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从心极其讨厌自己爱流泪。
下午第二节课课间,她因为期中考试又落后了,被语文老师叫出去谈话。女老师刚说了两句话,她的泪水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程从心,我还没开始训斥你呢,你哭什么哭!”老师本来语气平和,但见她泪汪汪的委屈的模样,一下子严厉起来。
实际上,程从心更不想哭,可她忍不住,但凡别人批评一两句,她就忍不住落泪。
她察觉出老师语气恶化,眼睛里的泪水更加汹涌,失控地捂住嘴巴抽噎,肩膀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们纷纷朝程从心侧目,依照她哭的那个劲儿,人家指不定脑洞大开,以为她犯下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过呢。
“你这么哭,不嫌丢人吗?!”语文老师彻底被她惹怒,“我不跟你说了,你回去吧!”
真是太丢人了,程从心羞愧难当,她抬起胳膊肘儿挡住脸上的暴风骤雨,垂下头,冲进教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同桌楼昱宸凑过来问她:“程从心同学,你怎么了?”
程从心趴在桌子上埋着头平复情绪。
“我给你讲个笑话,以前流行文身,一个男生就在背上文了一幅世界地图。有一天,他脊背疼得去医院了,医生问哪里疼,他幽幽地来了一句——在伊拉克附近…”
“哈哈。”楼昱宸讲完后,自己倒乐了,却发现程从心无动于衷。
他往程从心的手里塞了两张纸巾,她接过来,将干燥的纸巾分别按压在双眼处,像等待伤口结痂一样等待眼泪停止。
楼昱宸目不转睛地盯着程从心,她是他见过的最爱哭的女孩子了,他一度猜想她肯定是龙女转世,两只眼睛是泉眼化成的,动不动就滑落出涓涓清流。
眼泪终于控制住了,程从心眼睛红肿得像水蜜桃一样,转过头看楼昱宸。
少年朝程从心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楼昱宸皮肤白皙,单眼皮下的眸子很大,黑白分明,他是个阳光大男孩,笑起来时,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尤其亮眼,极具感染力。
“程从心同学,”楼昱宸总是不嫌麻烦地给她五个字的称呼,“我再给你讲个笑话。”
“从前有一个人攀岩,当他快攀到山顶时,有一只大灰狼拿着一根燃着的蜡烛想要把绳子烧断。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人说了一句话,大灰狼立即就把蜡烛吹灭了,请问那人说了什么话?”
程从心被故事吸引,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思考,半晌,她还是摇摇头。
“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楼昱宸刹那间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激动地在程从心的眼前晃晃,“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程从心!”
程从心很惊讶,她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是,楼昱宸怎么会知晓。
楼昱宸仿佛猜出程从心心中的疑问,抢先回答道:“上次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的身份证号。”
那时距离现在应该有两个月了吧,程从心弯起嘴角,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拆开,里面是一块嫩黄色的杧果慕斯。
微风透过窗户拂过程从心的脸颊,风干了她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她拿起叉子挖了一小块慕斯放进嘴里,软软的,像冰激凌一样在嘴里慢慢融化,浓郁的奶香和杧果味的口感相得益彰。
这时,学校广播放起眼保健操的口令,旁边的楼昱宸闭上了眼睛,他是个“睫毛精”,眼睫毛天生又长又密,程从心光明正大地注视着他,不舍得挪开目光,喃喃道:“谢谢你,同桌,吃甜的真的会带给人幸福。”
2
程从心最近刷微博时看到一个词——泪失禁体质。
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真的是准确无误了,程从心除了爱哭,还尤其胆小懦弱,她不敢与人争辩,跟别人起矛盾时,就算有理,也会败下阵来。对此,她时常归咎于爸爸给她取的名字——“从心”,合在一起不就是“怂”吗。
那天中午,程从心去学校食堂打饭,她按部就班地在窗口前排着队,其间,不停有人在她的前面插队,她不敢当众跟人起冲突,只好默默地忍受。
终于轮到自己了,程从心指着食堂大妈右手边的土豆丝炒肉,怯怯地喊了句:“给我来一份。”
食堂大妈认得她,故意沿着菜盆边缘挖了一勺没有肉的土豆丝递给她。
程从心咬紧嘴唇,她虽不言语,但很清楚地知晓大妈的小动作。
食堂大妈最会看客下菜,程从心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打饭的时候,大妈舀了满满一勺子木须肉,故意抖了好几下,最后把所剩无几的一点菜放到餐盘上,试探地望了她一眼。
倘若自己当场拆穿大妈缺斤少两的行为,那大妈以后就再也不敢耍小聪明了,可无奈程从心怯懦,敢怒不敢言,让大妈得逞一次,之后她每次都拿程从心当软柿子捏。
程从心明明买了一个土豆丝素菜,却花费了一个荤菜的价格,她垂着眼眸正准备离开,却被身后一人拦住了。
楼昱宸指着程从心餐盘里的土豆丝问食堂大妈:“阿姨,这是什么菜?”
“土豆丝炒肉。”
“土豆丝炒什么。”
“土豆丝炒肉。”
“土豆丝炒什么?”
“肉!”食堂大妈烦了,大声吼出来,她望着程从心那盘连点儿肉末也看不到的土豆丝,蓦地意识到那男生在指责她没有给程从心加肉。
大妈当众难堪,唰地红了脸,狠狠地剜了一眼楼昱宸,一把夺过程从心的餐盘,重新给她打了一份土豆丝炒肉。
程从心感激地看了楼昱宸一眼,两人一起找了个位置吃饭。程从心美滋滋地夹了一块五花肉放进嘴里,咬一口,肉汁四溢,比平时吃得五花肉还要香浓一百倍。
楼昱宸坐在程从心的对面,拌黄瓜咬得咯吱响:“我最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人,程从心同学,你要把自己变得强悍一些,不然,太容易吃亏。”
“我……我不敢。”她纵然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与人争辩,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便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怂。
楼昱宸见程从心发怔的表情,倒真像书本中的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她这无助的模样,真是让他心疼。
“没关系,程从心同学,以后我罩着你。”
程从心心脏一震,本能地抬头望了楼昱宸一眼,见他眼神坦荡磊落,真挚友好地朝她微笑,她顿时全身血液潮涌,惊慌失措地垂下了头。
原来,有人罩着的感觉是这样美好。
3
高二年级为了增加学生们珍贵的回忆,特意组织了一场“我的同桌像××”活动,学生们在纸上填写完整后,折叠好放进玻璃瓶里,等到高三毕业后,由同桌打开。
“我的同桌像狮子狗。”
“我的同桌像伏地魔。”
“我的同桌像红头绳。”
“……”
班里的同学窃窃私语,发挥想象力,嘴上调侃着同桌,然而大家最后究竟如何落笔,只有当事人知道。
程从心思索良久,终于一笔一画地写道:我的同桌像冬日里暴晒过的棉被。
他的身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暖洋洋的,程从心长这么大,最幸运的事莫过于高二分班后,能跟他同桌。
周五体育课学交谊舞,老师让男生女生自由搭配,程从心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排头的高个子楼昱宸,假装从他身边路过,幻想自己经过时,他能主动向她抛出橄榄枝:“程从心同学,我们来跳交谊舞吧。”
想到这儿,程从心心里甜蜜蜜的。
然而,当她走近楼昱宸时,早就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女生撩着长发在他眼前来回晃荡,她们如同羞答答的玫瑰一般朝他暗送秋波,谁也不挑明。
只有班花孙卿妍挺胸抬头地来到楼昱宸的面前:“楼昱宸,我们俩组对儿跳舞吧。”
孙卿妍瓜子脸,五官娇美可爱,此外,她的美带着自信而张扬的气场,是那种一眼望去鹤立鸡群的女孩子。
楼昱宸点头,欣然接受了班花的邀请。
程从心痴痴地站在原地,鼻子酸酸地想哭,却不想被别人看见流泪,于是弯下腰装作捡东西,迅速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里的泪珠。她深吸一口气,顺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松针,才站起身来。
程从心性格内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他们班的女生比男生多两人,所以,她和另一位女生落单了。
老师让她们两人组对儿,程从心跳男步,另一位女生跳女步。
程从心拧巴地搂住对方的腰,不甘心地朝楼昱宸的方向看去,他正和班花相谈甚欢呢。
程从心咬紧嘴唇,嘴上虽不说,但暗地里跟楼昱宸闹起了别扭。
楼昱宸主动给程从心讲解数学题,她果断地拒绝;他打水时捎带着帮她打了一瓶水,她嫌弃太烫,丢到一边;上语文课时,她在课本上画画,他忽然用力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儿,提醒不要画了,她就是不听,她甚至把课本上遮盖的本子挪开,光明正大地画画,结果被语文老师逮了个正着……
楼昱宸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程从心了,只好识时务地跟她保持距离。
一下课,程从心便手托腮望向窗外,不理楼昱宸,可他学习好,电竞游戏打得棒,为人又仗义,班里的男生女生都愿意靠近他。大家见他闲着,便过来找他出去透透气。
程从心回回落单,心里为自己的自作自受感到苦闷,她只有楼昱宸一个朋友,疏远他的结果就是她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程从心静悄悄地擦去眼眶里的泪珠,怔怔地望着窗外,班里一个女生放风筝时,风筝线被白玉兰树枝钩住了,她把楼昱宸请过来帮忙。
楼昱宸撸起衣袖,抱住树干往上爬。他动作矫健,因为经常运动,胳膊上的肌肉隆起,程从心见他额头上有细汗渗出,阳光透过油亮的绿叶在他的脸上绘出斑驳的光斑。光影交互间,男孩的面部轮廓分外俊朗。
他就是这么众星拱月的一个人,他是大家的楼昱宸,而不是程从心一个人的。
程从心的心里泛起酸楚,难受得想大哭一场。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心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晓原来那是自己的占有欲作祟。
4
程从心回忆,她最开始萌生出强烈的占有欲是在八岁那年,妈妈生了小弟弟,也就是从那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弟弟优先。
她的玩具任由弟弟玩,她最爱吃的锅塌里脊被弟弟爱吃的糖醋里脊取代,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被弟弟洒了墨水,她想发火,却被长辈制止:“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程从心极其讨厌爱被分享的感觉,她渴望会有一个人做她的专属雷达,只为她一人导航,只呵护她一人。
星期天下午,程从心上了个厕所的工夫,家里的小霸王就跑到她房间里撕了一本笔记本,折成了纸飞机。
程从心回到房间后,一眼认出那是她最宝贝的笔记本,顿时怒火中烧,拎起小霸王准备狠狠地教训一顿。
“放下弟弟!”妈妈闻声赶来呵斥她。
程从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详细地讲了事情的原委,然而,妈妈依然不以为意:“这么点儿小事,你至于跟弟弟较劲吗?!”
程从心对妈妈不分对错地偏向弟弟特别不满,她脑子里酝酿了一大堆话要跟妈妈理论:“他不经过我的同意,随便翻我的东西,还撕了我最喜欢的笔记本……”话没说几句,她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最后她哭得抽搐起来,纵然脑子里备有长篇大论,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最终,妈妈训斥了她一句“不懂事”,便抱着弟弟扬长而去。
小霸王靠在妈妈的肩头耀武扬威地冲她做鬼脸,她委屈地关上房门,号啕大哭。
她把残存的纸张和封皮从地上捡起来理平,用胶水粘贴好。
这本笔记本是去年秋天程从心刚和楼昱宸做同桌时,他送给她的礼物,封皮是一幅山林秋景图,老树经霜,黛山高远,苍凉雄壮,扉页上有他洒脱遒劲的笔迹:“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她一直珍藏着这本笔记本舍不得用,没想到被小霸王毁了,她愤懑难过,决定出去透透气。
程从心一个人走到公园,找了张石凳坐下来,眼泪时不时地往下流。
忽然,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程从心同学,好巧啊。”
程从心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转过头去,见来人是楼昱宸,她刚准备跟他打招呼,忽地想起自己最近还在生他的闷气呢,便垂下头,不吱声。
楼昱宸见她眼睛红红的,马上猜到了什么。
他问她:“你又受委屈了?”
程从心沉默。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楼昱宸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暖阳,和煦而不烈,“一只黑猫把一只白猫从河里救了上来,你知道白猫对黑猫说了什么吗?”
他坏笑着拖长声音道:“喵——”
程从心扯了扯嘴角,望着阳光下楼昱宸英俊的脸庞,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程从心同学,你别哭呀,你这么爱哭,多让人心疼啊……”
程从心一边哭,一边抽噎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我也不想哭,我的眼泪有自己的想法,我的大脑也控制不住。”
楼昱宸扑哧笑了一声,被她逗乐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今天下午他原本答应哥们儿去打篮球,他接起电话,跟朋友说临时有事,不去了。
程从心慢慢平静下来,吸着鼻子问他:“你去玩吧,我没事了。”
“那怎么行,我得陪着你。”楼昱宸道。
“那你岂不是为了我,放了你朋友的鸽子?”
“你跟他们不一样。”说着,楼昱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太妃糖递给程从心。
程从心接过来,香槟色的铝箔糖纸在斜阳的照射下映出炫目的光华,她小心翼翼地将糖放进嘴里,空气里夹杂着晚香玉清雅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太妃糖的味道变得与众不同。
忧伤的程从心终于笑了,她眉眼弯弯,圆钝的鼻尖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好甜。”她开心地说道。
好甜的糖果,好甜的下午。
5
学校里为了让学生们有更多的学习时间,规定将原有的两节课合并为一节课,也就是说,要上一百分钟的课,才能休息十分钟。
程从心上了一半英语课,忽然想上厕所,可是,她看看讲台上的英语老师因为摸底考试全班的英语成绩下滑,正在气头上,于是不敢打断老师讲课。
程从心在英语课本上画起了古装女子,瓜子脸,溜肩,细腰,穿着秀美的襦裙。她从小学习美术,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绘画总是能给她带来快乐,而此时此刻她专心画画,无疑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逼迫自己不去想内急。
可是,坚持不到十五分钟,程从心憋得汗流浃背,痛苦地捂住肚子趴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楼昱宸凑上去小声地问。
“我想尿尿。”程从心红了脸,声音里带着哭腔。
楼昱宸知道,程从心一定是害怕当众讲话,才不敢打断老师,于是他高举起双手打报告。还没等老师同意,他就十万火急地站起来喊:“老师,程从同学心要上厕所,她憋不住了。”
话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就连一直绷着脸的英语老师也忍不住笑了,打趣楼昱宸:“这你都知道?”
程从心得到老师的许可,赶紧往厕所跑去。她起身的那一刻,楼昱宸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见她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后悔不已,自责自己太冒失了,害得她被大家取笑。
其实,那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程从心见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孩着急忙慌地站起来,一脸呆萌的时候,一下子笑出了泪,可同时,她的确受不了楼昱宸当众暴露她的隐私。
总而言之,她哭笑不得。
可能是程从心这个星期点儿背,一天之后的数学课上,刚刚打了上课铃,她就想上厕所,的确是她大意,一整个课间都在教室后的黑板上画黑板报。
“唉。”还剩九十八分钟才能下课,程从心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次该怎么熬过去。
“你不会是又想上厕所了吧。”楼昱宸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问道。
程从心的心脏马上蹿到了嗓子眼儿,赶紧将食指竖在唇间:“嘘——”
她可再也不想被楼昱宸当众揭露隐私了。
“没关系,我想到办法了。”楼昱宸拿出纸巾,用红笔在上面涂了一大块,接着,捂在程从心的鼻子上。
他瞬间戏精上身,火急火燎地站起来:“老师,程从心流鼻血了。”
程从心一惊,见数学老师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去处理一下。
楼昱宸继续用手挡着程从心的鼻子,拉着她往外走,她强忍着笑,眼睛瞄到他一本正经演戏的样子,心想,他不去考北京电影学院真是可惜了。
程从心从厕所出来,楼昱宸带她去教学楼顶:“托你的福,我可以出来透透气。”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这是逃课。”
楼昱宸坏笑:“那你回去向老师告状吧。”
“不,”程从心无比坚定,“我要当你的共犯。”
“哈哈。”
不知是谁在楼顶上的角落养了一大盆碰碰香,程从心轻轻地摸上去,表面像层厚实的绒毯,毛茸茸的。她将碰过的手指放在鼻尖,有很特别的香味,就像是不小心把苹果掉进了松针堆里,捡起来后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
“程从心同学,我们马上就要升高三了,你真的要转去美术班吗?”
“这是我父母的意思。”
程从心的文化课一向很弱,只有考美术特长才有一丝希望,绘画是她的爱好,她还是挺愿意去美术班的。
“可是……我们不能一个班了。”
“没关系啊,一年的时间而已,程从心同学,我们以后到一座城市读大学吧。”
程从心一震,抬起头,朝楼昱宸望去,他身上的衬衣洁白如雪,站在那里俨然一棵笔直的杉树,背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片云朵。
程从心只觉得眼前的景致美得不真实。
她听到楼昱宸对她说:“以后如果有谁欺负你,你记得跟小爷说,小爷去给你撑腰。”
6
程从心在楼顶上的碰碰香上摘了一小段带回教室,将果冻盒洗干净装上泥土,然后将碰碰香插入土里,一个星期之后,它就生根了。
程从心精心呵护着这个迷你盆栽,它生长迅速,没多久就被移植到了大盆里。等到上高三的时候,她把它分成两份,装在小卡通陶盆里,一份自己留着,一份送给楼昱宸。
升入高三后,或许是班级的气氛太过压抑,程从心整个人变得很焦虑。她一边学习美术专业课,一边复习文化课,总感觉力不从心。
程从心文化课底子薄弱,几次模拟考试下来,都没有碰到本科线。
“你别哭,以后下了晚自习,我再帮你补习一个小时吧。”中午吃饭时,楼昱宸安慰她。
他们学校晚上九点钟晚自习下课,楼昱宸再带程从心去对面的图书馆学习一个多小时。等他们回家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他们生活的小城市在这个时间仿佛进入了梦乡,路上静悄悄的,常常空无一人,但有楼昱宸在身边,程从心一点儿也不害怕。
那天,他们在图书馆学习时,楼昱宸接到一个电话,说出去一趟,程从心在座位上等着他,一直到十点半图书馆关门了,也不见楼昱宸回来。
程从心想到她回家路上有一段阴森森的小道,于是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家,便一直在马路旁的路灯下等楼昱宸。
她等了不知多久,其间有喝醉的大汉走过时,嘴里朝她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些什么。
程从心害怕得浑身发抖,父母出差,弟弟被送回老家,她身上连手机也没有,不知该怎么办。
终于,一辆出租车在程从心的跟前停下,楼昱宸从里面出来时,她积累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哭着朝他喊:“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姨妈把护照落在了我家,她着急登机,我便打车去送给她。”楼昱宸面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程从心不知所措。
程从心原本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五岁那年,外婆家住的二楼着了火,当时她一个人在家,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蔓延,心惊胆战,却不知所措。
她等了好久,就快被浓烟呛晕了,这时,一位消防员叔叔猛地敲玻璃,他摊开双手,引导程从心跳到他的怀里。
可程从心怎么也不敢跳,在那种情况下,消防员叔叔也不怒,耐心地安抚她,渐渐打消了她的惊恐,就这样,她跳下去,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掌接住了她。
从那时起,程从心无比害怕孤立无援的感觉,可是,她天生性格内向,说话不讨喜,一直没什么朋友。
直到有一天楼昱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身旁,他笑容灿烂,好像冬日里明亮的太阳,他朝她伸出手:“程从心同学,以后请多多指教。”
虽然知道这只是礼仪,可程从心还是不习惯跟男生握手,当时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她羞涩地伸出手,就在碰上楼昱宸手掌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位消防员叔叔,他们都是一样的,能让她安宁、踏实。
7
为了能够跟上楼昱宸的步伐,程从心拼尽全力努力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结束后,她如愿以偿地收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窗台上的碰碰香已经繁殖了四盆,绿油油的一片,程从心摸上去好像一只毛绒玩具,她用那沾满香气的手整理书本,将以后用不上的课本放一摞,旧本子一摞,准备收藏起来的工具书一摞……
分类收拾好以后,程从心才取出钥匙,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里面是楼昱宸送给她的笔记本。他每个季节都送她一本,数起来已经积攒好多本了。
其中有草长莺飞、春色满园的封面,扉页上,楼昱宸写道:“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
此外,还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日,老翁独坐一隅,在江边垂钓的封面,楼昱宸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程从心抚摸着楼昱宸刚劲有力的字迹,弯起了嘴角。
“程怂怂,程怂怂……”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程从心走到窗前狠狠地朝楼昱宸瞪眼,自从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怂”之后,他竟然一直喊她“程怂怂”。
程从心换上一件牛油果绿的冰凉纱连衣裙,腰间有丝带,领口木耳边,上身后,显瘦又显白。她扎了一个高高的花苞头,搭上一双奶白色的漆皮鞋跑下楼去。
楼昱宸见到她时,眼睛一亮,拍着自行车后座道:“上来,小爷带你去兜风。”
“你这么张扬,不怕我爸妈看见,怀疑我们早恋?”程从心白了他一眼。
“考上大学之后就不算早恋了。”楼昱宸嘚瑟地挑挑眉,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他特意在后座上绑了一个小猪佩奇的坐垫,程从心嬉笑着坐了上去。
暖风温润,她开口问楼昱宸:“你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吗?”
“那当然,以后还请你这个校友多多关照。”
程从心捂着嘴偷笑,她也是没想到,自己能超常发挥,和楼昱宸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你报的什么专业?”程从心问他。
“法律。”
“为什么啊?”
“因为学法律的人吵架很厉害。”
程从心仰着脸思考,不知道楼昱宸学吵架干什么。
“你干吗学吵架?”她问。
“以后你吃了瘪,受欺负,我好去据理力争地替你出头啊。”楼昱宸自己也笑了,虽是玩笑话,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照顾程从心当作了自己的习惯。
楼昱宸将自行车停到电影院前,那天放映《最好的我们》,他老早就答应了程从心带她去看。
在进电影院之前,楼昱宸拿出一个礼物递给程从心:“送你的。”
毫无疑问,又是一本笔记本,上面是仲夏之夜、荷塘月色的唯美画面。
程从心停下来,迫不及待地翻到第一页,看看这次楼昱宸又写了什么古诗词,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楼昱宸写道:程从心同学,一年四季,有我罩着你。
程从心抿着嘴笑,心花怒放地抬起头,见楼昱宸已然走到了电影院门口,冲她挥手:“程怂怂,快过来呀。”
“我来了!”程从心活蹦乱跳地跑向楼昱宸,一阵风吹过,她耳边的碎发散落在眉眼间,这晚在这栋里大楼有男装秀,好几个帅气挺拔的男模特从楼昱宸身边经过,走进大门,她却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一人,对她而言,没有谁比穿牛仔裤和衬衫的那个男孩,更让她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