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谁能想到,戏词都不是平白无故写出来的,他们曾经唱着的别人的故事,未来或许就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01
1999年天津城的春天,那是正儿八经的春天。
抛去那漫天飞舞的恼人柳絮不谈,这春天是极美的。大朵大朵馥郁的玉兰呼应着地上艳丽的牡丹,旁边的桃花梨花倒是谢了大半,低着枝儿一副蔫蔫的模样。清晨的人民公园里没几个人,阮笙练完了嗓子乱转,恰好见了这幅场景,踮起脚来就想扶那枝丫。
毕竟刚来这天津城没两天,她还是头一次见这样花的盛景呢。
只是她那手才搭在细弱的树干上,后边儿就惊雷似的响起了一声:“欸!姐姐您这是做吗呢!”
阮笙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吓得手一抖,力道往下一使,小枝整整齐齐断成两截儿,小半枝花瞬间落到了泥土里边。她往下看了一眼,只消一眼就心疼得不得了,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去,恰好撞进穿长褂的小少年那一双清亮的眼里。
阮笙鼓起腮帮子:“你干什么!”
小少年被她这奶凶的样子晃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嗬!姐姐您这折花儿还有理了!”
阮笙被这接二连三的“姐姐”叫得头疼,瞪着眼睛看他:“谁说我在折花,折花还是扶花你看不明白?绍兴道东头有家眼镜店,你该去那看看去。”
傅遇自诩称霸这五大道十来年,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能把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姑娘,他定睛看了她几秒,小姑娘眼睛里面的心疼藏不住,他便知道确实是自己误会了人家了。傅遇这人脸皮厚,语调一转就是谄媚笑脸:“姐姐吃早饭了没,我请您吃正宗的天津煎饼去!”
阮笙还没来得及回话,肚子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又羞又恼,连埋怨的话都软了下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比你大?”
傅遇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嘴角一咧就笑了:“不是我们天津人?姐姐这词是叫姑娘的,过会儿你见七八十岁的老大爷也这么叫你。走吧,要说我带你吃的那家煎饼啊,真的是数一数二……”
路往东方走,头前就是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少年走路时背脊挺直,步子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看起来也像是个练家子。半张侧脸隐在阳光里,显得他轮廓更清俊。
话虽然多了点,长得倒是不错。阮笙跟在后面看着,乱七八糟地想。
煎饼铺子前堆满了人,阮笙眼看着那小少年鱼一样钻进人群里,不一会儿声音就从她看不到的地方传了出来:“要辣吗?葱花香菜正常吗?”
阮笙学着他的样子扯嗓子回复了句:“都不要!我要加根儿烤肠!”
下一秒那少年又冲到她眼前,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要往煎饼里面加烤肠?”
她也不可思议,煎饼铺子竟然没烤肠卖,后来她在天津待久了才知道,这儿的煎饼本来就没有加烤肠这么一说的。
两个人前脚跟着后脚地进了同一条胡同,阮笙没吃到想要的烤肠,闷闷地走着。偏偏旁边那少年一点儿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了一路。他讲他大名叫傅遇,是跟着师父师父学相声的,还让她叫他九哥哥。
少年喋喋不休像只聒噪的麻雀,阮笙脚下一使力把石子踢出十米远,头也不回地质问他:“我知道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傅遇踩了电门似的跳起来:“嗬!我这还不能回院儿了怎么!”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京剧团和相声社竟是前门对后院的关系,傅遇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缘分哪,还真是不知道打多少辈子前就修上了!”阮笙懒得听他打嘴炮,头一扭就走到院里。
傅遇讨了一早上的无趣,也不生气,念着来日方长就从后门钻了进去,他才走没两秒钟,阮笙又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欸——!”
“我煎饼还在你手上呢!”
02
傅遇对阮笙这小姑娘简直感兴趣极了。
这事儿追根到底也不怪他,师父不收女徒弟,一院子里住的都是一水儿的男孩子,少年那些寻常打打闹闹的招数总有玩腻的时候,傅小霸王朝思暮想地盼着邻居能搬来户有小姑娘的人家。如今梦想成真,他做梦都能乐醒。
只是他这一腔关心爱护的热血没处洒,小姑娘虽说是小姑娘,可阮笙那脾气简直比木头还硬,记仇能力比谁都强。他举着跑了三条街才买来的烤肠守在京剧院门口三天,阮笙连个正眼都不肯给他。
傅遇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耐心极强。烤肠吸引不了小姑娘,他眼睛一眨就换成了加了坚果碎的雪花酥,蹲京剧院门口的时间久了,连阮笙的师姐们都认识他了,扬嗓子就喊一句:“小笙!你们家九哥哥又来找你来了!”
“谁是我家的?”阮笙翻着白眼踢踢踏踏地走出来,排戏戏服都没换下来。傅遇见到了小姑娘,平常驰骋五大道那股子小霸王劲儿收敛得一点不剩,他献宝似的把装着雪花酥的纸袋子往前一递:“特意给你买的,快尝尝!”
她吃了一小口,在他“甜不甜”的询问里轻轻点了点头。傅遇见了眉眼都笑得皱在一起,还不忘了谄媚地夸上一句:“阮笙妹妹今天可真好看。”
夸一句还不够,少年见她受用,得寸进尺了起来:“不对,是每天都好看!”
“就你会讲话。”阮笙板着一张小脸,却又在他看别处时低头悄悄红了脸。
那时候不光是京剧团,连相声社里的那些师兄都知道他们社里的小九儿有了个心上人,见了傅遇拿着各式吃食头都不回地往后院里跑,有年长一点的师兄拍着他肩膀给他支着儿:“真男人要用实力说话,你看阮笙妹妹看他们团里那白面小生,眼睛都发着光的。”
正愁着阮笙这几天没理他的“真男人”傅遇听了这话茅塞顿开,拎着自己的快板就雕塑似的定在了后院门口,扯着嗓子把他十来年学的那些包袱抖了个遍,末了还一首接一首唱完了自己的小曲小调。阮笙那小姑娘他没招来,倒是把正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的京剧团老团长逗得椅子都跟着摇。
“没想到小伙子还有两下,”团长摇着扇子对他开玩笑,“要不要来我们团里试试反串旦角儿?”
傅遇还没来得及回话,褂子领子就被人从后面拎小鸡似的拎起来,他师父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我才出去几天,怎么你这师父都要换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家师父,这几天往阮笙的院里跑得那么勤全是因为师父不在。这会冷不防听了熟悉的声音,他吓得一哆嗦,拔腿就要跑,又被轻易地抓了回来。
“又做什么亏心事了跑这么快?”傅遇挣扎着不肯说,头上的棒球帽一下子掉了下来,那一头紫毛猝不及防出现在师父的眼里。
一瞬间傅遇简直心如死灰,那会儿流行杀马特洗剪吹,电视里放的那些王子公主剧集里男主角的头发都是他花了所有私房钱染的这头“魅惑紫”。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还没来得及魅惑上小姑娘,就被师父先发现了。那天的最后全同安道的人都看到相声社的孟师父拎着扫叶子的大扫帚对着傅遇的屁股从街头打到街尾,还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骂声:“还敢给老子染一头紫毛?傅遇你反了天了是不是——”
然后是少年抱着头到处乱窜:“师父,你听我解释……阮笙,阮笙妹妹你快点出来救救你的落难王子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在院里面专心致志练身段的阮笙被吵得不行,推门就看到了傅遇一副狼狈的喜剧样子。她愣了两秒,然后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03
来天津城的第一个月末,京剧团师父就接到了演出邀请,师父有名,上的场子都是中华剧院这样的大场子。演的戏选来选去最后选了《春秋配》,接下来就是选角,阮笙犹豫了好久,还是一咬牙打算和师姐们竞争女主角江秋莲的角色。
跟团长说完这件事之后她往人民公园跑得更勤,不仅练那些身段动作,还一句一句地揣摩着戏词里面的感情,力图把人物诠释得完美。她忙得心无旁骛,有一次不小心走错路到他给她买过煎饼的那家铺子,才恍然想起来好像好些天没见傅遇了。
傅遇这阵子也忙,忙着讨好师父。那一头不羁的魅惑紫早就在那天晚上就被迫染回了黑色,他心疼得要命,趁师父不注意偷偷剪了一绺藏在口袋里。
不仅如此,他还被禁了足,整天关在后院的小平房里练绕口令和贯口。这样口干舌燥的日子过了三四天,傅小霸王总算是重获了自由,出去第一件事自然又是走到京剧院门口找阮笙,只是他等到了日暮黄昏,院里也没有小姑娘的身影。
他觉得不对劲儿,问了平日里和她走得近的师姐才搞清楚团里这些天的明争暗斗。听完之后傅遇熟门熟路地走到人民公园那棵桃花树下,果不其然见到了阮笙。
她没像他以为的一样正在专心练习,而是缩着身子蹲在树边,肩膀小幅度地一抖一抖,看起来像哭了。
傅遇脚步一顿,只觉得本来平常的心都因为她哭变得闷闷的。
阮笙哭不过是练“江秋莲初遇李春华”那段戏,江秋莲柔弱羞怯的样子她怎么也演不好,再加上她是南方人,北方空气干燥,这些天嗓子一直不舒服,唱的词也隐隐有破音势头。后天就是团长的考核,阮笙越想越心急,竟忍不住哭了。
“嗬,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傅遇一摆手,一条一条帮她解决,“嗓子干记得在床头放一杯水,早晚睡前也要喝水,养两天就好了。至于入戏的问题,秋莲你看我像不像你的李春华?”
他捏着嗓子逗她,阮笙气得一巴掌拍过来。傅遇闪身躲过,笑得吊儿郎当:“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你忘记烦恼。”
原来他带她去的是海河边上。到了地方,傅遇从口袋里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铁盒的薄荷味润喉糖让她吃,阮笙愣了愣:“你不会是带我上这儿来吸水汽的吧?”
“说什么胡话呢?”傅遇把手掌小心翼翼地敷在女孩子的眼睛上,倒数起数字来,“3—2—1——睁眼吧。”
阮笙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骤然间灯火辉煌的海河。
“我可把我的秘密据点都告诉你了啊,小姑娘家家的总别板着脸,来笑一个。”傅遇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清凉的薄荷味儿在她嘴里漾开,她偏头看他。最后残留的金色夕阳吻过少年的侧脸,远处游船慢悠悠地在河上荡着,呼啦啦的白鸽从西开大教堂顶上起飞。
那会儿他们年少,只懂得跟着戏词小曲儿里装模作样地唱什么“最好的岁月”,却殊不知明明当下所处着的,谁都没在意着的,便分明已经是生命里最好的岁月了。
04
整天缠着阮笙的狗皮膏药傅小霸王,其实偶尔也会有吃瘪甚至鼓着气要决裂的时候。
基本功练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戏,并且跟阮笙对戏的对象不偏不倚正是傅遇看了就牙痒痒的白面小生韩羡。偶尔傅遇练完了师父布置的任务,踩上碎砖头扒着院墙看他们对戏,看到两个人对秋莲心动那一场,看阮笙红着脸举着水袖遮住脸,又忍不住偷偷看上一眼那羞怯样子,他气得简直七窍生烟。
后来两个人终成眷属拜堂结亲的戏就更不用说,戏对到一半儿就听到院墙外面咚的一声像是重物坠落的声音。是傅遇被刺激得脚一滑直接从砖上掉了下来,揉着屁股扶着膝盖叫得鬼哭狼嚎。
他忍了几天,终于寻到了机会故作严肃认真地给小姑娘提意见:“阮笙,你是不是演得太真情实感了点儿?”
阮笙听了这句觉得匪夷所思,哪有人说演得真情实感还不行的?她懒得理他,傅遇倒是不依不饶:“你不会喜欢他吧,那个小白脸?”
她被这语出惊人的一句吓得瞪大了眼睛,想也没想就伸手捂他的嘴:“瞎说什么呢你!”
她本来是否认的,可这话也不知是表达上出了什么问题,听到傅遇耳朵里就变了味儿。那天全社的师兄都看到傅遇垂头丧气,活像霜打的茄子,问发生了什么也不说。还是师父雷厉风行,揪着他的耳朵丢到小平房里:“不说就给我想包袱去!”
包袱也没心思想,傅遇缩在墙角絮絮叨叨地发泄:阮笙这小姑娘,他平常对她那样好,星星都恨不得给她摘下来,竟然比不上那个不过是陪她演了几场戏的小白脸。傅遇越想越气,对她重的词他又舍不得骂,想来想去就那两个词翻来覆去。
这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
被伤了心后“决裂”的日子因为要练习,过得也快,一晃儿冬天就悄然而至。1999年的最后一天京剧团和相声社聚在了一起,院里随意地地摆了几张长桌,桌上都是平常吃不到的卤味和海鲜,大家聊着天,晚上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除了傅遇和阮笙一个坐院头一个坐院尾,谁也没和谁说过一句话。
相熟的师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阮笙:“你那傅九哥哥,怎么不来找你了?闹脾气了?”
炸汤圆堵在喉咙里,阮笙口齿不清地回:“不知道,没闹脾气,估计他该是对别的小姑娘感兴趣了吧。”
脸上是平淡的,偏偏话里是藏都藏不住的懊恼之意。
她怎么都不肯承认,这些日子世界里突然少了那个比麻雀还聒噪的少年,她其实特别不适应。
吊嗓子的时候没人给她递水,练身段的时候没人夸她厉害,路过小宝栗子的店面时没人献宝似的把还热着的糖炒栗子和甜甜的雪花酥塞给她,就连院墙外面的碎砖堆都不见了,再也没见谁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
阮笙伸着脖子往傅遇的方向看,平时话多得一箩筐都装不下的少年好像装了消音器,一口一口地吃着蟹腿,头就没抬起来过。她看了几秒,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那边。
坐在他旁边的师兄没在座位上,她心神一动,示好似的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傅遇的肩膀,细声细气地问他:“九哥哥,你想放烟花吗?”
傅遇不知道是她,被拍了肩膀还以为是哪个师兄,凶神恶煞着一张脸转过来刚打算说“别烦我”,回头就见了小姑娘。他表情一时间收不回来,脸诡异地扭曲着,结结巴巴地回答她:“放,放烟花?”
她带他到角落里,拿了几只冷烟花出来,两个人闹着闹着,好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阮笙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解释了一句:“那个韩羡师兄,我没喜欢他,只是觉得他唱得好,很厉害而已。”
傅遇拿着烟花画爱心,一个接着一个地画,状似无意地问她:“那我呢,你喜欢我吗?”
倒计时到了最后一秒,新的世纪来临,天津城的夜空被大朵大朵升腾起来的烟花照亮。一片嘈杂声当中,她似乎是没听见他这一句。
05
阮笙到底是因为经验不足,最后也没得到江秋莲那个角色。
不过她基本功练得扎实,没过几年就能上台饰演一些小角色。露脸的次数多了,也有票友记得这个灵气的小姑娘。后来她第一次担主角,人气竟是出乎意料地旺。
岁月就这么匆匆忙忙过去,有什么东西变了,当年的小姑娘阮笙也成了圈里不大不小的角儿,当年吊儿郎当的小少年傅遇也在成年那一年安安稳稳度过了倒仓期,开始跟着师父跑巡演,但又有什么一直都没有变过。
京剧团和相声社还是前门对后院儿,每逢过年还是会拿出那些老桌子摆满院子大家一起聊天吃饭,没事的时候傅遇还是会缠着阮笙,用的词都不重样儿地夸她扮相好看、唱得好听,然后在她练完戏之后带她去吃新发现的美味。
在滨江道的大太阳底下举着草莓牛奶味冰激凌和傅遇并排走路的时候,阮笙会忍不住想,日子大概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吧,他们都会变成更好、更厉害的人,并且一直在彼此身边。
忘了从什么时刻开始,或许是早就掩埋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就已经把身边有傅遇当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前半生太受老天眷顾,得到的太多,过得太过于平安顺遂,从阮笙十八岁这一年开始,命运就逐渐偏离了她预想的轨迹。
这年秋天,京剧团的老团长突然病倒了。
虽然早已年过古稀,但他平时一直注意饮食和锻炼,连感冒一类的小病都鲜少生过,谁知道这一病起来就是卧床不起的大病。
京剧团不能没人管,有演出要演,有新戏要排,有比赛要比。当年唱得好的几个师姐入了新世纪就陆陆续续退了团,结婚生子的结婚生子,转行赚钱的转行赚钱,不过都是看京剧这行当没什么发展。师兄们又忙着和人交际那些杂事,一来二去,团里面主角儿的担子竟然落到了阮笙身上。
她开始跑场子,一场接着一场地唱,一场接着一场地演,演完了回到院里面还要一点一点耐心教几个新来的小朋友练基本功。她和几个师兄一起,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总算是没让京剧团就此消沉。
傅遇跟着社里师兄从京城回来,就看她忙得不可开交,连一句话都没空跟他说,他听说了团里面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偷偷塞给那几个小孩奶糖让他们好好练习,不要增加阮笙的负担。
看起来一直散漫着的京剧团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可是团长病在心脏,发现得又晚,下一年普普通通的一个春天里,团长悄无声息地在睡梦里面走了。
京剧团停演了三天,阮笙穿着黑衣黑裤在灵堂前跪着。团长于她而言根本不是知遇之恩那么简单,当时她的家乡重男轻女思想无比严重,她在家里面分明是什么地位都没有的,是师父见她有点天赋把她收到了团里面,又带着她从南方来到北方。
她能唱京剧,能成角儿,能堂堂正正拥有着女孩子的自信,全部是因为师父宠她护她。
天津城的春天还是美,大朵大朵的玉兰牡丹,枝儿上垂着的粉色八重樱都和她来的那一年一样美,只是给她机会让她有幸看到这美景的人,她再也找不到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隐隐约约只觉得似乎有人过来,下一秒她的脸就贴在傅遇温热的胸膛上。他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香气,像是被太阳曝晒过的柔软棉被。
“别哭。”他的声音穿过胸膛震动着传到她的耳朵里,让她慢慢安心。
06
傅遇陪了她好些天,看到她情绪慢慢好转,重新上台唱戏,才跟师父去参加下一轮的巡演。临走前他又搭了一堆碎砖在院墙边上,像从前少年时一样踩着它扒着院墙冲在里面的阮笙喊话:“阮笙妹妹,等我回来呀,回来有大事告诉你。”
练身段的阮笙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就撞进他的笑眼里面,她愣了几秒,撇嘴埋怨他:“你又卖关子,”随即却也眉眼弯起地冲他笑,“我等你回来。”
那只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里面一个无比平凡的瞬间,少男和少女笑着许下一个平平常常的约定,只是不平常的是,这一次阮笙失约了。
是她第一次失约,也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
阮笙离开了天津城,也离开了京剧团。她离开得猝不及防,悄无声息,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
傅遇回来的时候,就从她师兄那里得来她留下的一个铁盒子,师兄是看着她和傅遇他们两个长大的,把铁盒子递给他说:“不知道是小笙故意留下的还是走得匆忙忘了拿,你要是想要的话,就拿走吧。”
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铁盒子,还是他曾经给她的。有一次他家里人来社里看他,带了说是国外买的昂贵巧克力。他当时看起来欢天喜地地接过了,等到家里人走了转手就给了他的小姑娘。
什么昂贵巧克力,什么稀世珍宝,在他眼睛里面都不作数的,他的世界里只有阮笙那一个小姑娘。
有次师父逗趣,把他没皮没脸缠着小姑娘的事情编进了包袱里,本来以为他会生气恼火,没想到他一点恼意都没有,还笑得好像得了什么好处似的。师父觉得奇怪,就问他,阮笙那小姑娘有哪里可吸引他的。
其实别说是师父,连傅遇自己都觉得奇怪。京剧团里不止一个小姑娘,可似乎就是第一次见她那会儿,看到她眼睛亮亮地看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玉兰的花瓣又小心翼翼地笑,他好像一下子就被什么击中了,脑子里面只剩下了一句。
——她笑起来真好看。
最开始他对她好,是因为他想看她笑,想看她一直那么好看地笑,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总是贪心的,他早就不满足于单单要她的笑了。
他喜欢她,想表白,想和她在一起。
他都准备好了,可他的女主角却跑了。还是不知跑到哪里去,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给他就跑了。
傅遇抱着那个铁盒子漫无目的地绕着京剧团的小院转,转得太阳都落了,才停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想起从前他听她练戏,练唐明皇和杨贵妃的《长生殿》,听她唱其中的一段折子戏,戏词里面这样写:“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他听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鼻子一酸,阮笙以为他哭了,还说他“情感丰富”,取笑了好一阵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戏词都不是平白无故写出来的,他们曾经唱着的别人的故事,未来或许就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平白地分开了,白云苍狗的日子过去,他们竟然真的没再见过一面。
07
2008年的夏天,对傅遇来说发生了三件大事儿。
一是奥运会轰轰烈烈地开了,京城哗啦啦地来了那么多人,中国的、外国的,连着天津城都多了不少生面孔。二是相声社这些年全国乱跑的巡演开始有了效果,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开始在各地开起了分社,还有了几个专门的舞台。
傅遇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名气自然也是越来越大。每次上台必备的撒手锏就是一口温润的天津话,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说,一声“姐姐”出去,台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尖叫。
他每次见了这一幕都笑,喜欢他的小粉丝们以为他是被逗乐或是满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他的笑分明是带了苦味儿的。
多少次他都竖着耳朵,只期望在这一片尖叫里面能听到思念着的声音。闭上眼睛还是20世纪末年的那个春天,他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听她脆生生地说“干吗叫姐姐,谁说我比你大的”,可一睁开,这世事又分明是翻天覆地了。
那一个夏天他带着几个师弟去南方巡演,路过她的家乡,他鬼使神差地硬是要住上一晚。那一天师弟们都在酒店里休息,唯独他在城里乱转,四处打听着都有哪些个剧院,然后一个一个地打听着有没有叫阮笙的角儿。
这样的话这几年里他不知道问了多少遍,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她。
这座南方小城的中间也有一条河,黄昏时分他站在河边,温热的晚风吹过来,他低头看着微微荡漾的河水,寂寥地想着那一年的海河。
忘了在那里待了多久,傅遇觉得肩膀被人拍了拍,拍得很轻,他起初以为是幻觉,侧过身来才发现不是。
小姑娘不是那年小姑娘的样子了,声音也不像那一年珍珠落在瓷盘子里一样清脆,可偏偏一字一句都砸在了他心上。
她叫他:“九哥哥。”
那就是第三件大事儿了,三年不见的阮笙,像梦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阮笙离开,是因为她不再唱戏了。
那半年多的集中演出,她没有时间也疏于保养,嗓子就这么坏了,有的戏词唱不上去,平常唱段都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唱得清亮。那时候她刚发现,焦虑之后就是深深绝望,那点理智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买了票就南下回到了家乡。
她自己攒了点钱,在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煎饼店。平常也会偶尔唱一点简单的戏解闷,赚的钱不多,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追她,街坊邻居还因为她长得漂亮叫她“煎饼西施”,只是她永远客客气气地笑着,谁也不答应。
因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心里面就已经住上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了。
那少年能说包袱,能讲贯口,小曲儿张口就来,笑的时候痞里痞气的,偏偏脸颊上还有小小的梨涡,他身上有暖洋洋的香气,他……
千禧年的第一分钟他们在烟花底下,嘈杂声里他轻声问她喜不喜欢自己,她偏过头偷偷看他,发现他状似无意,其实耳朵尖儿都红了个彻底。那个时候她就想,从前唱那些爱情桥段凭空想象着的男主角啊,总算是在现实里边儿找到人了。
他叫傅遇啊。
尾声
夜幕一点一点沉下来,空气里面开始涌动浅浅淡淡的香,像是丁香。原来南方的夏天也美,或者是因为有她在,所以无论哪里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美的。
那天的最后她带他到自己的小店里,问他:“九哥哥,你吃煎饼吗?”
他眨了眨眼睛,开口才发现嗓子都哑了:“好啊,葱花香菜正常,不要辣。”
“还有——不许加烤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