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王巧金拎着她心中的最后一只蹄膀,到青木镇去了。天官没有陪她去,那时候正是开镰收割的当口,大家忙得腰都直不起来,却看见王巧金,轻轻巧巧地走过田埂,走过水渠,往镇上去了。
其实王巧金这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因为她知道,从青木镇回来,她就再也没有借口烧蹄膀了。
在田里辛苦劳动的天官也是这样对大家解释的,他说,她从青木镇回来,就好了。
谁也没料到,王巧金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
天官家的那个亲戚,是青木镇上的一个老师,他有一个安分的职业和一个不安分的脑子,那天他吃了王巧金送的蹄膀,突发灵感,轻而易举就给王巧金指了一条路。
从此以后,王巧金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
今天也就是我认识王巧金的日子。我由老周带着,来找王巧金,毫无疑问,我是来买她的蹄膀的。
我是博物院的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正在筹办一个民俗馆,民俗馆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民间的饮食习俗。我们先先后后在民间收集到当年农民使用过的许多木制菜,有木鸡木鸭木鱼甚至有木猪肝,但就是找不到大家最熟悉的也是从前使用最多的木蹄膀。
我翻阅了有关的资料,又找了一些农村的老人询问,最后汇总了这些资料和说法,按图索骥,我找到了方师傅。
方师傅已经很老了,他生了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好像是中风,因为他说话口齿不清楚。听说我是来找木蹄膀的,方师傅有些不以为然,嘟嘟哝哝地说了几个字。我听不懂,方师傅的儿子小方告诉我,他爹说,这是多此一举。我不知道他是说我们办民俗馆多此一举,还是说我找木蹄膀多此一举,总之我有点尴尬,我正在想,是不是应该给方师傅说一说办民俗馆的用意,却见方师傅朝我闭了闭眼,他不要听我说话,却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这还不简单,照真的重新再做一个假的罢。他的话仍然是小方翻译给我听的,我一听,竟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觉醒过来。
原来这真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方师傅又嘟哝说,现在的木匠,你得给他真东西,他才做得出来,不像从前的木匠了。我点了点头,一直听说现在的作家、画家什么的,艺术创作的想象空间越来越小,原来木匠师傅也是这样。我趁着方师傅有点兴头,赶紧拍他马屁说,方师傅要是能早点痊愈,就请您老人家亲自动手,烧一个最完美的真蹄膀,让木匠师傅照着做。方师傅却闭上眼睛,不再理我了。
小方跟我打招呼说,他爹从前主要是给木蹄膀烧汁的,他不喜欢烧真的蹄膀。我立刻说,是呀,我听说王巧金结婚,就是方师傅烧的木蹄膀。方师傅一听王巧金的名字,脸上立刻起了一层霜。小方说,张老师,对不起,我爹不想提她。停了片刻,小方又说,我爹早几年也在青木镇上烧蹄膀的。王巧金蹄膀烧得好,可我爹的汤汁配得好,他们不分高低的。我说,后来呢?小方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看了看他爹的脸,我也看了看,但我和小方都看不懂方师傅的脸色。小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后来王巧金骗了我爹的配方。
方师傅的眼睛又睁开了,他好像还想坐起来,但小方按了按他,不让他坐起来。方师傅就躺在床上说话,我以为他会跟着小方的话题骂王巧金,不料方师傅却对我挥了挥手,说,你去找王巧金吧。
我不解地看着方师傅。小方说,我爹让你找王巧金,青木镇一带,要说烧蹄膀,我爹看得上的,只有王巧金,何况,她用的是我爹的配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青木镇。
古镇的小街上,沿街的店面挂满了蹄膀,就像一串串的红灯笼,晃得我眼花缭乱,心里竟泛出些油腻来了。我忍不住问老周,这么多蹄膀,卖得掉吗?老周说,大差不差吧,反正旅游的人多,总有人要买的。
守在店面上的人是天官,他油光满面,长得很胖,和我原先想象中的天官不一样。老周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说,在这样的店里做生意,闻气味也闻胖了。这时候天官的脸正夹在一长排的红蹄膀中,他把一个个的蹄膀挂好,排得整整齐齐,天官的脸在它们中间晃来晃去,也晃得像个蹄膀了。
我跟着老周和天官穿过店堂,穿过天井,来到后面沿河的作坊,作坊很大,里边除了蹄膀,还是蹄膀,远远地超出我对蹄膀的想象和接受能力,我只觉得头晕晕的,别说鼻子了,就连眼睛和耳朵里也充满了蹄膀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