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带雪,谷雨带霜!
世新早上起床时,见天色有点晦暗,就回过头冲媳妇说,该不是要下雪了吧!快起来!
媳妇是新娶上黑王寨的,揉了揉眼说,都二月尾了,还下雪?说胡话吧你!
胡话?三月还下桃花雪呢,那一年,雪粒将桃花全打落了呢,你是没见过,漫天的白里裹着漫天的红,天地都成水红色了!世新把眼望着窗户,窗帘是水红色的,眼下被天一暗,成暗红了,媳妇汪着水红色的脸蛋兴奋起来,真有那景致吗,你们黑王寨?
世新不高兴了,啥叫你们黑王寨,眼下你嫁给我了,就该说我们黑王寨,不然叫爹听见了,多生分!
瞧瞧,一句话而已,搞得人五人六的,你爹你爹,当我没爹啊!媳妇话没落音,爹的咳嗽声就在堂屋里响起来,爹说,世新你赶紧点,天要落雪了,下山去买几刀纸!
买纸做啥?媳妇小声嘀咕着问世新。
这不是清明节要到了吗?世新边穿衣服边说,买纸做清明吊子上坟用啊!
可我听说上清明前十天不为早,后十天不为迟啊,非得瞅个阴天去买纸?媳妇也想赶集,但她不喜欢阴天去赶集,天阴,心就开朗不起来。
世新怔了一下,冲外面说,爹,要不改天吧,天落雪时不能上清明的!
要落也只能落雨,书上说过,清明时节雨纷纷!爹说完这句话后咳嗽声像被掐断了似的,一下子没了。
世新被媳妇又拽回被窝,春困秋乏呢,眼下正好睡回笼觉!媳妇拽世新时还俏皮地学了一句黑王寨老话,说回笼觉,二房妻,这可是你们男人八百年遇不着的美事!世新就美美地啃了媳妇一口,笑,你说的啊,将来我找了二房妻你不许生气!
就你那药罐子爹供家里,还二房妻,等下辈子吧!媳妇奚落了一句,两人就缩进被窝里了。
太阳升到半天云时,世新憋不住尿了才起的床,四处一看,院子里居然没了爹的身影。
莫不是爹下山赶集去了?世新往爹房里探了探头,果然爹的黄挎包没了,爹出门喜欢背个黄挎包,这是早年当民办教师时的习惯。
爹的习惯一堆一堆的,都被咳嗽给淹没了,就剩下最后一点之乎者也的书生意气没被淹没,可惜,没人喜欢他这显山露水的之乎者也习气,包括世新,他唯一的儿子。
爹是正午时分赶回来的,天开了一些,还是有云,爹回来了也不说话,开始裁纸,黄的紫的白的三种颜色,白色居多,爹喜欢自己做清明吊子。世新皱了皱眉头,说,买一个,又简单又好看,费那工夫值吗?
爹慢条斯理地裁着纸,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这是对祖宗的一份心!
世新撇撇嘴,祖宗远在另一个世界,能看见?
爹不裁纸了,停下手,拿眼剜了一下世新,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你没听说过?
世新不撇嘴了,他知道再说下去,爹会骂他听妇言,乖骨肉,不是丈夫!
见世新低下头,爹又专心做他的事,做完吊子,还得包福钱,郑重其事地把香和烛都用托盘装了,敬祖宗嘛就得有敬的样子。
完了,爹冲世新努努嘴,说走吧!
世新冲自己房子里望了一眼,说,要不要带上她?
爹迟疑了一下,你不是说她有了吗?怀孕的女人是不能磕头敬祖宗的!
这讲究,世新知道,世新犹豫了一下,想张口,没张开,就随了爹去北坡崖。
北坡崖上的坟多,像黑王寨多出的一个村落,世新的爷爷奶奶和娘都埋在崖上面的麦田中,活着是一家人,死了还是一家人,多少有个照应!黑王寨人一向这么以为的。
爹把步子迈得很谨慎,世新则大大咧咧把脚伸进麦田,爹忽然火了,爹说,昆虫草木,犹不可伤,亏你还上过高中!
世新脚趔趄了一下,爹今天说话有点伤人哪,咋的啦?
到了坟前,爹开始把托盘里的东西一份一份分匀,爷爷奶奶那两份,爹不让世新插手,爹说上辈不管下辈人,爷爷奶奶是我的事,你只把你娘给侍候好了就行。
世新不会侍候,就看爹。
爹折了一根枝条插坟上,把彩纸剪成的吊子挂上去,有风吹过,纸条哗哗作响。爹跪下来,撑开衣裳挡风,点火纸,烧福钱和香,看一页页火纸化成灰蝴蝶飞上半空,爹就响了鞭,一地红的白的碎纸屑漫上坟头。爹虔诚地跪下磕头,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很庄重。
完了爹坐在爷爷和奶奶坟中间,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
世新问,就这么着?
爹说,不这么着能怎么着?
世新就过去,给娘上坟,挂清明吊子,响鞭磕头。
磕完了,回头看爹,爷爷奶奶坟头的白纸吊子一张张舞开,把爹的头裹得平平实实的,只见白,那白压得世新喘不过气来,自打娘过世后,爹明显老了呢!
世新忽然想和爹说几句话,世新走过去,挨着爹坐下。世新说,爹你告诉我,清明为啥叫清明。不叫别的节呢?
爹把头上飞过来的白纸条掀开,说,不浊为清,不迷为明,谓之清明!清明是一条纽带呢,老祖宗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不浊不迷,做什么事,祖宗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呢!
世新不敢抬头望娘的坟了,娘一定望着他呢,他咋那么浊那么迷呢?为哄媳妇开心竟跟爹撒谎说媳妇怀了孕,真的愧对娘于泥土间对自己透出的无处不在的关询啊!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雪忽然就落了,很轻很轻的雪花竟把世新心里砸得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