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车祸把一切都改变了。
池江月想到了死。她绝食,吃大量安眠药,甚至放开轮椅的手刹,朝江边冲过去。她痛恨苟且活着的生命。
每一次,都是父亲把她拉了回来。
一夜白了双鬓的池原提前办了退休,专门在家照顾她。为她做饭、洗衣服、擦洗身体。在那场车祸之前,池原从来没有做过这些。
池江月经常会大喊大叫,发疯一样摇自己的头,拍打麻木的双腿,直到把长长的头发摇成乱糟糟的一堆。池原不说话,重新帮她仔细地梳好,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这是他唯一会梳的发型了。
池江月说:爸,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让我死。
池原看看她,不说话。转身不停地擦拭妻子的照片。
同学聚会那天,池江月说死也不去。
是池原告诉了她同学聚会的消息,说他们以前的班长打电话到家里,要她无论如何要参加,两年了,同学们都很想她。池江月说:不,不去。
池原坐在她身边,拍着她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去吧,同学们都等着你。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池原把电话递过去,池江月就是不接。池原接了,告诉他们江月马上就到,再稍等会儿。
最终,池江月和池原一起参加了同学聚会。她偷偷准备好了一个很大的苹果,藏在毯子下,如果谁敢提她的腿半个字,她就会把苹果扔过去,砸烂他的脸。但没有,大家像过去一样开心地说话,放肆地笑,好像完全忘记了她是一个遭遇过车祸的人。
回到家,池江月把那只暖得温热的苹果递给池原:爸,我想吃苹果。
第二天,池原刚出去买菜,池江月就听到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她打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就六个字:池江月,我爱你。
车祸以来,第一次看到爱这个字眼,池江月的脸一下红了,拿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匆忙又删除了,然后把手机扔在床上,拨动轮椅,离开手机很远很远。
恶作剧。为什么要拿我来开涮?仔细想想,池江月又开始生气。
第二天,同样的短信又来了。这次既没有兴奋,也没有生气,池江月只看了一眼就删了。爱,距离她太遥远了。她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去爱和被爱。车祸把一切都粉碎了。
一连很多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内容,在池江月的手机上出现。
她有些忍耐不住了,这个坚忍不拔的人,会是谁?池江月第一次回复了短信:你是谁?没有回复。整整一天,手机沉默得像个顽固的罪犯。但是,以后的每天,那条短信,依然准时到来。
池江月特别想跟池原说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真的是个恶作剧呢?她只有独自沉默地想,反复地想,想得头绪越来越乱。
池原似乎并没有发现池江月的变化,依然按时买菜,做饭,推她去散步,给她讲市井街坊里的新鲜事和笑话,池江月偶尔会答应一声,或者笑笑。
又一次的信息到来时,池江月鼓起勇气回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通了,无人接听。再拨,依然无人接听。太奇怪了,究竟是准?同学吗?聚会时有好多人要了她的手机号码,而她只顾着手里的苹果会扔向谁,并没有留他们的号码。
一个又一个男同学从池江月的心里翻过,曾经朦胧美好的细节又被想起。躲开池原,池江月偷偷地把以前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揣摩着那个号码后面的面孔。细腻绵长的情绪在池江月的心里慢慢生长,长成一片绿茵茵的青草地。
突然有一天,池原的身后跟进来一个人,和池原有说有笑。池原说:这是小田。
小田来了一次又一次,帮池原干活,和池江月聊天。他说:很早就认识你的。
偶尔,池原在忙,会让小田推池江月出去散步。
小田说:我们去个新地方。他们走很远很远的路,到达一块菜地,小田说:就是这里。
池江月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停地喊小田:看啊,茄子!看啊,黄瓜!看啊,辣椒……小田答应着,摘一些放在她腿上,池江月两只手拢过来,把那些蔬菜都拢在怀里,像拢着可爱的孩子一样。
夏天过去的时候,池江月发现小田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她对他的等待也越来越强烈了。她甚至不记得,那条持续了几个月的短信,什么时候已经自动消失了。
但也许池原会记得。
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