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01
春末的午后,日光绚烂,绿植在微风中活力十足地舒展着枝叶。
下午三点一到,付亦宵带着平板电脑去查房。医院大堂里人来人往,地板光洁如镜,映出人影幢幢。沿海城市气温不断攀升,电工正支起折叠梯修理中央空调的风口。一对约莫五六岁的双胞胎,不顾母亲的呵斥,绕着大理石柱子追逐打闹,其中一个跑得晕头转向,晃晃悠悠地撞向梯子。
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丢下手提包,眼明手快地拉住小孩:“在医院乱跑很危险哦。”
她的声音似被雨水冲刷过的绿叶,干净而蓬松,付亦宵怔在原地。
双胞胎的母亲跟白裙女子道谢,白裙女子笑着点点头,捡起丢在地上的包,继续四下张望。重逢来得太突然,付亦宵甚至来不及打招呼,她已经消失。
犹记得上次见面是六年前,和今天一样阳光明媚的午后,方夏堇望着他,眼眸暗淡如两粒灰扑扑的石子:“付亦宵,能伤害到我的,从来都只有你的视而不见。”
这个场景,他后来梦见过无数次,每一次在梦里,他都试图解释点什么。
可那时,他一言不发,她便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相去步武之间,渐成天涯之远。
Scene 02
方夏堇十四岁时认识了付亦宵,距今已有十年。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有体能测试,男生跑一千米,女生跑八百米。老师说跑完的同学自由活动,方夏堇惦记着课桌里没看完的小说,踊跃地报名先跑。她从未想到,这个午后将改变她的人生。
跑第二圈时,少女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在她后面跑的女同学停下来,朝她伸出手。
大庭广众之下摔个狗吃屎,好糗呀……她正欲抓住同学的手,抬头对上明晃晃的太阳,眩晕感似潮水袭来,她便失去了知觉。
方夏堇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医院。
手脚绵软无力,入冬以来,她总是异常嗜睡,不止是她,课间十分钟的教室里往往睡倒一大片,因此,她并未细想这困倦是身体异常发出的信号。
父母神色凝重地守着她,随后她被委婉地告知得住院一段时间。妈妈脸色发白,爸爸摸着她的头说:“阿堇别怕,医生会治好你的,爸爸妈妈也会来看你。”
少女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否则,一家之主的手不会发抖。
“好。”她有很多疑问,却只是闭上眼假装睡觉。
晚上,敲门声响起。
妈妈原本要留下来陪她,但她坚持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她上小学前,家里很穷,父母每天凌晨三点去海鲜市场拉货,妈妈那时落下腰痛的毛病,后来生活好了,旧疾依旧难愈。
方夏堇住在套间,但医院租给陪护睡的折叠床很硬,她怕妈妈腰疼复发。
听到敲门声,她以为妈妈回来陪她,鞋子也没穿,光着脚跑去开门。
——她其实很害怕住在陌生的地方。
门外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昏暗的灯光下,他俊美得有点不真实。
他问一脸失望的方夏堇:“请问你是不是十一月份生日?我们在三楼办生日会,一起来参加吧。”他友好地自我介绍,“我叫付亦宵,你可以叫我亦宵哥哥。”
这天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据说有人捐了一大笔钱给医院,每到月底,院方都会给儿科住院部的小朋友过生日。
方夏堇半个月前才满十四岁,按医院的规定,她被分到儿科住院部。付亦宵听护士姐姐说下午入院的少女也是十一月出生,特地来邀请她。
或许是太孤单,她点了头。
生日会办得挺简单,却很热闹,十来个小朋友围着蛋糕叽叽喳喳地许愿。
分完蛋糕,付亦宵负责派发礼物,他很受孩子们爱戴,再怕生的小孩,也会在他亲和力极高的笑容里放下戒心。
除了方夏堇,其余十二名小朋友都有拿到礼物——她下午才入院,护士没来得及准备。
少女笑着摆摆手:“我不用了,前阵子家里给我办过生日会。”她确实不缺礼物,父亲如今做房地产生意,蒸蒸日上,前来巴结他们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回到病房后,方夏堇失眠了。房间里装满黑暗,一如她的未来,什么都看不清。
敲窗户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她一惊,听见少年问:“你睡了吗?”
少女擦了擦眼角,翻身下床,唰的一声推开窗户。借着路灯,她看见付亦宵怀里抱着一盆植物。
少年并未忽略她没拿到礼物时眼里一闪即逝的失望。
“这是我种的花,跟你同名,也叫夏堇,送给你。”他弯腰和她平视,眼里笑意涌动,“小夏堇,你是不是没收到礼物,偷偷哭了?”
“才没有呢!”她接过花盆,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在人生最漫长的一天里,少年和他带来的花,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Scene 03
这盆叫夏堇的植物被方夏堇摆在窗台,花蕾似浅绿色的小灯笼,开蓝色的花,是路边常见的绿化花卉。十二月里,它依旧怒放,默默地与寒冷抗争。
看到它时,她总想,她不能输给这盆植物。
少女积极地配合做各项检查,妈妈每天来给她送饭,哪怕胃口不好,她也会多吃点。眨眼间过去半个月,从前的校园生活变得像一场不真切的梦。同学来探望她,她因为药效昏昏沉沉,没能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住院期间,她看遍人生百态。护士推着她去散步,她看到付不起治疗费,抱着孩子跪在走道上号啕大哭的妇人。她害怕父母会放弃她,因此打针再疼,她都不敢哭。
即使是这样煎熬的每一天,也会有好事发生。
下午五点半左右,穿黑色牛角扣大衣的少年会出现在楼下。夕阳像一场从世界尽头燃烧而来的大火,他徐徐走来,令她想到电影里拯救世界的英雄。
付亦宵是院长的儿子,比她大两岁,在市一中读高二。他立志成为医生,常常往医院跑,跟父亲去查房。
方夏堇的病房在走廊尽头,付医生的查房到这里就结束,之后,少年留下来跟她聊天。
跟付亦宵说话,总能让她心情变好。他叫她“小夏堇”,因为经常和住院部的小朋友打交道,他称呼人时总喜欢加个“小”字。她起初觉得别扭,后面就习惯了。这个称呼有种独特的怜惜感,她并不讨厌。
这天,他从桌上的纸箱里找到一条还没织完的围巾,笑意盈盈地问她:“小夏堇,这是织给我的吗?虽然灰色不错,但我更喜欢黑色。我脖子长,每天早操课跑步时都快冻死了,正好缺一条围巾。”
见他拿着围巾往脖子上比,方夏堇抓起枕头丢向他:“那是织给我爸爸的……你想要的话,我顺便给你织一条黑色的。”
他接住枕头,高兴地走过来跟她拉钩:“你说的,不许赖账。对了,今晚九点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时间一到,少年来敲窗。
方夏堇按照付亦宵的吩咐,把备用床单绑成条状塞进被窝里,还拆了团黑色毛线放在枕头上,装成有人躺在那里。她从窗口翻出去,跟他溜出医院。
夜风干冷,久违的外出让她感觉神清气爽。付家到医院,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进门前,她紧张了:“你家有人在吗?”
“没有,老爸加班,我妈在国外做研究,两个哥哥去外地读大学了。”他的口吻很平静。
她心下了然,原来他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付亦宵领着她来到玻璃花房,月色明朗,他指着一株张牙舞爪、长着拳头大小花蕾的植物,骄傲地告诉她:“小夏堇,这是我种的昙花,在十二月开的昙花,比流星还要罕见得多。”
前两天有流星雨,她没机会看到,很是遗憾。少年带她出来,正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
等待花开时,方夏堇跟少年讲了很多事。她讲小时候父母忙着卖海鲜,她自己在家给娃娃做衣服,从那时起,她就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讲父亲跟着舅舅做房地产生意后,她家从黑漆漆的筒子楼搬到豪华的楼盘,妈妈开了家芳疗馆,她依旧一个人在家;讲她外婆和阿姨身体都不好,这是母亲家族的遗传病,她有个阿姨十八岁就去世了,她怕自己好不了……而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这些。
“现在医学发达,你会好起来的。”他很认真地说道,“我老爸治不好你,将来我成为医生,也会想办法治好你。”
她笑了,眼睛闪闪发亮:“好,我等你。”
不知不觉间,昙花开了,总共三朵碗口大小的花,花瓣洁白,层层叠叠,似少女起舞时的裙摆,月光下如梦如幻。
他摸摸她的头发:“好冰,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你以后难受的话要跟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本以为看完昙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医院,他们走出花房,就撞见回家拿资料的付医生。
Scene 04
因为擅自带着病人离开医院,付亦宵挨了付医生一顿训。
方夏堇想,他应该不会再来找她。谁知少年一放学就往她的病房跑:“我来看看围巾织的进度如何。”
她每次都敷衍地说:“在织了,你别催我。”其实,两天就能织完,她故意放慢速度,她怕织完后,他就不来了。
平安夜,付亦宵带来一堆苹果。校门口有很多小贩卖苹果,其中有个衣衫单薄的老婆婆,天气冷,他把她的苹果全买下,好让她早点收摊。
方夏堇织着围巾,若有所思地告诉他:“听说削苹果皮如果从头到尾都不断,再把苹果吃下,就会有好事发生。”
付亦宵憋住气,总算把苹果的皮完整地削下来,比考试还认真。
他将苹果递给少女:“给你吃,皮没断。”
方夏堇织着围巾,腾不出手,他殷切地看着她,她只好歪头咬了一口。
付亦宵没料到她会直接凑过来啃苹果,像雕塑般僵住。她的睫毛很长,头发蓬松,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附近出现的流浪小奶猫。他把猫粮或牛奶倒在手心,它便凑过来舔干净,吃饱后,还会满足地蹭他的手背。好长一段时间,放学后回到家里,只有这只猫陪他。
苹果清甜,方夏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太亲密,耳根红了。
传说似乎挺灵验,几天后,付医生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她下个礼拜可以出院。虽然以后要定期到医院检查,但她不用待在病房里,可以回家,可以去上学了。
方夏堇把织好的围巾交给付亦宵,他系上后,很满意地拍拍她的头:“辛苦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丝毫没有为以后会见不到她而沮丧,她吃着他买来的蒙布朗,甜度极高的栗子蛋糕,却食不知味。
“对了,你下学期中考,决定好报什么学校了吗?我推荐你报考我们学校,饭菜好吃,图书馆里藏书丰富,还有学长我罩着你。”
他这话,在她万念俱灰的心里点起一簇希望的火苗:“市一中录取分数线有点高,我成绩不太好,有点困难。”
“我可以教你。”优等生的他根本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付亦宵加了她的QQ,让她有不会的题目找他,还翻出他的中考资料送给她。
出院后,方夏堇比从前更刻苦学习。付亦宵根据她的成绩,给她制订了学习计划。住院期间,她不仅落下功课,思维也变得迟钝,收效甚微。
方夏堇最终没有去市一中,而是去了离家很近的穗森高中。
中考前不久她倒下了,在重症监护室昏睡了一整夜。成绩上不去,她很焦虑,妈妈早早催她睡觉,她就躲在被窝里看书,疲劳过度。
付医生说她必须静养。她家离市一中挺远,妈妈不同意她住校,每天上下学的颠簸,对她的身体会造成很大的负荷。
她在QQ上跟付亦宵说了这事,他很快回复:“也好,听说穗森高中帅哥美女很多,不像一中全是书呆子。”
“可是,穗森高中里没有你。”
她将打出来的这句话逐字删掉,换了一句没心没肺的回复发过去:“那是,帅哥养眼。”
手机屏幕黑了下去,不知过去多久,又重新亮起。他发来长长一段话:“夏堇,我正在自学临床医学类的知识,来年打算考B市的医科大学,我说过会治好你的病,不是随便说说的。你也不要放弃服装设计师的梦想,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生病以后,她的泪腺反倒发达了,看到这段话,眼泪直往下掉。
方夏堇给他发了一个“好”字,心里的所有难过,刹那间一扫而空。
Scene 05
季节流转,方夏堇再见到付亦宵,已是夏天。
付亦宵要高考,最近一年很少往医院跑,他们通过QQ交流。他送给她的那盆植物,她养在阳台,长势甚好,可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无论有多难受,她都坚持只跟少年谈论愉快的话题。
这天来复查,方夏堇让妈妈先回去,她自己沿着走廊闲逛。
拐角处冲出来一个黑影,堪堪擦过她的右脚,是一只黑猫。紧接着,又跑来俊朗的少年,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付亦宵停下来,笑得眉眼弯起:“夏堇,好久不见。”
她没想到会遇到他,顿时头脑空白:“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住院部有位小男孩吵着要跟家里养的猫玩,医院不允许带宠物进入,付亦宵悄悄将他养的猫装进背包,带到医院。谁知,一拉开拉链,猫就跑掉了。
——如果被付医生知道,他肯定又得挨骂。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少年笑了:“我挨一顿骂不会少块肉。”
他告诉她,小男孩有严重的心脏疾病,情况很不乐观,付医生也束手无策。小男孩很快要接受手术,失败的话,说不定这就成了小男孩最后的心愿。
她心一动:“我陪你找猫。”
猫停在楼梯口,悠闲地舔着爪子,看到主人追来,它飞快地沿着楼梯往楼下逃。两人追着猫穿过大半个医院,将它堵在墙角,终于逮住了它。
他们带着猫去了小男孩的病房,黑猫也不认生,任由小男孩揉搓。没等小男孩玩尽兴,他们就碰上付医生来查房。
付医生脸色一沉:“亦宵,你去我办公室等着。”
付亦宵朝方夏堇使了个眼色,她会意,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少年乘机拉住她——
“我送夏堇回家!”
不等付医生发话,付亦宵一只手抱猫,一只手牵着她,逃出了医院大楼。
他把猫送回家,又说带她去吃好吃的。
付亦霄带她来到商业中心,走进一家装修风格超级粉嫩的甜品店。
热乎乎的松饼被端上来后,他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这家店的松饼很有名,我一个男生不好意思进来,终于能沾你的光来尝尝。”
接下来,付亦宵三天两头约她去吃甜品,从西式糕点到广式糖水,五星级酒店的豪华下午茶到街头小摊。她从来不知道,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有那么多好吃的。
后来,她回忆起这个夏天,舌尖仍有散不尽的甜味,隐隐夹杂着一丝苦。
Scene 06
付亦宵请客请得太殷勤,让方夏堇存疑:“你是不是有事情拜托我?”
“被你发现了?”他不好意思地笑问,“你家能养猫吗?”
付亦宵养的那只黑猫,原本是他家附近的流浪猫。小区治理流浪猫狗,怕它被处理掉,他收留了它。
付医生不赞成养宠物,付亦宵去外地上学,说不定猫会被送人,他想拜托她帮忙照顾猫。
方夏堇点头:“我跟妈妈说一声,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龟苓膏,这个名字可爱吧?”
——呃,他是有多喜欢甜品。
晚饭时,她说想养猫,妈妈果然一口答应。
方夏堇生病后,妈妈总觉得对不起她,明明这不是谁的错。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隔天,付亦宵将龟苓膏送到她家。黑猫到她家后,在客厅里探险了一会儿,便跳上沙发,舒服地蜷成一团。
方夏堇被它的适应能力震撼,她看向付亦宵:“你……看电影吗?”
她爸爸爱看电影,以前再穷,每个月仍会去一次电影院。她家书房有家庭影院,收藏的影碟占了一整面墙,爸爸花了很大心思去收集。
付亦宵陆续把猫的玩具等杂物送过来,每一次,他都会在她家看一下午电影。彼此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黑猫跳上沙发,卧在两人间,舒服地打着呼噜。
冷气吹得人口干舌燥,她摸索到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忽听身边的少年说道:“你喝的那杯是我的。”
她被呛得直咳嗽,他明明发现了,怎么不早说?!
这天下午,他照常在她家看电影。玄关处传来声响,她探头一看,是爸爸。
家里凭空多出个陌生少年,家长难免会误解。书房里没什么可躲藏的地方,她紧张极了,付亦宵倒是挺磊落,他笑道:“反正迟早要见面。”
见到她爸爸后,少年明显身体发僵。
爸爸进书房找文件,付亦宵说有急事要回去。方夏堇送他下楼,解释道:“我爸面相有点凶,但人很和气,你别怕。”
他回她一个勉强的笑容:“嗯,我知道。”
翌日,他没有再来。
暑假走到尾声,付亦宵飞往北方那座城市,距离她很远。
他们从这时越来越疏远。付亦宵读高三时,即使和她无法见面,仍会很快回复她的QQ消息。自从他上大学,她坚持每天给他发龟苓膏的照片,汇报一些她在学校的事情,他的头像却始终是灰色,没给她任何回复。
其间,她有三次被送去抢救,好不容易脱离危险,离开重症监护室,登录QQ发现依旧没有来自他的消息。
她终于撑不住,颤抖着发消息给他:怎么办,付亦宵,我可能等不到你来救我的那一天了。
比起病痛,更让她害怕的,是漫长而不知尽头的孤独。
方夏堇不再给付亦霄发QQ消息,甚至不敢登录QQ,她害怕即使示弱,也得不到他的安慰。
没什么比一厢情愿的求救被最在乎的那个人无视更让人心冷。
Scene 07
高考结束,方夏堇收到一个好消息:治疗她的病的特效药被研发出来,在国内快速获批上市。
她想将这个消息告诉付亦宵,又怕他不肯见她。
上大学以来,付亦宵逢寒暑假才回家。好不容易等他回来,她问他去不去吃甜点,他总说学习很忙,要不就是去旅游。
很显然,他在躲着她。
方夏堇讨厌猜谜,她决定找付亦宵问清楚,无论答案有多糟糕,总比悬而不决要好。
她给他打电话:“龟苓膏生病了,你可以来看看它吗?”
他果然紧张了:“我立刻过去。”
挂断电话,方夏堇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能见到付亦宵,难过的是,她只能以这种方式骗他过来。
她想起高一的暑假,他每天顶着烈日来找她看电影。中途她觉得手凉,伸手去摸龟苓膏的毛取暖,刚好碰到付亦宵,他不动声色地裹住她冰凉的手,牵着她看完一场电影。
才两年,他们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连见一面都无比奢侈。
付亦宵很快赶到,额角沁出细汗:“龟苓膏呢?”
她嘴角上扬,往后让了让:“你先进来再说。”
他进门,便看到追着自己尾巴玩得正开心的龟苓膏,皮毛乌黑油亮,哪像生病了。
发现自己上当后,付亦宵蹙眉,方夏堇扬起笑脸问他:“我买了蒙布朗,和红茶很搭,你要吃吗?”
他的神色柔和起来:“吃。”
即使对她避而不见,内心的想念仍丝毫未减。没有人能真正对喜欢的人狠心。
吃蛋糕的付亦宵一脸惬意,确定他放松下来,方夏堇丢出疑问:“你为什么躲着我?我的病有特效药啦,坚持用药,很快能好起来……你不要觉得我是累赘,好吗?”
付亦宵咽下蛋糕,艰难地开口:“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倒不如说,为了治好你的病而努力,是我人生里做过最充实的事……虽然到头来,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对上她哀切的眼神,下定了决心:“你跟我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方夏堇隐约觉得将有万劫不复的什么在等待着她,她预感坏事向来特别准,迟疑片刻,她跟着他出了门。
再糟糕的事,都有他陪她面对,她这么一想,也就觉得没什么值得怕。
Scene 08
付亦宵带她来到城北一家疗养院,这里住着许多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
他带她去看望一位躺在床上的老人:“还记得你入院第一天,小朋友们收到的生日礼物吗?那些买礼物的钱,是苏爷爷捐给医院的。”
苏爷爷是付医生的恩师,他一生清贫,退休后将毕生积蓄捐给医院。
初中时,付亦宵从学校回家要半个小时,老人让他中午到他家吃饭和午休,把他当成亲孙子来疼爱。
苏爷爷热爱摄影,六年前,本市最高的大楼落成,免费向市民开放顶层的观光区。苏爷爷去观光区拍照时遇上线路故障引发的火灾,现场发生踩踏事故,他为了救一名小孩而受重伤,从此瘫痪在床。老人无儿无女,出事以来全靠苏奶奶照顾他。
项目负责人曾来探望苏爷爷,为他的工作疏忽造成事故向苏奶奶道歉。
“那位项目负责人就是你的父亲——方骋。”
对付亦宵而言,苏爷爷就像他的亲人,他无法原谅方骋。
自从知道方骋是方夏堇的父亲,每次一见到她,他就会想起苏爷爷遭遇的不幸。他本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怕她因此受伤。
——这就是他疏远她的原因。
方夏堇苦笑道:“如果事故真是我爸爸的疏忽所致,你恨他合情合理,我又怎会受伤?!付亦宵,能伤害到我的,从来都只有你的视而不见。”
“我喜欢你,相信你会治好我的病,所以一直在等你。”
“既然我让你这么为难,那我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好了,你不用再躲藏,最该光明磊落地活着的人是你。你要保重,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见他不出声,她背对他离去,消失于夏日一隅。
从那以后,方夏堇再也没有出现。
付亦霄调查了火灾有关的报导,才知道电路故障是由电工的检测疏漏造成的。方骋因为是项目负责人,必须承担责任,出来向受害者及其家属道歉。
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他疏远方夏堇是错误的。
付亦宵登录QQ,一遍遍地翻看两年里她发给他的照片和生活琐事。最新一条消息,她说:“怎么办,付亦宵,我可能等不到你来救我的那一天了。”
她很小就懂得体恤大人,擅长忍耐,因为不舍得别人为她难过。认识四年,她几乎从没说过任何让他担心的话,哪怕他不止一次跟她说“难受的话跟我说,说出来就好了”。她一直努力坚强,他却教她示弱,只有那样,他才有理由保护她。
等她真的示弱了,他却没保护好她,任她独自心碎在漫长的等待里。
——他就该失去她。
Scene 09
大学毕业后,付亦宵回到父亲的医院实习。
前天有病人紧急入院,据说是位钢琴家,姓巫,巡演途中劳累过度心脏病复发。
巫女士很随和,丝毫没有架子,每次付亦宵去查房,她都爱跟他聊几句。听说他单身,她还说要把外甥女介绍给他。
他敲了敲病房的门,来开门的居然是方夏堇。
巫女士热情地给付亦宵介绍:“付医生,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外甥女,叫夏堇。”
方夏堇专注地削苹果,仿佛没看见他。他看着她,她的嘴唇和脸颊都透着薄红,气色好了很多,乌黑的秀发在灯光下有柔和的天使环。她的病应该好了。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甜品店,方小姐有兴趣去吗?”
方夏堇被小姨掐了把胳膊,才吐出两个字:“没空。”
他不打算放弃:“我等你。”虽然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想试着争取一个跟她在一起的机会。
巫女士住院期间,方夏堇每天来探望她。
付亦宵跟她闲聊,得知她高考后去了D市读服装设计,如今大学毕业,跟人合伙开设计室。他们都没提过去,生怕结痂的地方被重新撕开。
夏季雨多,这天她没带伞,站在大堂等雨停。
付亦宵走过去:“今晚小朋友们开生日会,人手不够,你能来帮忙吗?”
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她答应了。
付亦宵和两名护士负责布置场地,方夏堇则帮忙包礼物,写上祝福,小朋友兴高采烈地围在长桌前。
他仍旧很受孩子们喜爱,有小孩指着生面孔的方夏堇问他:“大姐姐是亦宵哥哥的女朋友吗?”
他认真地回答:“不是,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她背脊一僵,并没有作声。
生日会很快结束,付亦宵开车送方夏堇回家。
她解开安全带时,付亦宵问:“我能去看看龟苓膏吗?”
方夏堇点头,打开门,玄关处的地毯上早已蹲着老态龙钟的黑猫。付亦宵俯身想抱它,被它嫌弃地避开,还赏了他一爪子。
头顶传来笑声:“它早就不记得你了。你再来几次,它应该能想起你。”
“我可以再来?”他很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一把攥紧她的双手,兴高采烈地问道,“夏堇,我以后还能见到你?”
方夏堇想抽回手,无奈力气不够,只好任由他攥着。
“可以……还有,你不用再给我发消息,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原来你有看到。”
这些年,她经常能收到他发来的QQ信息,好多次她想回复,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直后悔那天对他说了那么重的话,觉得没脸再见他。小姨这次入院,终于让她找到一个借口。
“当初你带我去看苏爷爷,告诉我真相,其实是希望能跟我一起寻找化解仇恨的方法,对吗?你送我夏堇花,总是陪我说话,带我去吃甜点……明明你给予我这么多关爱,我却在那一刻给忘了。没能理解你的想法,真对不起。”
人的思考方式和感受方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增长等因素逐渐改变。十八岁时,她只顾着为他的疏远而难过,用过激的语言来自我保护。
话语虽无形,却能像阳光温暖人的心,也能像利刃刺伤人。那些伤害了他的话语,在此后的每个晨宵里同样折磨着她。
这些年,她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各种事,方懂得他的可贵,也理解他的想法:他怕自己被对她父亲的仇恨吞噬,迁怒于她,做出伤害她的举动,才跟她保持距离。
付亦宵凝望着一脸歉疚的她,笑道:“我也有不对,我们扯平了。”
我们都一样,对在乎的人太过在乎,哪怕给对方造成一丁点伤害,都久久难以释怀。
好在经年以后,久别重逢,为时未晚。
而清宵漫漫,也足够彼此倾诉心底珍藏已久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