的生命萌发了。

  雨下着,水珠滴答滴答落在树桩上,落在灵芝撑开的伞冠上。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离开。遇见即是缘分,看看就好,何必非得将其采下来,据为己有?

  灵芝么,其灵气、灵秀、灵性,是这座崂山,是山中的草木云岚溪泉,是这场泠泠的雨,它们一起给它的,离开这些,它可能成为一些人心目中的灵丹妙药仙草,然而其山水岚光之灵,却将不复存在,或者,至少是消去大半。况且,一株草,真的能拥有使人祛除疾病延年益寿的特异功效么?就继续往山上去。

  雨天,人不多,从崂顶回来的时候,留心看看那灵芝,还在。就让它们在那儿吧,在雨里,安安静静地长它们的去。尽管我知道,它们终将被人再次发现,并采摘而去;而事实也印证了我的判断,等下一次我再度走崂顶的时候,树桩还在,灵芝却已不见了。

  雨山里,还遇见过山蛤蟆。这种蛤蟆比起印象里的癞蛤蟆,乡村田野池塘边的,小巧得多,肤色也深一些。在水窠里,它们通常浮在水面上,跟树叶子一样,老半天一动不动。林下的泉水,如果不是被阳光照着,通常是幽幽暗暗的,山蛤蟆就浮在水上,又常常保持着静默,所以并不容易分辨。

  早先当兵的时候,在外驻训,在山中拉练,深夜里,行走,奔跑,天上有时下着雪,有时是雨,小雨,大雨,回想起来,那苍莽山中的一声一声,脚步声,口令声,呐喊声,风雨声,磕打声,仿佛从来没有远去。当下的大暑之夜,预报中的大雨正落在岛城。夜雨敲窗,声声入耳,风也在呼啸,这样的雨夜里,崂山是怎么度过的呢?山中的落叶松、萱草、桤木、猫、蕈子、鸟、蜗牛、泉、猕猴桃、蛇、仙胎鱼,它们又将怎样面对这弥天的风雨呢?

  四

  崂山一向是沉默的,但山中却会集了好多爱说话的,而且它们一说起来就没有停的时候。比如,风,不管松风还是竹风,巽风还是离风;比如,鸟、布谷、绣眼、白头翁、山雉;比如,夏天的蝉,草丛里的蟋蟀,还有雨后的蛤蟆,以及蛙。可是这些,都比不上泉,山泉。

  山泉有多能说啊,谁也不知道它是从何时开始说起的,大概自打崂山从万古洪荒里站起来那一刻起。泉怕它寂寞,就把话头儿扯开了,越扯越长,越扯越长,再也收不回来了。

  清晨说,傍晚也说;跟星星说,跟月亮和石头也说。在明亮的日光里说,在云里雾里霜里雪里也说。跟毛毛雨轻轻地说细细地说,跟微雨泠泠地说;跟春雨潺潺地说,跟夏天里的雷雨暴雨豪雨口无遮拦狷狂恣肆地说。绕着落叶松、枫杨和山樱桃的影子说,与憨厚的大石头促着膝贴着脸说,也跟大脑瓜的小蝌蚪嘟着嘴喁喁喁喁地说。

  有时,山泉说着说着,心中悠悠生出一支曲子,它就有了哼一哼的念头。于是,泉就开始了它的歌唱。大山里有无穷无尽的耳朵,无穷无尽的耳朵都喜欢倾听泉音。听泉的笑声、歌声,听泉的低语、吟诵,也听泉的怨尤、哀愁。不不,大家都知道泉是没有哀伤和忧愁的,即使有,泉也将其深深地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和影子里,澄澈的心和透明的影子里。从泉的心里流出的,永远是清澈的明亮的,光,还有那些让聆听者感到开阔、澄静、欣悦的什么。

  泉声悦耳,泉声更走心。鱼乐意听,布谷、蜈蚣和蕈子也喜欢听,山中的一草一木,如果哪一刻耳边突然没了泉的声气,那么那一刻所有的草木,它们的心都是空的,都是焦灼不安的。

  最乐意听泉说话,也最爱跟泉聊天的,是鱼。

  崂山是仙山,泉是仙液、神泉、圣水、灵泉,听泉的鱼,也自非池中之物,而是可以从大海一直溯向深山高涧里的仙鱼,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仙胎。

  在崂山里走,有一次,走得累了,在一道水坝上小憩。仲夏时候,草木已到盛时,高大的野山樱、桤树和落叶松枝叶婆娑,塘坝水上有风来,树荫和水上的光影明明暗暗。坝里的水很清澈,天气晴好,山气清和,一只蓝蜻蜓,一只红蜻蜓,倏然闯入这片澄明之境,振翼,悬停,又倏然飞去。就在不经意间,在空明的水中,我发觉有什么轻盈地掠过,像孑孓,或者像水晶的柳叶。定睛去看,呵,原是它们,崂山山泉里的精灵,仙胎鱼。

  被泉水漱得很干净的沙子,或者,在水中被折射的一道光,这,其实就是仙胎鱼的影子,难怪它们不容易被发现,也难怪它们拥有这样一个仙气灵动的名字。仙胎鱼很灵动的,也很灵敏和警觉,一点儿动静,它们就伶俐地急转、摆尾、滑弋,倏然就不见了影子。其实并没有游走,只是澄明的水,天然就是同样通明剔透的仙胎鱼的保护色,涟漪颤曳,波光闪闪,眩了目,晃了眼,所以无须远遁,无须隐匿,却也难觅其踪。

  让我奇怪的是,塘坝是块石垒砌的,并没有水道连通坝内的塘水和坝下的小溪,那么,塘坝中的仙胎鱼,是怎么来的呢?深山老林,这么偏远的地方,不大可能有人捉了来放养。是下雨的时候,仙胎鱼乘着雨逆着水飞进塘坝的么?觉得是有这个可能的。小时候,在院子里的水缸中养过鲫鱼,原本这种鱼是底栖的,很少浮到水面上来,有一次下大雨,水缸并没漫溢,雨后却发现鲫鱼不见了。水缸里的鲫鱼可以乘雨而飞,山溪里的仙胎鱼,要越过这道石砌的坝墙,想来也是可以的。

  山泉,仙胎鱼,这崂山中最灵动的两样,总是形影不离的。水中的鱼影,对于心存善念的走山人来说,是眼中的秀色和心中的美意,而非口腹之欲。临渊,但仅限于赏鱼之悠逸,感受鱼之闲乐,而不馋羡鱼之美味。这是一个朴素的走山人之基本素养。事实上,我所知道的许多走山者,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发乎于爱,止乎于观。

  不唯走山者,那些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待在崂山里,卧于清涧澄泉边的崂山猫们,守着水中的美味生鲜,也从来不见其动过捉鱼捞鱼的念头。在北九水,桥头,潭边,竹下,石上,大猫小猫、黄猫花猫,有好多的。

  寻常所见,它们总是与游人的平静对望中,得到后者投食的火腿肠、猫粮或者饼干什么的。看其中一些小猫,闪转腾挪,翻筋斗,扑跃,身手甚是了得,按说跳入清且浅的溪泉中,逮一条鱼上来,应该不难。然而,这却是人的想法了。崂山猫和仙胎鱼,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不往来,不越界,至多,不过是在这普罗共适的光风霁月云岚林泉里,偶尔相望一下,各守其静,彼此无扰,也不念。于是这九水,自是流光澹冲,烟水寥邈,岁月静好。

  山中的猫有些佛系,泉呢,淡,素朴,清静虚空,这不过是泉之一种。而天下之泉,性灵当如天下之人,何止于千种万种。觉得泉有时道家,有时佛系,有时却又很儒的。因石赋形,随遇而变,入潭则空静,出罅则激湍,也平顺,也跌宕,也澄澈,也浑浊,不拘于定式,不羁于窠臼,不涸于壅滞,不踞于高上,善下而不争,自清亦能容,善变又抱一,是谓之自然之道。

  泉心么,本来非一物,本来也无一物,所以不贪、不嗔、不痴、不慢,也不疑。然而,以人的心量来揣度泉,泉心又是很执的。不是么?你看,大地上所有的泉,无论身在何处,十万大山,百丈高崖,万古寒川,莽莽森林,皑皑雪原,炎炎沙海,心心念念的,还是远方的海。

  十年前写过一篇《崂山赋》,其中写到北九水的泉,“观夫北之九水兮,承天泉,出岩罅,拢草露,渗木脉,纳瘦涧,汇细流,然后沿逶迤,顺蜿蜒,侧磐崖,穿参差,绕坚顽,漫泥淤,一路回环跌宕,几度曲迤蹒跚,历尽辗转,方出乎万重、脱乎浮华、融乎浩淼”,并感念“然素以其之软之弱之柔,无陷乎潭,无耽乎礁,无嘻乎塘,无馁乎坝,无满乎库,无泯乎市,所以九九归一,终得奔流入海”。所以从彼时的视角看,九水之泉,约略是个踽踽独行茕茕孑立上下求索初心不改的书生了。

  然而,有什么架得住时间。在岁月的群山中,光阴几曾见老,泉的声色、形容和味道也不老,老去的总是行者的脚步,那么泉心呢?那么曾于一刹回眸间照见泉心的行者之心呢?

在山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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