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
那年我十八岁,做了一个生产大队的小头头,可以说各方面属于比较优秀的了,但对男女之间的事还只是云山雾罩。我们那会儿是两面派,心里喜欢女人,可在表面上却装着离女人很远。举个例子吧。我喜欢读书上描写爱情的段落,《青春之歌》写林道静与卢加川爱的段儿,《林海雪原》写小白鸽跟203首长的恋情的段儿,我都读得烂熟,读着,还往往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很舒服的感觉。但我怕别人看到,说我有小资心理,说我内心深处脏,往往在外边裹着《毛选》的书皮儿去读。
那天,我刚刚打开〈创业史〉,翻开改霞与梁生宝那段爱恋的描写。突然,邻居大壮哥俩口子走进来。我急忙合上书。很纳闷,这么好的天,你俩口子不去锄地,来这干啥?出于礼节,我让他俩坐下。俩个都摇头说,不坐。我问他们有事吧?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哑着。社员到大队闲遛是正常的事,我也就没再跟他们多说话,心里还想着梁生宝怎么能这么对待改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嫂子对大壮说,你说啊?你说!
逼了好几次,大壮才吭哧瘪肚地说,我,我没啥说的。
我真的看不上大壮这个样子,窝囊。
又过了好长时间,嫂子又逼大壮,你,你到是说啊!
大壮却说,沒啥事,我回去了,还有几条垅小葱没背呢。说着向门口走去。
接着,我听到了一声炸雷。
你给我回来!我真地惊诧,这动静是从一个可爱的小媳妇儿嘴里发出的。
大壮哥哄他劝他别哭。
我则睁大了眼晴看她哭。
我说,大壮哥,你怎么把嫂子得罪了?快,哄哄嫂子。
大壮压低着声音说,花,回吧。
我也拱拱手,嫂子,我求求你,给我个面子。
没想到我的面子真起了作用,她抽泣着,掩着脸冲出门去。
我想起他们结婚时,大板车接回的新娘子。我那会儿还和一帮孩子起哄。可是新娘子的美却让人注目。她很苗条,像山上的小白桦树;很白,似剝去皮儿的柳枝儿;特别是那双眼晴,似要流出一汪水来。我为大壮哥叫好。大壮哥是我的邻居,身材槐梧,粗胳膊大腿,标准的北方小伙。
大壮哥娶这个媳妇儿,可把我妈馋坏了,一再对我说,你啊,要能娶这样的媳妇儿,咱家的祖坟就冒青气了。
我说是没说,但心里也很羡慕大壮媳妇儿,平时也愿多看她两眼,心里也想过,我要是娶这样的媳妇儿吗。
大壮哥婚后,我妈也常夸,那小媳妇儿,嘴一份,手一份,大壮家祖上真有德啊!
两个人也真好。太阳出来,两个一起下地;夜幕降临,两个一起回来。总是肩拼着肩。
我常常侧着耳朵听,那院银玲般的笑声,动人心呢。
大队长回来了。我跟他讲了大壮两口子来的事。大队长就笑了,说起大壮的事。
那会儿,大队长和大壮般大般的大小,一起从学校门走出来,一起参加生产。一个冬季,他们去修大坝。修坝是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大河边上,人就住在棚子里,一个棚子挤十几个人,大都是结过婚的人。离家一两个月。晚间也没啥热闹。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扯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就问,扯什么事啊?大队长就和我讲起来。
好扯这些事的就是你们队的牛二。我眼前立刻出现了牛二有点邪性的笑.还有点发黄却卷卷着的小胡子。队里都说他有点臊。
晚上,刚躺下,是牛二最得意的时候。一些年轻人都围着牛二,听他讲臊喀。牛二先是拿对着,卖关子。过一会便滔滔不绝地讲上了。
一天晚上,牛二讲,你们小年轻的,没结过婚,不知道那滋味儿。年轻人有的就问,啥滋味儿?牛二说,那个美啊!美死了!
大队长说,那会儿,我和大壮都十八九岁了,说不明白吧,还懂点儿,说明白吧,还不明白。但特爱听。一天晚上,大壮和我说,他病了,吓得哭了。跟我说,我听了也很害怕,就让他请假回家了。
那是夏锄的季节,又一个雷雨天。
我刚刚合上我爱读的书,心里想着小白鸽和203首长的爱情。
窗外,闪电闪得吓人,雷推着磨,雨点打在玻璃上唰唰地响。
门开了,大壮哥和嫂子走进来。
嫂子好象明显瘦了,脸色也不好。
可是,今天我分明听到她喊出两个字,″离婚!"
那是从她心底里挤出来的!像火山,只有经过长久的挤压才喷出来的。然后,便听见一声哭一一"哇,哇,哇灬"是火山岩浆喷发出的流动声。
"我说!"她像威虎山样板戏小常宝恐诉血泪状一样,从牙缝中蹦出。″我现在还是个姑娘?"
十八岁的我有点糊涂了,怎么结婚二三年了,她还是姑娘?"我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她忽然把手指向大壮哥,喊道,你说,我是不是姑娘?"那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射出来的。她的眼珠儿瞪得溜圆的,整个脸扭曲,变成不相衬的畸形。有点可怕。
我们村里般大般的,在我前后结婚的,都抱上了孩子。操你妈,大壮,你壮什么呢?
后来,他们来得多了,一次比一次闹得厉害。我说话也不好使了,我回家跟妈说,那小媳妇儿又作又闹的。妈不说话。好好的人能变成这样?真让人想不明白,我说。
最终,她以姑娘的身子离得婚。更让我蒙在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