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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您的苦痛

时间:2024-01-30    来源:馨文居    作者:陈云义  阅读:

  趁生命之火将灭未灭,我奶奶将人生苦痛诉之于我,声声椎心,字字泣血。我那时在外读书,节假日回来还要帮家里种责任田,可奶奶总能瞅准时机,零敲碎打,见缝插针。奶奶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我能在她身后为她做个“祭文”,“满座听闻皆掩泣”的那种。我辜负了奶奶。奶奶去世后,我不仅没为她写片言只语,还将她的苦痛雪藏了40年。如今,我也垂垂老矣,对奶奶的愧疚感时不时催促着我,以写作的方式,将那些令人心碎的往事记录下来。否则,作为鲜活生命存在过的奶奶,真的要永远消失。

  整理发现,我奶奶的苦痛,多半缘于岛国人的入侵。

  1938年,42岁的我奶奶已是两个孩子的祖母。“跑鬼子反”时,年轻的我大伯挑着他的孩子们走在前,身后是我大妈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弟弟——我二椒(椒,桐城方言,叔)和我父亲;我奶奶殿后,牵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老牛。老牛走不快,我奶奶也是裹足不前。很快,队伍就首尾不能相顾。我奶奶裹了足,“三寸金莲”的那种。奶奶跟我描述她六、七岁裹足时彻骨的疼痛,叫做“黄的妈妈黑的妈妈死之都嗷活之”。“三寸金莲”,曾经的美女标配,害惨了多少女子。倘生在官宦富贵之家,和平年代,倒没什么,大不了宅家里生儿育女,做做女红;可山河破碎,兵荒马乱年月,女子走不动路,岂不要命?

  月光白惨惨的,远近的树影,黑森森像鬼魅。五次三番跑反,老牛似已厌倦,走走停停,时不时昂着头对着月亮喘着粗气、喷着响鼻。我奶奶跟我说这事时,我正在背《汉语成语词典》。许多当时背会的成语早忘到了瓜哇国,但“吴牛喘月”这条始终忘记不了。那夜我奶奶伴着老牛逃难,老牛喘的哪是天空的月亮,分明是岛国人旗帜上的那块“膏药”!

  落霞接星斗,短亭更长亭。风餐露宿、体力透支让我大伯不堪重负,他受了风寒,还患上冷热病。即便如此,“跑反”一按暂停键,他就拖着病体,到雇主家上工。别看我大伯才二十出点头,却责任感强烈、方向感明确:攒点钱、置点地,让家业在他手上有所发展;跟我大妈生更多的孩子,让他们穿暖吃饱;最好,还要让两个弟弟进学堂识文断字,扯掉世代“睁眼瞎”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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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傍黑,本该收工的我大伯没能按时踏进家门。我爷爷出门去迎,却遇雇主差人来报,我大伯被“抽丁”了,人已被五花大绑解到县城……青天霹雳啊,我爷爷几乎惊掉了下巴:这个事,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们呀!我大妈抱着一双儿女,早哭得天昏地暗:这可叫我们怎么活?7岁的我父亲和11岁的我二椒早已躲到一旁,泣不成声。

  “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壮丁队”比古时悍吏更可恶,他们没给我奶奶“遮门啼”、“挽断衫”的机会,我奶奶就和着泪水,杀了家里唯一的母鸡做成汤装进瓦罐,着我爷爷星夜去县城给我大伯饯行。

  民国有多腐败?我大伯被抓丁的事简直能毁人三观。当时通行做法是“三抽一”,我大伯弟兄三个不假,可我父亲和我二椒均未成年,大伯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施华和年华。纵然是“军书十二卷”,都妥妥地与我大伯无干。我大伯至死都不会明白,他原来是个顶包的!木兰替父从军,愿打愿挨的事。可我大伯替的却非亲非故。

  对于民国抓丁乱相,电影《抓壮丁》揭露的或为冰山一角。敛财、劫色,旁门左道,花样翻新。将一个正“打摆子”的病人作为“壮丁”送到前线滥竽充数,这操作够昏的。在青蒿素尚未被发现,屠呦呦还处于童年的上世纪30年代末,作为传染性很强的疟疾,一旦军中扩散,后果会非常严重。即使不直接造成大面积减员,也会严重削弱部队的战力。怪不得谈到抓壮丁时,连老蒋自己也承认:“兵役办理的不良,实在是军纪败坏,作战力衰退的最大原因!”再看看同时期共产党的解放区,天空明朗、人民幸福,“妻子送郎上前线,母亲送儿打东洋”,敲锣打鼓、热火朝天!

  有壮丁队帮倒忙,民国啊,不歇菜才怪哩!

  言归主题。壮丁队岂止是抓走了我大伯,还打开了我们家灾难的潘多拉盒子,从此死神接踵而至。

  先是我爷爷。爷爷的生命定格在“知天命”。我爷爷大我奶奶8岁,每次跑鬼子反,我爷爷将全家安排妥当,自己留守。他自认为已经很老了,就是鬼子来了,也拿他没办法。“除死无大灾。”大不了鱼死网破,说不定还能赚个小鬼子的命来!我爷爷将矛担靠在门背后,一再强调家里可以没有他,但不能没有我奶奶。

  所幸跑反和留守都有惊无险。

  我大伯被抓的那个晚上,我爷爷乱箭穿心。他提着我奶奶交给他的瓦罐和我大妈整出的包裹,暗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了40多里地。为能见到我大伯,他天一亮就在被鬼子轰炸过的县城内外狼奔豕突,却处处碰壁,最后连我大伯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爷爷次日晚上回家,依旧一手瓦罐一手包裹。我大伯没能喝上我奶奶为他做的鸡汤,我爷爷也没舍得用它来犒劳自己辘辘的饥肠。我爷爷的心,早和鸡汤一样在冷风中结成冰坨。我爷爷栽倒床上一病不起,几月后撒手人寰。

  我大伯在湖北老虎口(实为老河口)倒是给家里捎过一封信,从此泥牛入海、杳如黄鹤。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失怙两年不到,我大伯的两个孩子相继夭折。

  万恶的侵略者、吃人的旧社会,一口就吞噬掉我们家四口人!

  接连痛失四位亲人,重创了我奶奶。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沉湎于哀伤不能自拔。要不是有我二椒和我父亲,很难想象她会于崩溃中回归。涅槃重生后,她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小人无错,君子常过。”她认为一切不幸,皆因自己命途多舛、做多了“过”,与他人无涉。日后,她成了菩萨的信徒:人若良善,上天眷顾。至少,菩萨会还回她的大儿子来。

  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一天,奶奶正念叨我大伯时,家里来了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小狗可怜兮兮望着我奶奶,作摇尾乞怜状。我奶奶将这事同我大伯联系起来,感觉是吉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奶奶就给它搞了点吃的,从此死生契阔,小狗成了家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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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复一年的等待,我大妈逐渐暗淡了前景。终于,她走完了从“日夜痴心盼郎归”,到“往日情怀不再回”的过程。失夫丧子,我大妈和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共情力”。情感一旦疏离,看什么都碍眼,就明里暗里对我二椒和我父亲表现出嫌恶来:如果没“这两个小的”,她就不会沦落到“夫离子丧”境地。

  夏虫不可语冰。我当然不能指摘我大妈没有格局,亦不能要求她提高政治站位去正确认识造成她痛苦的根源。其实,我大妈也知道迁怒于两个弟弟上不得台面,就把怨气撒到那只狗身上。其时那狗己经长大。大狗冤枉啊,它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动辄被棍打脚踢。奶奶体恤我大妈的痛苦,只好委屈那狗,任由我大妈发泄。事实上,即使我奶奶有心护狗,也于事无补——在我大妈面前,她很是愧疚,时时事事处处都陪着小心。相反,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大妈竟有些歇斯底里。

  一天,我大妈正关门打狗,门被推开了。来人是我爷爷的本家侄子,我的一位亲房伯父。他听见狗叫得惨烈,就想来劝劝我大妈。俗话说狗急跳墙。那狗没墙可跳,却忽然看到了门缝,就朝门缝一个蛟龙腾跃,惶惶中爪子误伤了它的救星。

  几天后,我的这位伯父“疯了”——就是现代医学也奈何不了的狂犬病!

  好心的伯父临死前大爆发那阵儿,带了把锄头抑或是钉钯什么的跑到我家,把能砸不能砸的家什都砸了。木器、陶器,包括锅瓢碗盏,但凡能碎的都碎成了片。东西砸光了,痛苦却还在。痛苦就驱使我的这位伯父去抓挠墙壁和地面……气绝后他痛苦万状,十指指甲尽翻,鲜血淋漓。一个字——惨!

  败家犹如浪淘沙。这次剧烈冲涮,家里真的像大水淌过,二十多年也没缓过劲来。

  出了人命,一手制造出新的孤儿寡母,我大妈自知“罪孽”深重,草草地把自己处理了,随村里的一个鳏夫远走他乡。

  从此,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的捉襟见肘,时常食不裹腹。

  尽管生计无着、债台高筑,我奶奶却不去打几亩薄田的主意。农家无田,何来饱暖?深知田地重要性的我奶奶,自始至终,守田有责。

  “人不狠,站不稳。”为种好几亩水田,我奶奶首先对自己“狠”!农忙时请不起人,我奶奶毫不吝惜地将她的“三寸金莲”蹈进烂泥里,割稻、插秧、薅草……我奶奶是豁出去了,打碎了牙齿和血吞。我奶奶担当作为、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着我二椒和我父亲,他们便从小精于稼穑。特别是我二椒,十几岁开始,犁田、打耙,选种、育秧,编草鞋、整草腰,一应农活,样样在行。对此,我奶奶并没有打心里往外高兴,却常常泪湿衣襟。

  “就算看不见曙光,也还在坚定地等待着黎明!”为了家的黎明,要强的我奶奶硬是罚我父亲读了两年私塾。而十三、四岁的我二椒,却早早地把自己推上养家糊口的“前沿阵地”,他挣脱了我奶奶的“羁绊”去做“挑夫”。兵连祸结,物流不畅,桐城这边的食盐等民生物资要从庐江、无为那边人挑肩扛。农闲,我二椒就和村子里的大人一道,起早贪黑、出没于险象环生的羊肠小道,以一双弱肩扛起长子及兄长责任。沉重无法分担,我二椒就咬紧牙关左肩换右肩。“今年笋子明年竹,少年体壮老年福。”可我二椒还是根嫩笋啊!我奶奶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每次送我二椒瘦削单薄的身形出村,心里就像“猫爪子挠着”。古有“春愁待酒浇”的句子,而失兄丧父、家破人亡,令我二椒“离恨烟草烧”!十几岁就沾上劣质烟草,也为他日后的健康埋下隐患。

  我父亲深知几斗米来之不易,为让其效能最大化,他白天做学生勤学苦读,晚上做老师教我二椒。没有灯油,亦不具备匡衡“偷光”便利,兄弟二人的教学活动多在黑灯瞎火里进行。夏夜并排纳凉、冬晚抱团取暖,一个口授,一个书空……兄弟两个你来我往、相互扶持、共同成就。两兄弟懂事乖巧,我奶奶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诗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二椒和我父亲用毕生的同频共振、肝胆相照,诠释了成语“手足之情”,是留给我们后辈宝贵的精神财富。)

  新中国成立时,我们家徒有三人四壁。二椒的婚事一时成了我奶奶的急难愁盼。所幸,我二椒遇到我二婶。我二婶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理。他们冲破阶级樊篱,两心相惜。(尽管我家因我奶奶抱令守律,土改时弄丢了“贫农”成份,但“下中农”也没什么不好,有首歌就这样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下中农,够了!)我二婶就在“四壁”里和我二椒成了家,开老一辈“裸婚”先河。我奶奶能给予一对新人的,就是一块破尿衲子。我奶奶欣喜之余,更多的却是心痛。到我父亲结婚时,家里连“四壁”也没有了。我奶奶心里尽管痛得抽筋,却只能涕泗滂沱看我父亲写“租批”寄人篱下。好在这“人”不是外人是我外公,住了8年没收一文钱租金,还倒贴了伙食。

  我出生那年,时序已更迭到1963。我父亲买了几根桁条,在我二椒的鼎力帮助下,接老屋的山墙盖了一间房。父亲领我妈、我姐和我回家时,我奶奶依然是穷,穷得盖过唐朝的杜甫。杜甫是“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我奶奶竟连“看”的钱都没有,不然,她无论如何也要买挂小鞭来接下我们,还是邻居钱大娘救了她的急。我奶奶难免又自责、痛苦了一回。

  托新中国的福,我们家的光景终是渐渐向好,所谓芝麻开花节节高。到70年代初,我奶奶迎来了她人生的高光时刻。那时,我父亲在县委会工作,我二椒是大队干部,全家13口人一锅里吃饭,虽非钟鸣鼎食,却也名闻遐迩。操持这样一个大家,我奶奶几乎成了传奇,受人称道并尊重。好日子来了,可我奶奶依旧开心不起来——她的幸福多半已被我大伯带走。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子智商为零。可在我大伯的问题上,我奶奶智商是零。从我大伯失联始,我奶奶的人生就成了场痴痴等待。阴晴圆缺也好,喜怒哀乐也罢,我奶奶都没有走出我大伯的影子。别人都说我大伯身陷老虎口(老河口)早已送了命,惟她笃定我大伯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没有音讯?不奇怪。烽火连天、戎马倥偬,时间、纸笔或为问题;还有种可能,就是“欲作家书意万重”,想写信,可一时又不知从何写起,索性就不写。写了又能怎样?雄关漫道,驿路凶险,谁能保证不会遗失……解放战争胜利后,我奶奶又相信我大伯被掳到台湾,台湾解放了就好!记得家里通了有线广播后,逢重要节日播报的“两报一刊”社论,最后一句几乎都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奶奶别的听不懂,就懂这句。每听一回,她都兴奋一阵。不过后来听得多了,就愁眉不展、若有所思,以致眉心中的那个“川”字异常醒目。

  1975年,老蒋挂的那阵儿,我奶奶又着实高兴了一回,不为别的,就为她心里升起的希望。她甚至操心起我大伯拖家带口回来后的饮食起居。

  皇帝爱长子,百姓喜小儿,这话似乎不适合我奶奶。盘点奶奶的往事,似乎只有一件能说明她在我大伯的事情上“躺平”。1954年,堂兄出生。对于族人、亲戚将堂兄“承继”给我大伯的动议,我奶奶竟同意了,无形中承认了我大伯的“事实”。于是堂兄成了我大伯的儿子,我二椒也是堂兄的“二椒”。有样学样,后来出生的堂姐堂弟,也以“二椒椒”称呼自己的父亲。可叹我二椒终其一生,没尝过被人呼做“大大”(爸爸)的滋味。不知我奶奶听来,心酸几何?

  “我怎么就这么苦?”我奶奶跟我说,她生养了不少,8个,结果老菩萨只给她留下3个。我大伯和我二椒之间的,全都早夭,几个姑姑一个也没留下。我安慰她说,雍正10个儿郎,也只成活包括四阿哥在内的4个,您差不多追平了皇帝。“可是——”我奶奶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就叉开话题,以免她伤心落泪。我二椒去世后,村庄里的王奶奶来陪她解闷,她非常羡慕王奶奶:“您多有福,三个儿子都精康!”

  我二椒1979年逝世,从此,我奶奶以泪洗面的时日居多。有次,她玩失踪,大半天不现影,急得全家里里外外团团转。我们估摸着她可能去的地方,后来果然在去我二椒坟地的路上找到了她。新创痛盖住了旧伤痕,她在走出了我大伯影子的同时,对“活着”也失去兴趣。

  我奶奶就考虑起自己的后事来。

  后记——

  我奶奶去世后,就葬在屋后我家麦地旁边,土冢,没扩框,无碑。早几年,逢冬至或过小年,我们为奶奶上坟,在摆供品、化纸钱之前,都要给坟头培几担土。不知从哪年开始,培土程序被简化掉,奶奶的坟上就长了棵苦楝树。为了让奶奶的棺木和骨殖不被树根侵蚀,堂兄就拿刀砍。不料,这楝树跟月宫的桂树一样,成“树坚强”了,堂兄年年砍,它年年长。堂兄的砍伐,只是让它从乔木降格为“灌木”,树兜子一年年变大,枝条越砍越多。面对这神一样的苦楝,我想,是奶奶在提醒我们什么。

  2010年,媒体上一则消息让我激凛半天:湖北某高速路施工现场,惊现3000多具骸骨。经专家现场鉴定,为抗战时期阵亡的国军士兵。一次阵亡那么多,该不是都得了疟疾失去战斗力了吧?我想起我大伯,又想到他的两个孩子,如果他们健在,哪怕一个也好,我大伯魂归故里,或为一定概率的事。我为我大伯以及我大伯一家又黯然神伤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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