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一次特别行动的失败,勾起一片阴云,笼罩于涉事人头上,谁是奸细?
为了追寻初恋情哥王雨竹,蓝冬心参加了特别行动组,迫不得已,成为乔大锤的女人,自此开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家庭新的故事。生活的水流,裹挟着曾经的情感滔滔而下。一别经年,草木依然,而人,安在哉?难怪她手扶奎星楼累累的弹痕,双目迷蒙,嘴里喃喃着咀嚼出那句《郑风》,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但这,均非故事主线。
笔者撇开宏大叙事,将波澜壮阔的往昔岁月,落脚于几个点,着笔于小事件,倾力于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以知识女性蓝冬心和大老粗丈夫乔大锤的生活冲突、情感碰撞为经纬,以男女主人公三个孩子的名字和婚姻生活的三道罅隙为串联,从军人之家的琐碎事务中,提炼出叙述的情调与精华,用纤毫毕现的细节描写,直抵坚实的故事内核,既有小情趣、小情态、小情怀,又有大原则、大道义、大坚守,彰显出老一辈革命者的质朴与坦荡,弹唱出老一代开国军人的情境气象、精神气韵和人物气质。
小说就是小声说,就是小处说。笔者在一部中篇容量里,将不同时期的不同事件,串成链、织成锦,书写了小说人物漫长的几十年,书写了一个家庭、一个社会漫长的几十年,非为存史,非为立传,只是想将人物写实,写厚,写出“这一个”的血肉丰盈、鲜活灵动,从而也写出那个火红年代的嘹亮军歌和新中国发展历程中的流光溢彩。
01
组长突然匍倒,大喝一声,谁?
砰砰砰,老坟地里用枪声作了回答。几十管喷火的枪口,将这个问句打趴于地,动弹不得。见这边没动静,坟地里卒然一黑,枪停了,有人扯开嗓子喊过来,乔大锤子,你把夜鹰交出来,保你十条“大黄鱼”,坐上县保安团团副的宝座,咋样?
组长侧脸一瞄蓝冬心。蓝冬心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冷嗖嗖的夜晚,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镇定。当时她头一摆说,向西北,钻河坡灌木丛,我带路。
组长朝东南一指,命令其他组员,冲出去!
他们都使双枪,跳起来就朝外冲,飞兔一般左拐右跳,边打边窜。老坟地里再一次炸开了锅,黑鸦鸦的人影像一排巨浪掀过去。
进入灌木丛里,夜鹰张口就说,有奸细!
02
蓝冬心是阜阳真光女中的学生。那日放学途中,有辆黄包车沙尘一般掩过来,未容反应,整个人就被收进车里。
她大喊,干什么?
那人并不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一枚竹叶,竖到她面前。
竹叶尚为新鲜,柔软,翠绿,有淡淡的清香。她急忙扯过来,翻到背面去,拿眼细细一搜,右下角果然藏着两粒蚂蚁小字,雨竹。她心头一颤,眼圈即刻就潮了,并点了下头,说,我跟你们走。
一年前的三月三日,那个夜幕即将降临的晚上,王雨竹在小隅首的一株黄连树下,万分不舍地看着她说,冬心,我得走了。
她埋首粗壮的树干,嘴里喃喃着,我要,跟你走。
王雨竹贴近她,胳膊触碰着她的胳膊,说,组织上不批。
她抬起脸,松开食指上的辫梢,雨竹,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不说话,不往来,只远远伴着你,不行吗哥?
王雨竹背过身去,将她挡在黄连树与后背之间,想尽量隔开路人探过来的目光,悄声对身后说,乖啊,很快,很快的,就会来接你。说着,摸索过去一只手,先是勾住她的指尖,旋又将她整只小手团住,热热地含于掌心。
她伏在那堵宽厚的背上,喘息着问,谁呢,雨竹,谁来接我呢?倘若彼此不熟,我又如何知道,是哥派来的啊?
一枚竹叶,背面藏着两个字,雨竹。说罢,王雨竹将围巾甩向脑后,从颈下拉起来,只露出两粒大眼睛。她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摘下胸前的校徽,两个指尖捏着,举过去。王雨竹先握住她肉肉的手腕,慢慢蠕上去,又盖住那枚校徽,摘下,攥牢,然后昂首,转身,踏着古老的栗色石条路,快步离开了黄连树,离开了小隅首,离开了阜阳城。她的眼里,有晶泪溢出,流星一样滑过双腮。这一幕,被偶尔驶过的车灯照亮,也被过往的邻居和同学窥见,只不过,叹着气,谁都没有说,成为她失踪后,父母和女中搜集到的信息。
03
夜鹰和组长一左一右,将蓝冬心捺倒于地,寻声先是盯紧东方,后又瞪向南方,两只男人的大手,像两扇石磨压在她的肩头,压得她从未有过的憋闷。
硝烟味终于散去,血腥味终于散去,能感到夜风的寒意了,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了,空气中的泥土味渐渐浓了起来。力图镇住恐惧之魔的石磨刚一移开,她的上牙即开始叩响下牙,身子不由自主也开始了瑟瑟。夜鹰杵她一眼,半蹲起身子。组长侧过来,张开虎口,卡住她的太阳穴,食指和拇指都加了力,慢慢揉。男人的大手,一如黄连树冬日的虬枝,僵硬干枯,是对太阳穴的摧残,有一种剥了皮的疼痛袭来。她抿了嘴,攥起拳,夹住了双股任他捏,任他掐。
组长松开,知道遇上了犟茬,手都被泪水濡湿了,绷直脖子,一声都不吭。
夜鹰谁都不看,兀自说,有奸细。
组长的目光却在南方,焊住了一般,他们跳出包围圈了吗?
夜鹰说,联络站肯定出事了。
组长说,奶奶的,枪声咋就不响了呢?
而后便是喘粗气,一长一短,将夜空喘成一块烧焦的炭。蓝冬心忍受不了两个男人的粗气,仿佛狗舌头舔到脸颊上,黏黏的,直反胃。想起此行任务,便说,那就去后路,找我老舅。语毕反倒一惊,自己的战栗,不知何时已然退去。
夜鹰腰疾未愈,是驻阜国军五十八旅辑拿的要犯。蔡小慰决定,以乔大锤为首,组成特别行动组,护送夜鹰到后路联络站,请出老中医路草百,以购药之名,雇船从西淝河转赵王河,再潜入临涣,变身为南阁茶楼的账房先生。
刚通报毕,蓝冬心就急了,起身要走。组长低声喝住她,坐下,好好待在地窖里!
她没走,也没坐下,硬邦邦回一句,我找王雨竹。
组长说,你是路草百的外甥女,对后路那一带很熟,特别行动组里最需要。
她梗起脖子,不,我找雨竹。
夜鹰说话了,本来嘛,王雨竹也要去临涣的,因故又奉命去了大别山。
她想移开地窖上的盖板,顶了顶,漏下几缕细灰,却纹丝未动,只得垂下手,咕哝出一句,我也去大别山。
组长拍拍腰间的铁锤,从临涣回来,我保证送你上山。
就这样,她参加了特别行动组。
此时,听她要找路草百,夜鹰眉心一蹙,不行,情况不明,不能去。
县保安团搜了一夜,又搜了一天,随着夜幕的再度降临,西淝河沿岸终于平静下来。河坡上这个塌陷的土坑,还有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救了他们。
爬出土坑,组长说我去弄点吃的。
坑外满目黢黑,她于近前拣了一方空地,甩臂,松腿,伸个长长的懒腰,摘去辫子上的碎叶残梗,双目湿湿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心说雨竹哥,你怎么又进山了啊。
组长拎回几枚鲜红芋,也带来一个坏消息,路草百跑了,后路联络站果然遭到破坏。
她当即变了声,老舅他,危险吗?
夜鹰沉下脸,半晌方道,奸细愈发难判了,他一跑,疑点立减啊。
这话极为刺耳,蓝冬心一掉身子,当即垮了脸,真想甩手回城算了。但想想自己已经参加组织,与雨竹哥一样,是理想者,奋斗者,遂又换了颜色,转过身来。
组长一笑,变了话题,水路不行了,咱们雇辆马车,改走旱路吧。
夜鹰依然沉了脸,直勾勾看向远方说,不。都以为夜鹰善变,这一次,我偏就不变,仍按原计划,走水路。
04
蓝冬心做梦都不曾料到,夜鹰的这个决定,会改变自己一生。
当雇船借夜色行至踩钯沟时,前方不远处的几艘船,似巍峨大坝,黑魆魆封锁了整个河道。
组长低吼一声,靠边,钻香蒲棵。
船夫似未听到,只管奋力划桨。
组长拽出铁锤,嘶哑了喝道,快掉头。
船夫回首,下巴抖抖的哑声一笑,手里停了桨,脚下骤然加力,小船哗啦一歪,组长险些跌倒。船夫如同跳大神的巫师,只管交替跺脚,颠得小船左倾右覆,像风中飘零的落叶。
组长伏身下蹲,猛然扑出,铁锤正中船夫面门。但不幸的是,小船因重心太过偏移,呼一下侧翻,几人悉数落水。
她口鼻呛水,手脚乱抓乱刨,愈想上冒愈是下沉,不一会儿,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是次日。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歪在墙拐,半边身子冰凉,半边身子酸麻,难受得不行。她拧拧脖子,还想挺挺腰,上身一耸,没耸动。她知不道自己怎么了,掀开艰涩的眼皮一晲,腾地涨红了脸。组长黑树根似的脑袋栽进她的怀里,呼噜声正闷得雄浑而又悠长。
她挣脱出来,手指颤颤的指向组长,你怎么这样?
组长晃晃头,从浓睡里挣脱出来,眨巴眨巴细长眼说,这样,咋了?
组长告诉她,多亏踩钯沟边有条引水渠。翻船的响声惊动了大船,探照灯砉一下打过来,枪子儿欻欻欻,扫得河面噗噗响。水下乌黑一团,他伸开双臂凭感觉捞人。心想,夜鹰蓝冬心,捞到谁都是命,捞不到也是命。三划两划,顺手撩起一把长发,绾住再提起,洑到引水渠,翻上渠坝,抓了脚脖子,倒扣于背上,一口气跑到这座五神庙。
后来,她想起来就问,你怎么头朝下背我啊?
他几乎每次都得意得哈哈大笑,不头朝下,你肚里的水咋能控出来?水出不来,你咋能又活回来?你活不回来,咋做老子的女人?
那几日,他们天不亮就早早躲进庙后,隐身于那片芦苇塘。水里岸上密密实实的芦苇,满目的枯黄。苇梢却又举起一蓬蓬的芦花,白得晃眼,像天上散落的云朵,甚是凄美。
饿了渴了,组长扒出苇根,粘泥带水的啃咬,咕嚓乱响。她也渴,也饥,终归是城里姑娘,只到唇上起了干皮,方接过组长递来的一截苇根,两个指尖轻轻夹着,用嘴唇抿住,浅浅一咬,满口的汁液,甜淡,沁凉,有清气儿。想着再咬几下,熟料组长劈手夺了去,说这个有泥,俺吃。转眼又挖出十数根,剔除老根瘦根,专拣那白胖水嫩的洗净,再一下下甩干,递过去一截,余下的捧着,专待她吃。
入夜,二人再踅回庙里,捡拾残凉的贡品充饥,然后一个东,一个西,倚住后墙的两个拐角。墙上的凉气丝丝丝,箭簇般朝皮里肉里钻。二人无奈,不得不抽出身子,围着泥塑的五尊神像,快走,慢踮。只到腿脚乏得抬不动了,才又退回去,还是一个东,一个西。没有被子,怕暴露,苇叶也不敢铺,惟有屈膝抱腿,护住肚子护住胃。组长看她像只刺猥,单薄的身子缩紧了还在缩,努力将自己缩成一粒球,遂蹭了墙根挪过去,不声不响靠住她,挤挤,再挤挤。她不抬眼,不动身,不言语,冬眠的动物一般,算是默许了组长。
寒夜不饶人,冷气儿也不饶人,咬牙瞪眼地锲入骨头缝里。她拼了力的缩身子,似乎缩紧了,缩小了,就能缩进厚厚暖暖的鸭蛋壳里。组长看看五尊神像,解开补丁摞补丁的厚袷衣,脱下来,把一团温热擩给她。她拧一下,用肩头的这个动作,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接受。组长不放弃,拿袷衣在她肘部触了一下,她肩头又一拧,还是不接受。组长领教过她的犟,逮住她的手腕,一扯,捋直了,塞进一只袖管,再一扯,再塞进去一只,顿顿下摆,又要帮她扣襻扣。她一把打开,头都不抬,一个一个,自上而下,严严实实全扣了。
不知何时,她身上的烧也赶着趟儿找上来,在血管里哔哔剥剥燃起了火。她开始哆嗦,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同频共振,颤抖不已。呻吟声像初冬的游丝,也开始抖抖索索飘起来。
组长知道发烧的人最怕冷,单单挤在一起哪行?若能喝碗热姜茶,再拿厚棉被蒙了头,捂出劈头劈脸的汗就好了。姜茶就不想了,厚被也不想了,组长定一眼神像,将身上仅有的粗布衬衣脱了下来。她就是犟,身子烧得火炭一般都不接。组长细长眼瞪成牛蛋眼,猛然捉过她的手腕,重重押进自己怀里,先一拽,再一压,一个袖筒一个袖筒强行摁进去。然后褂襟子一甩,叫她自己扣襻扣。
松开手,组长连打几个寒噤,光了膀子的上身冻起一层鸡皮疙瘩,筛糠似的抖起来。他赶紧侧了身,急急忙忙挤过去。但这一次,他却挤空了。蓝冬心任褂襟子敞着,不打闹台,也没有过门儿,直接入戏,低了头就朝他怀里攮。看她梗起脖子,眼里堆满了火烧云,头顶直直的攮过来,组长心里一痛,知道遇上个真正的犟茬,像是要撞头的烈女,像是要扑火的飞饿,有一种舍命的架势。组长热热地拥住,先坐下来,摆开腿,再慢慢慢慢倚牢墙根,搂在怀里,大臂和小臂,掌心和指尖,无不透着小心,生怕一闪手她会滑落,生怕她像稀世名瓷,不小心给碰裂了,摔碎了。
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她时常想起五神庙,总疑心当时的组长是居心叵测,是乘人之危,是趁火打劫。但理性告诉她,如此寒夜,非若此,复奈何?难怪多年以后,他都大言不惭地说,身上盘个人,你以为舒服啊,不是你硬朝老子怀里攮的吗?
防线是第三日夜间打破的。组长的细长眼与往日大不一样,庙里再暗,她依然能够感知到,那双眼已经燃烧起捕食者的熊熊烈焰。喘息也不一样,秋寒再浓,浓不过粗重的喘息,浓不过空气里黏稠的雄性荷尔蒙。手指头更不一样,僵直着不甘心,痉挛着不安分,充满了野性的欲望和狂躁,一刻都没有消停过。耗着耗着,半睡半醒的她蹶然一惊,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终于不再挣扎,用力握住了她的关键部位。
蓝冬心太清楚这个细节了,她与雨竹哥的实质性进展,就是由此开始的。但雨竹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从来不曾这样,乍然之间就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惟有将组长想象成王雨竹,将他那双擅使铁锤的粗骨节大手,想象成雨竹哥的修长与绵软,以及那指肚的轻拢慢捻,以及那掌底的小弦切切。毕竟想象与现实反差太大,她颈后的犟筋暴突,像一头母豹开始剧烈反抗,躬身,翻滚,龇开门牙乱撕乱咬。此时此地,力量是第一位的,她有一克的反抗,便有一吨的陷落,反抗愈烈,陷落愈深,最后只好放弃,把组长再度想象成雨竹,想象成哥,任由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风声过后,走出五神庙,踏上寻找夜鹰踪迹的路途,她已是斜对襟粗布褂,抿裆粗布裤,脑后盘着髻,臂弯里挽一个粗布包袱,影子般踩着组长的步眼儿,一副乡下媳妇的扮相了。
自此,她丢掉组长的称谓,叫了一辈子的乔大。他曾私下里调笑,奶奶的,男人没有锤子还是个男人吗?俺堂堂正正乔大锤,到你嘴里就成了乔大,男人的锤子,硬是被你个娘们儿一口咬掉啦。
高兴的时候蓝冬心会歪起脑袋,捂了嘴嗤嗤地笑,嗯,我就咬掉你的锤子,怎么啦?不高兴的时候会垂下眼帘,嘴都不张的,只从唇缝里顺出两个字,流氓。
未及一年,刚够十九岁的她,即产下了儿子乔临风。
05
乔大锤进门,军装没脱,拦腰一携,扛起蓝冬心就朝里屋走。她又踢又打,都无法挣脱。正待行事,院外传来了喊叫声,乔大锤子,你狗日的重色轻友,回来就朝屋里钻。
他趿着鞋一蹦一跳迎出来,团长,换件衣裳,换件衣裳哈。
蔡小慰点着他直摇头,进团部大院这身军装,现在还是,乔大锤子,你日弄谁,是不是把换上的驴皮当内衣了?
他低头一瞧,自己也笑了。明知蔡小慰窥破了机关,嘴上却还硬着,团长,俺进屋哄哄小孩子。
蔡小慰眼翻得比地雷都大,嘴角子吊起来,一脸的坏笑,哄小孩子,哄哪个小孩子?正说着,蓝冬心整理好自己,从里屋恰好走出来。蔡小慰就直着手指头戳过去,是不是哄的这个小孩子?前两个“子”字是轻声,后一个却敦敦实实咬在舌尖上,从齿缝里悠着音地往外拖,拖得蓝冬心粉面桃花,低了头去上烟倒茶。
乔大锤就喜欢她这一条,都生过孩子的老娘们了,还像刚出澡堂的小闺女子,满脸肉嘟嘟的嫩模样。他心里扑扑通通,至少要有成百上千只青蛙乱蹿,由不得笑道,都哄都哄,大的小的一齐哄。
蓝冬心一墩搪瓷缸子,佯作生气,怼一句,去!语毕,甩起大辫子就走,身后传来几声油篓粗的笑。
当日晚饭后,乔大锤嘬嘬牙花子,在屋里踱着方步,向她发布号令,去,把纸拿来。
她拿来了纸。
把笔拿来。
她又拿来了笔。
乔大锤敲敲桌面,我讲你记。
她没吭声,坐下来,拧开钢笔帽,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亮闪闪听候他的命令。
乔大锤说,大号,乔有酒;小名,牢根。
她记过了,还是不吭声,眼里的潮水却已退去,裸出岩石和砂砾,棱棱扎扎硌住他。
乔大锤没注意到蓝冬心眼神的变化,他说,记得吗,在四庙集那棵大皂角树下,咱们遇上乡丁的盘查。乡丁问,哪庄的,啥名?我答,后路庄的,俺叫路有馍。那时候饿得慌,除了做梦娶媳妇,就是做梦有馍吃,蒸馍,花卷,饼子,咸馍,锅巴,窝窝头,菜团子,只要是馍俺都梦。如今解放了,俺乔大锤天天有馍,顿顿有馍,俺女人又给俺生下个胖儿子。这叫啥?这叫社会主义。老子就想,等熊羔子长大,一准进入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个啥,俺也没见过。连想好几夜,俺就想明白了,有馍,有肉,有酒喝,就是共产主义。好,俺乔大锤儿子的大号,就叫乔有酒。小名叫个牢根,是要熊羔子像北关鼓楼里的大石础,牢固,稳当,皮实好养。语毕左手扠腰,右手将褂襟子往后一捋,俺女人,乔教导员起名的水平咋样?
她后仰了脸说,不咋样。
啥?
不咋样。
笑话,连蔡小慰都夸,搁咱团,乔大锤子起名是小秃抹帽子,头一明(名)。你说,还有比这好的名字吗?
有。
嗯?
她起身,指指盆架说,去把毛巾拿来。
拿毛巾干啥?
你把耳朵洗净。
洗耳朵弄啥?
能听清我的话。
乔大锤将毛巾朝脸盆里一掼,随口骂道,奶奶的。
她挼了脸,不轻不重回一句,你奶奶的。
别说,不会骂人的女人开口骂人,还真是好听。乔大锤龇开大牙,一步一步踱过去,说,好,骂得好!毛主席教导我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以后搁家里,我压迫,你反抗,你反抗,我压迫,直至不反抗。
她忍住笑,放平脸说,乔大你听着,儿子学名叫乔临风,乳名叫念竹。
啥,临风?临风就得喝风,喝风就得屙沫,不管。
她说,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小名也不管,念珠念珠,老和尚的玩意儿嘛。
非也,是竹子的竹。
老子的儿子,叫那个竹子干啥?不管,就叫牢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所谓念竹,念念不忘而已。
乔大锤虎了脸,你念谁?竹筐,竹椅,竹篱笆,还是那个姓王的竹?
你?她一时语塞,气得甩胯便走。
乔大锤追上去一嗓子,死心吧,牢根娘。
她死心不死心,反正不做牢根的娘。当然,她也未再坚持她的念竹,而是将大名中间的字省下,颠倒了叫成风乔,将这个乳名叫得摇曳生姿,别具一格。自此以后,她再未给孩子起过乳名,均是照此处理,从学名中派生出乳名,这乔那乔地叫着,叫得干部战士们一愣一愣的,好听中透着高级和洋气。
06
一年多来,乔大锤擒黄维,渡长江,下南京,战上海,由排长火线提拔为连长和副营长。这时候,蔡小慰率某团回驻阜阳城,他以各种理由要回乔大锤,并官升一级,任命为三营教导员。
她止不住的笑,就你,磨棍长的字不认得一根,能当教导员?
乔大锤想想,一抬头,老子三岁死了娘,九岁做学徒,十二岁抡大锤,苦大仇深,咋就不能当?
你就用这些教导全营指战员?
乔大锤想想,又一抬头,老子告诉他们,乡丁抓人乱派款,保长占地霸女人,骑在咱鼻梁上屙屎尿尿。
嗯,这是仇恨教育。
乔大锤挺起腰,跟毛主席闹革命,俺手里有馍,碗里有肉,被窝里还剋回来一个城里的黄花大闺女。
蓝冬心一摆脸,不准讲我。
他改口,好好,不提俺女人。俺就讲,是共产党让咱穷苦人分了犁子分了地,人有房,茓有粮,夜夜搂着孩他娘。
蓝冬心夸他,不错,这是感恩教育。
他想想,说,没有了。
蓝冬心启发道,还有战前动员,战后总结,还有纪律教育,政治教育,还有建设新中国,解放全人类呢。
他急得直搓脖子,边弹出指甲缝的泥垢边说,复杂,太复杂。
没想到,乔大锤上任不到三日,就把新兵武贵给绑了。
那日武贵履新,作为炊事班新任菜买,专门借了新军衣新军帽武装上半身,下身无着,只好保留入伍前的原样,仍是大补丁连着小补丁的抿裆粗布裤,迈起半尺高的步子,啪哧啪哧,不一会儿,便将鹿家祠堂菜市场巡视了一遍。菜都新鲜,菜民也都恭敬,唯有一人特别,总是低了头,搓捻一方蓝布。武贵很好奇,径直走过去,抓起一把苋菜问道,咋卖的?
那人抬起眼,开口之前倒先红了腮,说随便给吧。
新鲜,哪有这样卖菜的?不用问都清楚,这人入行不久,是“生菜”,离“老菜帮子”差得远呢。
武贵掂掂手里的苋菜,一把有半斤重吧?
嗯。
又指指那人面前的苋菜,两大筐,得有一百八九十把吧?
嗯。
武贵掏出一张大票,我都要了。
菜民们旱烟不叭哒了,水烟不呼噜了,羡慕得眼珠子都成了紫茄子,齐刷刷紫在大票子上。
那人再次低了头,半晌才说,军爷,俺没有找零的钱。
我是人民子弟兵,不是军爷。嘴上这样说,武贵心里倒受用,当兵前他穷得叮当响,见人矮半头。如今菜市上一走,全是仰脸看自己的人,无形之中就高大起来。
武贵想起连长挎枪的模样,就虚了指头,扣住右胯,像按在牛皮枪套上,左手晃晃钱,说,拿着,不找了。
那人用蓝布包了,掖进怀里,挑起菜筐,低了头说,军……,俺给你送过去。
武贵指指入口处,不用,俺有独轮车。
那人似没听见,挑了菜只管向外走。
走着走着,武贵住了脚,拿袖头子搌了左眼辗右眼。脸面前那人,削肩,薄背,小腰悠来悠去,晃着滚圆的大屁股。哪有男人这样挑担,这样走路,哪有男人长这样的?再想想,穿着也不对,太讲究了点儿,破褂子缀满补丁,都洗褪色了,在泥水横流的菜市街上,居然不粘一点泥,不带一星灰。素素净净的脸上,除嘴角有粒小黑痣外,像井水里冰过的水萝卜,白得冒油光,嫩得一碰就滴水。说话的时候两粒眼仁也不一样,像刚出洞的小老鼠,想看人,又怕被对方的目光烫着,想藏起来,又羞于躲躲闪闪,那怯色,反倒衬得眉毛细,睫毛长,满是女人的忸怩之态。
武贵快走几步,独轮车一横,说,哎,你等等。
那人放下担子,竖搂了扁担,瞅着脚尖。
你是男的女的?
那人不吭声,头更低,露出颈后一段白。
武贵拧起脖子,两眼像探雷器,上上下下来回探。
那人被探得耳垂成了酱红的玛瑙坠儿,脸颊抵住扁担,嘤嘤地像在呓语,俺是女人。
武贵张大眼,退后一步说,菜市上清一色的爷们儿,咋冒出个女人?
卖菜女不语,只是无意识晃动她的玛瑙坠儿。
武贵又挪回去小半步,共产党讲男女平等,可是卖菜不管,卖菜得赶早,天漆黑就下地,就去沟边清洗,天不明就得挑到菜市街,这哪是女人的活?
女人头埋得更深,颈后那段白,犹如晨光里的天际线,浅浅洇出一抹朝霞红来。
武贵赶忙避开眼,但终归晚了半拍,还是被那朝霞映红了脸。慌促间弯下腰去,把筐里的菜码到独轮车上,一把一把,格外仔细,边码边说,太多了,女人家,哪担得动?
卖菜女抬起脸来,月牙般的眼睛,不大,肉肉的,湾了两汪闪亮的水银,滴溜溜转着,欲落未落,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那些天,连里可叫武贵害苦啦,刚吃了一天的苋菜面条、苋菜馍,次日就是蒸苋菜、炒苋菜,第三日早餐,总算摆出几大盆汤来,近前一闻,又是呛鼻子的苋菜味儿。隔几日,肠胃里这才抹去那些苋菜记忆,又迎来新一轮的苋菜大餐,吃得大伙儿捶胸捋肚子,想起来都要吐苋菜水。这事儿引起了连长的重视,派人一打听,心里清楚了,专门报告给乔大锤。
原来,卖菜女是国民党保安团长姜黑牙的九姨太。阜阳解放后,姜黑牙被镇压,她回到西关外,与五十多岁的瞎娘一道,守着九分菜地过日子。
这日武贵哼着小曲,双臂架起独轮车,掉着胯吱吱扭扭又去买菜。他绕过鹿家祠堂,直奔西关外,一头扎进菜地旁的茅草庵子里。女人的笑声咯咯咯升上树梢,不一会儿,喘息声惊飞了树上的灰喜鹊,庵子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撞击声,引得远处的大黄狗也狂吠起来。乔大锤一锤砸开柴门,命连长将武贵赤条条捺在草席上,给绑了。
07
乔大锤自然想不到,处理武贵成了他和蓝冬心婚姻生活的第一道罅隙。
那日晚上一进院,乔大锤就觉得不对劲儿,门敞着,屋里却黑咕隆咚,似被倒了一缸墨汁。他蹚进去,拿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饭桌上没有豆杂面条,没有酱豆,没有辣子,啥都没有,空的,连个馍渣都没有。蓝冬心趴于桌前,单手支住下巴,面对光亮,面对踱过来的乔大锤,眼皮低垂,似舞台上关闭的大幕,总是不打开。
他轻轻罩上灯罩,慢慢抽回手,小声问一句,没做饭?
大幕挑开,闪他一眼。
他凑过去,手心贴到她额上,可是病了?
搁往常,蓝冬心不高兴时,会一把打开他的关心。可是这一次,却是木着,任凭他手心敷于额头,木桩似的,一动不动。
煤油灯的灯头仅比黄豆略大,被玻璃罩子一罩,产生了聚光效应,喇叭花一般,照得蓝冬心脸上粉嘟嘟的,腮边的绒毛如绸上的真丝,纤细得透明,柔弱得无风也在颤。他看呆了,很想摸摸那张粉脸,手指动了又动,终归是没敢,连吞几口唾沫,坐下来说,谁惹你生气啦?
蓝冬心鼻腔里轻轻一哼,算是给他一个回应。
他登时来了精神,粗骨节大手捂住腰窝,硬生生问,谁,惹俺女人,找死啊!
她眼一翻,你。
我?
蓝冬心眼皮一垂,没吭声。这是她的招牌式动作,但凡需要肯定句时,她总是习惯于放下眼帘,那便是肯定,那便是绝对,那便是毫无疑问和无庸置疑。
他拉拉凳子,凑到她跟前,俺女人,是不是我到团部开会,又抠脚指头了?
她眼帘低垂,没动。
他伸手揽过她的溜肩说,是不是我嘴贱,把五神庙里的事儿,吹给蔡小慰听了?
她目光黯淡,还是没动。
乔大锤轻咳一声,俺就是个轮大锤的,粗,有啥毛病,你讲,俺立马改。要是犯了改,你可以不表扬。要是改了犯,你回家院门一关,想骂,想掐,罚俺洗衣裳、扫地、倒尿壶,都管。
她说,我问你,明日上午真要批斗武贵?
乔大锤慢慢松开胳膊,说,是。
她听出来了,乔大锤的回答,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硬。便说,乔大,我一点干扰你工作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不该这样做。
乔大锤脸一板,这样咋啦?
她说,俩人男欢女爱,很正常的事儿,怎么能如此处理呢?
乔大锤瞪起眼,一个革命战士,被美色迷惑,与九姨太搞腐化,破坏军风军纪,给三营抹了黑。这样的败类,斗是轻的。搁过去,老子一枪崩了他。
自五神庙以来,乔大锤凡事无不哄着让着她,按蔡小慰的话来说,将个洋学生,生生宠成了母大虫。今日他居然瞪鼻子瞪眼,瞪得蓝冬心极不适应,说不上来的气恼。先前是故意摆脸子,如今真就拉下脸来,说,卖菜女就住我家不远,也是穷苦人出身,为救母才舍身做了九姨太。武贵与她是正常的男女关系,怎么就给三营抹了黑?
乔大锤嘭一拳捶到桌上,震得玻璃罩里的灯头飘了几飘。他说,找其他女人管,找九姨太就不管,就是抹黑。
她哼哼一声冷笑,扭身去了里屋。
刚拽出铁锤,岂有不挥出去就收兵的?乔大锤挺直了胸膛,嘭,又是一捶,三营的事儿,老子说了算。你个老娘们家,少多嘴。
她早就红了眼圈,气得坐不住,只好倚到床上。
乔大锤见里屋没了声息,方才醒悟,遂换上一副笑脸,虚步踮到床面前,嘿嘿两声,又嘿嘿两声,说,乔大锤脾气臭,请俺女人惩罚。然后,拉起她的手就朝自己脸上扇,她一拽,没扇成。乔大锤又揽过她的小腿,往自己肚子上捅,她一蜷,又不成。乔大锤哈哈大笑,说,明天我要向全团广播,乔大锤的女人,是不会惩罚俺乔大锤的。
她垂下眼帘,嘴都不张的,只从嘴皮子里跳出两个字,流氓。
乔大锤双脚一并,是,流氓,臭流氓。然后又俯身掬了她的脸说,起来吧,俺女人,你男人肠子快要饿断了。
她没动。
乔大锤手一背,鼓腮瞪眼道,我命令你,起锅,做饭。
她头一摆,哼。
乔大锤粗骨节大手指住她,奶奶的,本教导员的命令,你也敢哼。你再哼一声,试试?
她收紧下巴,想都不想,鼻孔里又是一个粗重的哼。
乔大锤一听,反倒咧开大嘴笑了,好,哼得好!老子批准你,想哼,就哼。不想哼,也要哼。
乔大锤这般逗趣,她尚属满意,潜意识里觉得,对武贵的批斗,料他不会不取消。熄灯之后,她主动软下身子,像只家猫偎进他怀里。
翌日下班途中,不经意间,有个声音钻进蓝冬心的耳膜,哎呀批斗的场面真叫排场,乔大锤子又是拤腰,又是摆手,最后捶着桌子宣布,将那个跟九姨太搞腐化的新兵蛋子,清除出革命队伍。
蓝冬心脑袋一炸,霎时就懵了。她嗵嗵跑回家里,硬着眼,一滴泪都没掉,卷起枕头被子,双臂一孪,横进西屋,又拿肩头死死顶上门。乔大锤又学昨日,嘿嘿两声,再嘿嘿两声,拍门,服软,求饶,都不管。那货终于失控,推门,撞门,踹门,脸挤住门框干嚎,臭娘们儿,真拿自己当只大虫?就算是虫,也是小虫,母虫,你他奶奶的一条小母虫。
正虫得带劲儿,不料门却不声不响闪开了,正对着他的,是蓝冬心鸡蛋白似的,刚从冰水里捞出的一张脸。他愣瞪着细长眼,像被拿下罩子的煤油灯,灯头一低就暗了。他说,我我乔大锤才是虫,一个满地乱爬的放屁虫。
蓝冬心并不搭话,长睫毛忽闪,忽闪,只用目光拿他。仅几下,他便像失了水的秋秧子,萎了身子蔫了头,嗫嚅着,俺错了,俺改。
蓝冬心收回拿人的目光,说,纵然是夫妻,也不可随心所欲。
他捏了嗓子问一句,所欲,是个啥?
蓝冬心一字一顿告诉他,自今日始,我要分屋,记住,仅此而已。语毕,吱呀一声,又合上了门。
08
朝鲜战争爆发后,蔡小慰接到命令,除留下哺乳期文化教员蓝冬心外,整建制开赴朝鲜战场。行前的头日晚上,蓝冬心去小隅首,专门买来乔大锤好吃的下酒菜,又回娘家,要妈擀了好面条,她兜回来下了一锅长寿面。
乔大锤怀里楼着乔临风,眯了细长眼看她布菜。
她坐下来,斟满一杯小药子酒,徐徐端起来,乔大,我敬你。
敬俺?
她抿抿嘴,眼皮一垂,给出一个肯定的表情。
为啥?
你是英雄。
老子由流氓变英雄啦?
凡为国出征者,均为英雄。
好,老子代表英雄,干了。乔大锤接过酒,大嘴一张,全进了肚。
她说,吃菜。
乔大锤说,卤猪蹄,好。伸手抓起一只,连啃几口,满屋子吧叽响。响声过后,便停了下来。
蓝冬心看向他。
他说,不敬了?
蓝冬心一笑,又斟一杯,作为妻子,我敬你一杯。
好,老子代表爷们儿,干了。连盅子带手,他一并拿住,将她那只小肉手,像只鹌鹑似的攥着,低头吱溜一声喝了。喝过了仍不松开,就拿在手里,举到脸面前,定了睛地瞧。
蓝冬心被攥得生疼,抽出手说,吃菜。
他说,卤大肠,好。连叨几口,吧叽得愈发响亮。响声过后,又停了下来。
蓝冬心再次斟上酒,给自己也浅浅倒了点儿,同时端起来,左肘搭到他腿上,递过去的同时,斜了身子跟他碰杯,说,多打胜仗,我等你。
他酒未进肚,已是醉了三分,目光迷离着抚弄她的脸,说,好,打胜仗。
匆匆将儿子安顿好,她夹起枕头,主动回了东屋。乔大锤早就闪于身后,一喘一喘地将她顶向床面前。还故意放平声调问,回来了?
嗯。
服了?
不。
奶奶的,你还要反抗?
你奶奶的。
乔大锤拦腰一挟,拧身将她压到床上,边动手边嚷嚷,压迫,反抗,再反抗,再压迫,直至不反抗。
送行的场面很大,一万多人,有呼啦啦的红旗,有各种三角小彩旗,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巨幅标语牌。工会的腰鼓队,妇会的秧歌队,商会的舞龙狮,农会的高跷旱船,还有学生军乐队的大号、小号、长号、圆号和中音号,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群众自发送来慰问品,堆得小山一样,部队只拣大田集的箩卜、洄溜集的花生、梁郢子的大葱带上了车。
连长挤到跟前说,有人送来一筐枕头馍,要不要?
乔大锤问,谁送的?
连长说,有战士看见,武贵和九姨太抬来的,喊他,他不应,撂下扁担一勾头就跑了。
乔大锤故意不看身畔的蓝冬心,武贵送的,要,咱的兵,咋不要?
连长双腿一并,是。
乔大锤搂住她,头埋进怀里叭叽亲一口儿子,临跨上车时又夯回来一嗓子,等着,老子回来再收拾你。
她早就糊了眼,双唇紧抿,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好好的,好好的。
09
等到乔大锤从朝鲜归来时,蓝冬心给他生的第二个儿子,早已满地跑了。
他把大儿子举起来,亲了左脸亲右脸,亲得孩子嘎嘎笑。再把二儿子强行拽怀里,先板平了脸品评一番,好,细长眼,粗眉毛,像老子。好,蒜头鼻子,也像。大腮帮子大耳朵,好好,都像。嗯?嘴不对,皮肤也不对。不对也没啥,随他娘。然后就是亲,屁股,脸蛋,一样不少地亲。孩子一挣一挣的,越挣他越亲,最后挣不动了,哇~,哭出了声。当然,亲也亲不够的,还是蓝冬心。先是搂怀里亲,再是端起脸亲,还变了花样,让她骑到自己腿根上,鼻尖对鼻尖亲,或横于臂弯里,学大白鹅,交项亲。
蓝冬心被亲得几乎晕厥,眼泪都出来了,她边喘边笑着说,你个流氓,打美国佬还琢磨这么多,花样哈。
乔大锤挺起脖子,当然,老子除了打胜仗,就是想花样。两年十个月,大小二十三仗,正好想出二十三个花样。
她急忙起身,哎呀那么多,我可受不了。
乔大锤一把将她按住,虎起腮帮子说,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不论是美国佬,还是俺女人,都得完全、彻底、干净地受。
是夜,蓝冬心拿小肉手在他胸脯上一笔一画写道,二儿叫乔蔚然,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的蔚然。
蔚然就蔚然,反正老子不懂。小名呢?乔大锤本来想问,小名还叫个啥竹吗?话到嘴边拐了弯,只蹦出三个字,小名呢?
蓝冬心拍拍他心口,意思是,放心吧。嘴里吐出来的却是,没有乳名,就叫个然乔吧。
他一翻身,将蓝冬心压到身下,也学她,拿粗扎扎的大手指,在她胸脯上又写又画。终归是识字不多,就改成了揉搓,边揉搓边说,俺作为一家之主,起名权不能丢。你听,俺得起,不听,也得起。搁朝鲜,美国鬼子的飞机炸路,炸桥,炸断了后勤补给,战士们饿得前心贴后背,裹着入朝时的单衣,零下三四十度跟他们拼。俺就想呀,还是有粮吃,有衣穿,不冷不饿最重要。所以大名就叫乔有粮。小名俺也琢磨透了,叫团结。弟兄两个,团结是大事。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就像中朝,团结紧张打美帝。
翌日,乔大锤将他的铁锤擦净,拿红绸子缠好,收入箱底。蓝冬心不解。他想说,可话到嘴边了,摇摇头,又没说。自此,再没有炫耀过那柄铁锤,满嘴里都是飞机、坦克和大炮。
春分方过,暖意入心,一家人说说笑笑去郊外踏青。田野里绿油油一片,弥漫着麦苗、泥土和阳光的芬芳。风乔乱窜,一忽儿扑向空中,一忽儿捂向草丛,一忽儿临水凝眸,惊呼,俺妈,水里有小蝌蚪吔。然乔跌跌撞撞,一次次甩脱蓝冬心的手,跟在哥哥后面,学着扑,学着捂,学着凝起两只小细眼来看,弄得满身草色泥痕。
一家人数着构树、杜梨树和帝王木,来到垂柳依依的奎星楼。柳叶如眉,满树的青颦飘逸。柳丝似带,拂到脸上,缠在身上,牵出她深藏于心的一缕缕惆怅。实际上,三月三日那日晚上,完全可以不放王雨竹走的呀。一别经年,楼依然,草依然,柳丝的情意依然,雨竹哥的音容依然,而人,安在哉?手扶楼身累累的弹痕,她双目迷蒙,嘴里喃喃着咀嚼出那句《郑风》,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乔大锤问,嘟囔的啥?
蓝冬心目光空邈,幽幽地转了话题,仗是不能打了,不能打了。
他眼珠子一凜,台湾没解放,美国佬还赖在三八线,不打不管,必须打!狠狠打!
语毕,看蓝冬心双目追着两个儿子在走,便柔下声调说,仗,老子负责打。儿子吃胖,长高,学文化。他说得豪情满怀,粗骨节大手在蓝冬心臀部重重一拍,你,俺女人,负责唱歌,负责笑,还要负责学花样。
她被拍疼了,皱皱眉,由于视线被儿子牵着,并未回头,只将上下嘴唇轻轻一点,她听见柳丝里飘出两个字,流氓。
修整甫一结束,新任命就到了。蔡小慰任阜阳军分区司令员,乔大锤也水涨船高,升任军分区独立团团长。蓝冬心还是老样儿,做教员,专司扫盲工作。
10
那日,省军区保卫部来了人,姓王,也叫个什么竹,说为排查奸细而来,夜鹰失踪案是重点。
蓝冬心人在教室里,心却飞到军分区,一堂课没上完,粉笔折了好几根。还总是出错,把教鞭当成粉笔在黑板上写,底下笑出了声,才发现。赶忙丢回讲桌,伸手一抓,又是教鞭。领学“革命,革命”时,领着领着就岔了,一律领成了“雨竹,雨竹”,领得学员们全哑了声,听她在讲台上,两眼脉脉含情,嘴巴一张一合,领学着她的“雨竹”。课堂全乱了,实在没法,只得让扫盲班的战士们抄写“总路线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灯塔”,一低头,她冲出了教室。
在军分区大院门口迎脸碰上蔡小慰,他说蓝老师,你不好好教书,跑这来干啥?
想都没想,她脱口而出,报告司令,我要见王雨竹。
蔡小慰眉毛一抖,啥王雨竹,人家叫王玉柱。
她闷着头,玉柱我也见。
蔡小慰很深地看她一眼,狗日的乔大锤子,陪王玉柱去后路找路草百,咋不言一声?
她也想,是啊,咋不言一声呢?难道仍在怀疑老舅是奸细,有意回避?抑或来人真是王雨竹,怕她旧情复燃,故意实行坚壁清野?
关于奸细的调查她也并非无虑。但每每想到老舅干净的一袭粗布长衫,时而悲悯,时而温暖的目光,她就心安了,觉得这样的人,料也不会做奸细。
自五神庙出来那日始,她即认了命,梦里头虽然不止一次梦见过王雨竹,但是睁了眼,就有了身份定位,扫地,倒尿桶,洗衣,做饭,本本分分做乔大锤的女人,将他伺候得老子长老子短,人前人后眦开大门牙可嗓子吹。可是这些日,她平静的生活镜面破了个窟窿,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睁眼合眼都是王雨竹。一听到脚步声,她就侧目,就回头,就拧身,满脑子俱是雨竹哥从自己眼前远去,淡去,惟余铿锵的足音在心头。
她一咬牙,手里头扯一个抱一个,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本想着多住些日子,乔大锤不接就不回,不说清他本次出行的细节,也不回。可是上午方去,下午即走。刚到小隅首,即听得身后有人叫一声,蓝老师。
她停下来,回首看是一个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九姨太。
那男子说,我叫武贵,上过你的扫盲班。
她笑笑,武贵啊,知道的。
武贵脸一红,低下了头。
她忙看向九姨太,说我们住得不远,是邻居呢。
九姨太脸上也是红红的,扭着身子说,早几年时,我跟邻家大姐一块儿去过你家。
她说,你叫小鸾,知道的。
武贵复归了常态,看一眼九姨太,说,小鸾是俺女人。
她点头,心下暗自祝福着,问道,现在你俩做什么呢?
小鸾并不言语,微笑着俯下身子逗弄风乔和然乔,头发闪着黑亮的油光,脸像熟透了的大黄杏,薄薄的皮子,裹不住内里的蜜汁。
武贵接道,上午卖菜,下午晚上就到东关大戏院出摊,卖枕头馍。
临别时蓦然发现他们筐里有一兜竹子,她眼里放着光说,哎呀,竹子,太好啦。
小鸾又讶又喜,姐,你也喜欢?
喜欢。她说,早就想养点竹子了。
武贵劈出一绺,裹上几层菜叶,用草绳束好,递给了她。
乔大锤回来时,进院就瞅见了那蓬竹子,细长眼即刻裂成两枚大炮弹,弄这干啥?
她正收衣裳,一件一件,从麻绳上取下来,抻平了搭于左臂,听到他进家的动静,也听到他的问话,顿了顿,没吱声。
乔大锤粗骨节大手一挥,奶奶的,薅掉,完全、彻底、干净地,薅掉!
蓝冬心仍不吱声,只将眼睛转过来,看向他,一眨不眨,直到看得他瘪了胸脯,手也从掐着的腰窝秃噜到胯下,脸上的虎气快速流去,流成了一只媚态毕现的胖头猫,直到看得他嘿嘿嘿,给出一个温驯的笑,方才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回了卧室。
躺到床上,蠢蠢欲动的乔大锤面对始终不语的她,只得敛着,老老实实报告本次行程。他说,朱集乡政府层层请示,要把你老舅,作为夜鹰失踪案的奸细予以镇压。
蓝冬心一惊,镇压?
他说,上级极为重视,王玉柱来,主要为这个。
蓝冬心急了,夜鹰当时都说,我老舅的嫌疑立减,他们怎么就认定是奸细?
王玉柱调阅了敌我双方档案资料,实地走访了朱集、后路,又乘船游了西淝河和踩钯沟,他的结论是,路草百是开明乡绅,明里暗里支持我们,嫌疑应予排除。他推断,奸细另有其人。
蓝冬心长舒一口气,谢谢,谢谢王玉柱。
乔大锤迟迟疑疑着,说,原想着开个群众大会,批斗一下就放了。哪知道,斗着斗着失控了,乡长一拍桌子,叫民兵五花大绑,将他押送去了牢房。
蓝冬心气得嘴唇乱抖,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是战斗英雄,你的话,贫下中农信,乡长也不会不给面子,你怎么能坐视不管?
他倏地端正了身子,俺不能管。
为什么?
民愤太大。
他有民愤?蓝冬心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舅会有民愤。
有。乔大锤的声音愈来愈硬,语调里仿佛满是冷凝的铁汁,比石头还要有份量。他说,别家吃糠咽菜,逃荒要饭,他呢?顿顿吃好面。早晨好面锅巴子,晌午好面馍,晚上好面擀的面条子,碗口里还要卧两个白生生的荷包鸡蛋。
她说这有什么,他家生活条件好,有什么问题?
哼,乔大锤一梗脖子,有问题,很大!这是拿好面去戳穷人的心,拿荷包鸡蛋,砸苦命人的眼!
这……她被说得接不上话。
乔大锤说还有,庄子上的男人,十个倒有三个两个穷得打光棍,整夜整夜,熬得撞墙,学羊叫,眨巴着烂眼子,专捡小媳妇的屋后,撅着个驴腚听墙根。你老舅,一人娶下仨女人,仨呀!一个穿洋布。一个包金牙。最小的这个,从早到晚的小白鞋,翘着个脚指头,抖着个大肥腚,西头抖到东头,南头抖到北头,抖得光棍们眼比兔子还红,做梦都想把你老舅爊成肉吃。你说,这个民愤有多大?
她说,那那,你是外甥女婿,也要说说,把人保下来。
乔大锤眼一瞪,保啥保,俺堂堂革命军人,会保地主恶霸?
她一指门口,滚。
乔大锤急忙赔上笑脸,你看,说着说着俺声音又高了。
她还是拿手指向门口,滚。
乔大锤换了一副腔调说,蓝同志,你咋能这么粗鲁?看她不语,转尔又去服软,好了好了俺女人,我改,我改掉我的臭毛病,还不管吗?
她没有丝毫的余地,拿手指向门口,抿紧了嘴指着,连个滚字都省下了。
乔大锤清楚,要不是一大一小俩儿子,她早就去了西屋。尽管不情愿,也只能卷被子,搂枕头,磨蹭到门口了复又停下,嘴角子耷拉着说,这是阶级立场啊。
她垂下眼帘,只让嘴唇碰出几个字,在空气里振荡,你跟立场睡去吧。
11
乔临风十七岁生日那天,蓝冬心早早回了家,整出一大盆红烧猪肉,一大盆小鸡炖细粉,一大盆凉拌蔬菜,一大盆长寿面。她不擅厨艺,从来都是荤的素的一锅烩,然后朝搪瓷盆里一倒,谓之曰,一盆菜。今日特别,连弄四盆,中午放学回来的然乔大为感叹,嗍着手指头说,俺妈哩,四大盆,这是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家的腐朽生活啊。
风乔最后一个到家。他迎眼撞上了四大盆,将左臂的“红卫兵”袖标一甩,指向蓝冬心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么多饭菜,我们能吃了吗?
她笑笑,瞧这孩子,今天不是个特殊日子嘛。
什么特殊日子?
你虚岁十八了,我们庆贺一下,是我和你爸给你的成人礼呀。
风乔本打算坐下的,又一步撤出来,说,现在是全国江山一片红,没想到,你们还念念不忘“封资修”,偷偷摸摸搞“四旧”。
她气了,筷子一拍,我敞开大门吃饭,怎么偷偷摸摸啦?
乔大锤揉揉她后背,蓝同志,红卫兵小将觉悟高,是好事儿。我们,及其我本人,是心潮澎湃,心血来潮啊。
她嘴一撇,乱用。
乔大锤不服,老子澎湃来潮,咋是乱用?
然乔插话,还要加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对吧?
对,还有风发及其昂扬。乔大锤又转向风乔说,今天起,你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革命同志蓝冬心,为了红色接班人的革命身体,放弃了她的传统名吃一盆菜,破除迷信,狠斗私字一闪念,做了四大盆,这是什么精神?
然乔接得快,这是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大无畏革命精神。
风乔嘴一撇,啥呀,这是好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精神好不好。
乔大锤声音顿然一高,乔临风,乔蔚然。
二人拍下筷子,同时挺直了身子,到。
我以司令员名义命令你们,完全、彻底、干净地,吃掉它。
是。
蓝冬心想笑,这是他升任军分区司令员以后习惯于亮出的一块招牌。前不久,省军区司令员蔡小慰将电话打到家里,张嘴就训,司令员不是官,与司号员、饲养员、卫生员一样,都是普通一兵。
他在电话这端双脚一并,是。
蔡小慰说,再听你狗日的显摆,我处分你。
他胸脯挺着,先大声回道,是,又小声滴咕了句,奶奶的。
有天中午,乔大锤下班回家,见院门关着,心想,这娘们浪哪去了,弄到现在还没回来。掏出钥匙,刚打开院门,身后呼啦一下,冒出来一群红卫兵小将。
他返身堵回去,喝道,干啥干啥?
圆头男孩说,干啥?我们要揪斗你的臭老婆!
他眼珠子一竖,小子,老子的老婆你们想揪就揪啦?
瓜子脸女孩说,你老婆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美女蛇,我们一定要揪出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他大手习惯性摸向腰窝,俺女人是美女,不是蛇,容不得你们信口他奶奶的啥黄!
蓝冬心就躲在屋里,透过窗帘的缝隙,她注意到乔大锤这个摸腰的动作,此刻是如此的威猛,高大。
扇风耳男孩说,你臭老婆有历史问题。
俺女人不臭!他掐腰,舞手,她为姑娘时读书,书没读完就参加革命,有啥问题?
龅牙男孩说,她哥做梦入了好几回三青团,她本人是美国真光女中的残渣余孽,她舅是奸细,是地主分子。
他细长眼吊起来老高,就知道这些?
雀斑脸女孩说,这些还不够反动吗?
他说,小子们听好,蓝冬心可不得了,祖上出过皇帝和神仙。
小将们晕了,什么什么,皇帝?咱阜阳城出过皇帝?神仙听说过,都是封建迷信,哪有?巫婆神汉吧?
他撕开大嘴嘿嘿几声冷笑,俺女人祖上出过俩皇帝,一个炎帝,一个黄帝,还有个神仙叫蓝采和。
小将们不干了,嚷作一团,这哪归哪,怎么成了她的祖上?
她是炎黄子孙,又姓蓝,不是她的祖上,是谁的?
想不到扫盲班上普及的知识,被他用到了这儿。
小将们脸气得通红,象牙白女孩举胳膊就呼口号,凡是反动的东西---
一帮孩子齐声响应,你不打,他就不倒。
乔大锤点点他们,管了管了,回家吃面条子去吧。
羊角辫女孩跨前一步,你必须交出臭老婆。
他捂住腰窝,老子要是不交呢?
小将们叽喳开了,闯,强行闯进屋,把人揪出来。
他鼓起腮帮子吼道,堂堂司令员家,谁敢闯?
柳叶眉女孩踮起脚后跟,举臂高呼,舍得一身剐---
齐喊,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昂首挺胸,直撅撅挡住门口,司令员家是军事重地,谁敢踏进半步,军法从事!
薄嘴唇女孩一甩头,革命无罪---
群应,造反有理!
他嗖一声,从皮包里拽出五九式手枪,乌洞洞的枪口,指向正前方树杈上的老鸹窝。除了木板子锯的枪和黄胶泥捏的枪,小将们哪见过真枪,遽然间吓成了白脸,红脸,腊黄的脸,身子虽然仍保持原有站姿,但小腿肚以下却乱了,磕绊着变了形的步子乱退。
他大吼一声,老子以司令员名义命令你们,向后---转,齐步---走!
这一声口令,及时激活了体育课上练就的军事素养,孩子们转身,曲臂,抬腿,迈着整齐的步伐,扛着造反有理的大旗,呈纵列队形,撤走了。
12
晚饭时蓝冬心宣布,然乔,自今日始,你挪西屋睡。
然乔停下筷子,为啥?
她说,你哥大了,应该有独立空间。然后侧了脸问大儿子,同意吗?
风乔说,我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
然乔苦下脸,我不同意。俺爸扯齁太狠,南边小屋的窗棂都被齁得咣咣响。
乔大锤说,是吗?响了吗?俺咋知不道?
然乔撇嘴,你全心全意“拉风箱”,哪知道我和大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说别怕,你爸回东屋睡。
乔大锤伸出去的筷子停住,细长眼斜到鬓角上,石化了一般觑着她。
然乔嗷一声,我等于提前长大,像大哥一样,也拥有独立空间啦?
她眼皮一垂,用她的招牌式表情,给然乔,也算是给乔大锤一个毫不含糊的肯定句。
饭后,她没事人似的出门散步去了。洗碗刷锅,收拾家务,往常都是她的活。但今日不,她偏要做一回甩手掌柜。她清楚,有人会屁颠屁颠地主动揽下来。
走得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蓝冬心迈着两条悠闲的大长腿回了家。她先去看南屋的风乔,再去看西屋的然乔,对父子三人的搬迁工作觉得还算满意之后,又慢条斯理去洗漱。待一切收拾停当,方才旋开主卧的门。
室内的吸顶灯亮着,明晃晃的,犹如大戏即将上演的舞台。床头并排俩枕头,一只绣着李铁梅,一只绣着洪常青,是新任县革委会主任,当年的连长送的。原计划过年时才拿出来,此刻被提前启用,显然从普通用品已经上升为舞台道具。乔大锤盘腿坐于床沿,掀开大门牙,两只贼亮的细长眼,像是舞台上的追光灯,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齐刷刷射向蓝冬心。她抿着嘴,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将乔大锤射过来的光柱僵成了问号,弄得他双手抠紧膝盖,既渴望及早入戏,又不敢轻举妄动。熟料蓝冬心径直荡到他面前,先歪了头燎他一眼,随后身子一软,整个儿跌进他怀里。
这一夜,蓝冬心从未有过的癫狂。她将辫子一甩一甩缠到脖子里,再弯起辫梢拿嘴噙住,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像巫婆,像荡妇,像一匹凶悍的母狼,喉咙里呜呜着变换她的花样。事隔多日,乔大锤仍然念念不忘,奶奶的,花样不多,但管用,实战效果好。
蓝冬心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与其像久别重逢的少妇,毋宁似西出阳关的揖别,突然生出对乔大锤的情和欲来,一种“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情,一种“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欲。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情固然中正,欲也未必“流氓”。说真的,她有些感激五神庙的冷,尤为感激那个敢越雷池半步,欲到“流氓”地步的乔大锤。她的脸上因之呈现出一种极为少有的表情,像春日的小河,淌着舒心的气息,涌着畅意的快感,吐着妖冶的水舌,卷起风骚而又撩人的波浪。
搬回来那夜,乔大锤满意极了。他像一头大熊,交臂抱住蓝冬心说,好!俺女人好!敢打胜仗,能打胜仗,老子以司令员名义,嘉奖你。
她被抱得骨头都酥了,嗓子里仿佛倒了半锅糖稀,黏糊糊地问,郎君,如何嘉奖你的拙荆啊?
乔大锤翻起细长眼想了一下说,好,俺女人拙荆,以后不要请示,尽管使花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使,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使,完全、彻底、干净地,使!
她欠起身子,美死你的死。
乔大锤鼓起腮帮子,老子美不死,只能美笑,美醉,美得睡觉进入共产主义。
调笑一番后,她说,你掏枪的动作,当时真把我给吓着了。
乔大锤说,是吗?
嗯,我怕你伤到那些孩子。
乔大锤说,保险没打开,别说孩子,鸟毛都伤不到。
她说,中间你几次摸腰,我真想把铁锤找出来,递给你。
乔大锤口气冲起来,糊涂!枪口,铁锤,是对付美蒋反动派的,咋能对准人民?见蓝冬心不语,他及时转移话题,夜鹰有消息了。
蓝冬心从他怀里呼隆挣开,他还活着?
半年前还活着,他说,不过现在又死了。
怎么回事儿啊?她急于想知道。
乔大锤告诉她,周志县马槽公社三家村小学里,半年前突然吊死个人。这人不配做“当权派”,也没资格走“白专道路”,他就是个敲钟的,当当当,上课敲几下,下课敲几下。就这人,在欢欢向荣的大好形势下,死了。要给社会抹黑,还是自绝于人民?平白无故,一根麻绳,他死给谁看?当地革委会高度重视,抽调精兵强将,查。这一查可不得了,这个吊死的敲钟人,竟是王玉柱盯住不放,一直在寻找的夜鹰!
她顾不得将欢欢向荣改为欣欣向荣,眼瞪得像是夜明珠,问,夜鹰怎么去了那儿?
乔大锤说,他是学校头一号闷葫芦,翻出档案才知道,他是枣阳人。一查,假的。他搁南阳做过长工。一查,假的。他老婆是溧阳人,夫妻三年,难产死了。一查,还是假的。后来,对他的遗物重新检查,有面小圆镜,抠开镜框,从夹层里发现一张纸片,用药水一涂,显出两个字,夜鹰。王玉柱讲,夜鹰失踪案迷雾重重,更复杂了。牺牲的六名组员,咱俩,组织上已有明确结论,不是奸细。路草百疑点也基本排除。奶奶的,王玉柱搁电话里滋滋拉拉说,奸细难道是夜鹰?
她摇头,逻辑上立不住,夜鹰出卖夜鹰,岂不是天方夜谭?
乔大锤问,夜谭啥意思?
不可能。
乔大锤笑,不可能,老子也说不可能,可人家王玉柱却搁电话里充能,老乔哇,你不懂。
她又一次摇摇头,不懂很正常,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乔大锤说,你又说而已,一而已老子头就大。
她躺下来,黏进他怀里说,你女人在夸你,懂了吧。
乔大锤睁大了眼睛,承认啦,承认是俺女人啦?
她说,噢,你要反悔,不想承认啊?
俺一个穷光蛋,斗个细皮嫩肉的洋学生,咋会反悔!
见乔大锤嘴咧得瓢样,她便引出另一个话题,知道我今日回家为什么紧关院门吗?
乔大锤说,知不道。
有人提前给我报了信。
谁?
武贵。
13
早上去上班,出了小院就有感觉,说不清在哪儿,总觉得有目光如蚊子在后背叮咬。左右看看,没有。回过头去,也没有。但走着走着,那种感觉又来了。蓝冬心就收了脚,待后边几拨人过完了再起步。但,还是有。到了单位,她打开《艳阳天》,有一搭无一搭地翻。当翻到萧长春说,“搞革命的要娶媳妇,也要结婚,可是要分个时候”时,又有了感觉。她心里一动,提前下班,去了娘家。
妈歪在床上,掩了门,沉在黑暗里。蓝冬心说,怎么不敞开门呀?
妈起来,叹了口气,没吱声。
我爸呢?她问。
妈说,搁火车站装麦子,说是支援阿尔巴尼亚。
她有些担心,爸的小肠疝气,行吗?
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你爸也是苦命,年轻时推大磨,卖面粉养活咱娘仨。现在年龄大了,又去爬跳板,扛二百斤的大麻包,拿板带兜住裆里,使强力呀。
溜一眼门口,她压了声的说,妈,这话可不管跟外人说,工人光荣,是领导阶级。
妈也紧张起来,不苦命,光荣。
她又问,哥呢?
妈腾地跳下床,捣起两只菜角子似的小脚,伸了头颈,像只母鸭一跩一跩地跩到门口,左看看右看看,随手揭掉门板上的袼褙,又一跩一跩地跩回来,嘬起嘴角子小声说,躲郑寨你九姑家去了,怕人揪他做梦的事儿。
她安慰妈,没事儿,毕竟只是年少时的几个梦,避了这阵风就好了。
求毛主席保佑,保佑咱家平平安安吧。妈说这个话时,捂住胸口,闭了眼,脸上深深浅浅的褶子里都是虔诚。
她也适时抖出此行目的,妈,我今天上班总感觉有人看我,不放心,才回来的。
妈说,可能你老舅家的路广慈又来了。
她没接腔,看着妈。
刚过罢年,他来过一回。你爸你哥都看到了,扭头装不认识。广慈盯着自己的脚,也没抬脸。路冻得咯嘣响,他穿的还是单鞋,右脚露脚趾头,左脚露脚后跟,脚跟上的裂口子,一道一道糊着黑血,看得妈眼直酸。好几天,广慈都在咱家附近磨圈。你爸看我难过,心软了,临去车站时开了口,说搲瓢豆杂面,包几个秫面馍,拾掇几件旧衣裳搁门口。还把我推到门旮旯里,指着鼻子交待,记住,不能叫街坊邻居瞧见。妈强调,咱是城市贫民,必须跟地主划清界线,这个阶级觉悟还是有的。所以那天眼睁睁看广慈来家门口取东西,妈狠下心肠,招声都没打。
她说,应该是广慈又来了。
妈说,这些年吧,你老舅再难都不给咱家添麻烦,这回肯定又遇上过不去的坎啦。
回头广慈还会到这边来。说着,她从贴身小兜里摸出一叠票子,数数,一共是十七块七毛钱,三十五斤军用粮票,分出两块七塞进妈枕头底下,剩余的钱和票,嘱妈收着,广慈来,想办法交到他手里。
妈脸上一亮,褶子里立刻有了光,十五块钱呀,你爸扛半个月大麻包也才十二块,够你老舅家买二三百斤红芋面哩。说着,笑嘻嘻挺起老腰扭到门口,大腔满嗓地朝街道上吐口老痰,又扭回到她跟前,你上次给的布票、煤票,还有酒票、肉票、碱面子票,硬邦邦清一色军用的,没舍得使,凑一块儿,都给你老舅家,让后路的革命群众也见识一下,军用票证都长啥样。
她说,别太招摇。
妈瞟一眼门口,收起硬腔悄了声的说,啥招摇不招摇的,我就想给你老舅架架势,让他的日子好过点儿。
她嘴一撇,咦唏。
妈说,咦唏啥咦唏?你还别不信,这一套,管使。
正说着,突然闯进一个人,将娘俩吓了一大跳。
来人轻叫了声,蓝老丝(师)。
她举头望去,见是个老人,迟疑着问,你是……
来人说,俺是武贵。
哎呀,怪我眼拙,没认出来。
她哪儿是眼拙,分明是武贵的变化太大啦。
武贵哈着腰说,乡下神(人),福(出)苦力,老相。
他正值壮年,顶多四十一二岁,却过早顶上了满头的苇花。腰弯了,颈子也伸了,笑起来的脸上,眼角嘴角都是细密的撮子,额头和腮帮子上像大寨虎头山上的梯田,布满一垄垄一道道的深沟。他瘪嘴,吸腮,说话漏气,想必是牙齿残缺的缘故,难怪有些吐字不清。
蓝冬心问,有事?
有,有。他点着头说,有人搁黄连富(树)底下商量,正好被俺听见,他们要埋伏在你家附近,你一开门,就风(冲)上去抓你,抽(搜)家。
蓝冬心不解,怎么不搁路上抓,我家有什么可搜的?
武贵解释,你家不也是乔司令家吗?不搁家里抓你,咋敢抽(搜)?说你学的是阿庆嫂,背靠大富(树)好乘凉,家里一准藏着美蒋特务的密电码、联络服(图)和发报机。
妈一听急啦,推着她,快走,进家就关门。
门外立着个老妇人,她前脚刚迈出来,就叫一声,姐。
凭着这一声姐,她就猜出来了,这个形容枯槁的大婶,是小鸾无疑了。正待招呼,武贵推她一把,老丝(师)快走。然后拉住小鸾的手腕,就朝西拽。
被拖着步子的小鸾,又后仰起身子,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地喊道,俺是九姨太,俺有罪,俺罪该万死。
蓝冬心张张嘴,终又闭住,疾步回了家。
乔大锤听了,黑下他的大腮帮子,直摇头,连说,正连级,正连级,武贵要是还搁部队里,至少得是正连级。末了揉揉她的肚子,你把咱家盐票、肥皂票、火柴票都拿出来,配点粮票、布票,添点钱,回头给武贵送去。
她吓得赶忙跪起身,去关床头近前的窗户,埋怨道,你小点声。
乔大锤抻把拽开,武贵是老子的兵,怕啥。
她瞭瞭窗外大路上黑乎乎的紫金树,压着声发出警告,他妻子可是九姨太。
乔大锤说,嬜他之前是九姨太,嬜了他,就不是。
她冷笑,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女人,嬜谁就是谁的人,就随谁的姓,就跟谁一辈。
她撇撇嘴,一派胡言。
乔大锤细长眼翻上了天,咋胡言哩?你嬜给叔,就是婶子,嬜给侄,就是侄媳,嬜给木匠瓦匠劁猪匠,就是木匠婆,瓦匠婆,劁匠婆。
她颈后的犟筋戗起来,既然这样,当初为何非将武贵开回家?
乔大锤窝窝嘴,那,那是过去。搁现在,老子要嘉奖他,能打仗,会打仗,把失去的阵地又重新夺了回来。
她蹙起鼻子,还营教导员呢,就你那水平,当初也只配做铁匠。
乔大锤鼓鼓肚子,俺做铁匠,你就做铁匠婆。
她却凸起野狐一般的两只凶眼,老子不做铁匠婆。
娴静的女人突然张牙舞爪,突然挺起小胸脯,闪起小翘臀,不仅野,而且妖,是那种极具魅惑力的野和妖。乔大锤躬身箍住她,你想做啥?
她一推,没推开,再度梗起她的犟筋,你说做啥?老子要做官太太。
吓得乔大锤赶忙去捂嘴,这么反动的话你也敢讲,难怪要揪你。
司令的女人就是官太太,你想赖账?
乔大锤闪闪细长眼,错开大门牙笑了,好,老子不赖账,批准你搁被窝里做官太太,钻出被窝,还做俺女人。
她抿了嘴,从鼻腔里回他一个响亮的哼字。
乔大锤说,哼啥哼?
她眼光一横,似压哨抢跑的运动员,不待乔大锤话音落下,立即又回过去一个更为响亮的哼字。
乔大锤缴械投降,好好好,官太太,你想哼,就哼,不想哼,也嗤之以鼻哼。
14
趁他高兴,蓝冬心方将路广慈来的事儿说了出来。
乔大锤眼一瞪,咋能这样?
她说,我们都没睬他,阶级界线很清的。
乔大锤说,你老舅的儿子来,你们招声都不打,这是没感情,是分不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亲戚。
她小声嘀咕,还说我反动呢,语录都敢篡改。
乔大锤一摆手,别打岔。
她说,我爸忌讳这门亲戚。
他一个搬运工人,能忌讳到坦桑尼亚赞比亚?
其实我们一家,归根结蒂还不是怕影响你。
乔大锤脸一甩,老子很知足,啥也不怕。
她抬眼看着他,没吱声。
乔大锤说,下次后路再来人,你要亲自接见。
她纠正,是招待。
乔大锤腮帮子一甩,招待隆重还是接见隆重,咹?西哈努克亲王来,金日成将军来,胡志明伯伯和齐奥赛斯库同志来,新闻纪录片里放的啥?接见。对待亲戚,你要克克业业端上四大盆,义正辞严摆家宴,代表老子,亲自接见。
那么多干什么,一盆菜足矣。
乔大锤眼一瞪,四大盆是政治,体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度,懂吗?
好,政治,温度。她放低姿态,不但没纠正他的用词,而且又主动讨起了主意,要是孩子和邻居们问起来,家里来的谁啊,怎么办?
乔大锤下嘴唇子一努,铁匠婆,你有一个班的姑妈,随便蒙哪家都管,这搁军事上叫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她闪闪长睫毛,摆出一副童真相,这样行吗?
乔大锤虎起脸,老子说管,就管。
她点头,管,听你的。
乔大锤敞怀大笑,你教“革命,革命”管,碰上胜战计敌战计,也就而已而已啦。
翌年丹桂飘香时节,蓝冬心生了个女孩。吃满月酒时,乔大锤喝高了,吹嘘说,老子弹无虚发,一炮就开花结果。
战友们就闹,噢,原来蓝老师这座金门岛,乔司令闲置至今才轰上一炮呀。
乔大锤酒醉心不迷,胡咧咧,老子不开炮,前头俩儿子是飞机撂炸弹撂下来的啊?语毕又伸了头朝里屋喊,俺女人拙荆,出来。
有战友就惊叹,乔司令真有文化,连拙荆都使上啦。
大家就起哄,要想手里会,得跟师傅睡。人家整夜搂着蓝老师,想没文化都不管。
蓝冬心从卧室走出来,用微笑跟那帮粗人打罢招呼,柔声道,什么事儿?
乔大锤翻起大眼珠子,你,给俺的老闺女起个大号。
她说,你是一家之主,我起名,似乎不太妥当吧?
乔大锤一擂桌子,叫你起,你就起,反了天啦你!
战友们就说,起吧起吧俺女人拙荆,小心乔司令炮击金门岛。
乔大锤不愿意,哎哎,明明是老子的女人,及其括弧拙荆,你们咋喊上啦?
那些人就笑,及其,括弧,这是啥水平?这是洋学生的水平,这是俺女人的水平。
别打岔。
他们就打哈哈,好好,不打岔。给俺女人拙荆戴上引号,管了吧?
管。
待那帮粗货收起大舌头,她略一思忖,说女孩子家,就叫个乔依蓝吧。
乔大锤问,啥意思?
她说,依偎蓝天的意思啊。
战友们就拉长了腔调嚎,依偎蓝老师的意思啊~依偎孩她娘的意思啊~
是年底,风乔下放柴湖农场当知青。一边是锣鼓喧天,一边是小将们的苦瓜脸,送行的场面冰火两重天。她笑着鼓励风乔,叮咛风乔,笑着笑着一阵风旋来,呛得她眼泪哗哗往下淌,抹也抹不净。回到家,做好午饭蒙头便睡,一盆菜孤零零矗在饭桌上,至晚无人动筷。
隔几日躺到床上,乔大锤细长眼一闪一闪地说,老子办个大事。
她正读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头都没抬,随口接一句,什么大事啊?
乔大锤说,老子“开后门”,把武贵两口子安排了。
她抖抖眉梢,没吭声。
乔大锤说,去拖拉机厂,武贵蒸馍、喂猪,他女人扫地、种菜,每人每月三十四块五毛钱。
她掠起眼问,正式国营工?
乔大锤说,当然。
她搊起身子又问,成工人阶级了?
乔大锤说,当然。
她拨弄着他的胸毛,哎呀,干着农民小兄弟的活,拿着工人老大哥的工资,不愧是上千人的大厂哪。
乔大锤歪起脑袋,我咋听这个话味道怪怪的呢?
什么怪不怪的,怪味豆最好吃。
乔大锤搂住她说,好,熄灯,老子要吃怪味豆。
她挣开,哎乔大,贱内跟你商量个事哈。
乔大锤细长眼涌起一波波的得意,想都没想,随口接道,俺女人贱内,讲。
她轻启红唇,热气棉絮似的哈到耳朵眼里,格外的酥痒。开个后门,让我哥招工吧。
乔大锤晃掉耳朵里的痒痒虫,说,他小小年纪就想穿皮鞋,做梦都要加入三青团。这号人,不管。
难不成叫他做一辈子小市民哈?
小市民咋啦?家里有商品粮吃,街道里有零活干,比农民得劲多了。
她翻身骑上去,要不,你把路广慈安排了吧。
乔大锤瞪圆了眼,像鸿门宴上的樊哙,开玩笑,他一个地主羔子,我会丧失阶级立场安排他?
她又拧又晃,似蜘蛛精爬出了盘丝洞,眼里现出从未有过的妖娆。你不说要分清谁是我们的亲戚嘛。我老舅家怪可怜的,算是臣妾求你了。
乔大锤头一歪,不管,这个后门不能开。
小奴家求你,求你了吭。这个长调的吭,迅即转化成一帖功能强大的催情剂,催得她精光光的腰身整个儿闪起来、晃起来,犹如晨风里的露水珠,在草叶上颤颤悠悠、颠颠荡荡。
乔大锤费力挤了挤细长眼,再奋力一睁,虎虎生威地说,使美人计,是吧?老子要是中了你的美人计,就不配做全国人民学习的解放军。
蓝冬心婚后第三次翻了脸,她叭哒一声从草叶上碎落于地,问道,武贵的后门可以开,他们怎么不可以?
乔大锤说,武贵是阶级兄弟,他们不是。
她脖子上的犟筋再度戗起来,武贵亲,还是我哥亲,广慈亲?
乔大锤说,不是亲不亲的事儿,这是路线问题。
蓝冬心抿了嘴,双眸逼住他。
乔大锤最惧这种目光,心里虚虚的,不知不觉便软了腔调,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这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咱总得听吧?
她一甩头,从柜子里扯出一床被子,跳回到床里侧,抻开折成筒,双腿一蹬坐进去,指着大床中心说,此为鸿沟,中分天下,西为汉,东属楚,你睡汉界,我卧楚河,自今日始,谨尊此约。
似懂非懂之间,乔大锤知道惹毛她了,急忙陪上笑脸,嘿嘿,后路有西淝河,五神庙有踩钯沟,两口子睡的床上哪有鸿沟?
她犟起下巴,有,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床上,心里,鸿沟无所不在,看见看不见,都有。
乔大锤连连示弱,好,有沟,俺女人说有就有。还还,还有啥哩?
她一甩辫子,斜倚在北墙上不搭话。
乔大锤装傻不成,只得拍拍脑门,说噢,想起来了。男人是汉,睡汉界。女人是水,睡楚河。床上分男女,还分楚河汉界,蓝老师这文化好哇,不服都不管。
她一努身子,缩进被筒里,闭了眼不理不睬。
乔大锤不死心,又说,俺女人,万一我发癔症手伸进楚河,做梦腿也伸进去,是不是证明,汉界离不开楚河啊?
她扒开眼帘,双目锥子似的刺过来,你若不安分,就试试!
乔大锤只得认栽,好好好,安分,只要还搁一个大床上睡,管他楚河汉界和鸿沟,老子认。
15
谁也不曾料到,新冠病毒如此迅猛。庚子鼠年的年初,然乔和蓝乔相约来大哥家看母亲,本想着待几日就回的,结果封城,出不去了。
这日一早,外卖送到门岗室一箱鸡蛋。蓝冬心问,谁送的?
风乔答,武革命。
她点头,武贵的儿子。
蓝乔说,这是继承革命遗志,报你恩呢。
你爸的恩。她不领情。
外卖又送来五十只N95口罩。
然乔说,一罩难求,紧俏品啊。
风乔说,铭乔送的。
然乔说,俺妈,你为路家写过检讨。这个,是报谁的恩?
老子。她脱口而出,语毕自己也笑,你爸满嘴的老子,传染我了。
广慈娶妻生子之后,给儿子起名路云泥。在那年月,人们自然理解为天壤之别,理解为天翻地覆慨而慷,如此,方能不失为时代精神。其实哪有这般鲜艳,曾经的琼楼玉宇,终究抵不过而今的零落成泥,令人唏嘘的云泥之别背后,恰恰隐喻了路家的人生际遇。路云泥的乳名叫铭乔,她心下了然,明面上铭记乔,实则是感念蓝呢。
那一年她直接打电话给县革委会主任,说,我是乔司令家属,有俩亲戚,给安排一下。
不几日,她哥去皮鞋厂看仓库,真正过上有皮鞋穿的日子。广慈去六纺卫生室,复归悬壶济世的生活。多年后,后路村的人无不感叹,路草百七个儿子有六个没娶上媳妇,多亏蓝冬心安排路广慈去了卫生室,不然他也得光棍到老,路家祖传的老中医,到了这一代,可就彻底刨了根。
这个后门开大啦。那日回到家里,露了馅的她主动摆出我为鱼肉的姿态,不吭,也不动,任乔大锤嗷嗷,唾沫星子泼了个满脸透。
乔大锤又去拧电话,双脚一并做检讨。
蔡小慰张口就骂,有你狗日的这样惯老婆吗?母大虫又惯成个混世魔王,咋办?
乔大锤说,骂她?
不管。
打她?
不管。
连打带骂?
蔡小慰拍起桌子,从电话那端,震得这边屋里嗡嗡响,你狗日的除了打骂,就不会其他?教育,教育,懂不懂?
放下电话他就开始教育,从张思德讲到焦裕禄,从白球恩讲到第三世界,从太平天国运动讲到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讲得嘴角子翻白沫,最后一拳墩在“鸿沟”上,你咋不给老子倒杯水?
翌日又拧电话,要清退那二人。蔡小慰不同意,说,解放前路草百帮咱买药,买枪,还冒死建了后路联络站。现如今这样,咋想,心里头都不是个味儿。有心帮帮他家吧,又不方便。谁想到,混世魔王当了出头鸟,代咱帮了。这叫啥?这叫歪打正着,叫无心插柳柳成荫。让他们安心做工人阶级吧,下不为例。
当然,她还是主动写了检讨,贴于北墙。头三日乔大锤拉长鲢子脸看。再三日斜起蛤蛎眼看。又三日就松开蛤蟆嘴表扬,好,俺女人写得好!当看到本人跟丈夫学了点兵法,原想大显身手,熟料战场波诡云谲,终成赵括时,捧住她的脸便问,赵括是谁?
这一捧,她便丢盔弃甲,主动摸进乔大锤的被窝,令她的“楚河汉界”土崩瓦解,令她婚姻生活中的最后一次翻脸虎头蛇尾,溃不成军。
乔大锤不战而屈人之兵,细长眼眯得愈发的细长,不错,这个美人计,老子批准你使。语毕,将她熊抱入怀,哈哈大笑。笑过了方才发现,怀里的女人无声无息,安静得似无风无月的夜,似一座停摆了多年的钟。
乔大锤问,咋了?
她不言语,只将脸颊贴于他的腋下。
她的无声无息乔大锤极不适应,勾起脖子忙问,咋,咋,俺女人咋啦?
她依然不言语,似醋坛里的几头大蒜梗住了喉咙,满心满肺的酸。
乔大锤欠起半个身子,俺女人你你,讲话呀。
那一晚,她始终无声无息,最后用眼泪泡湿了乔大锤的腋下。
后来政治部报来晋级人员名单,蓝冬心被他一笔杠掉。主任不解,说她最符合呀。
乔大锤反问,符合老子还杠她?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机关住房条件得以改善。分房时,他相中了这处青砖红瓦的小套房。
蓝冬心不悦,巴掌大个小院,竹子移栽哪儿啊?
他细长眼一翻,不栽!
他们早早搬进了小套房,弄得人家参谋绕着大套房不停地搓手。掌心搓得像肝硬化病人,惶恐多日都不敢入住。他就恼了,找块白铁皮,啪啪钉到小套房的门头上,上书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司令房。然后一把推开参谋的门,揭口铁锅递给老大,拎只笆斗传给老二,依序每人分一件,老八虽小也没闲着,别只蒲扇搁后腰上,将八个孩子全部轰出屋,从大到小一字排开,喊着口令朝大套房搬家当。
蔡小慰专门打电话问他,按正师级配置的房子你狗日的不住,为啥换人家营职的?
当时乔大锤啪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俺女人犯过错误,虽然没处理,但在住房上要有体现。
蔡小慰很高兴,不赖,是俺带的兵。
正有滋有味回忆呢,风乔说俺妈,等疫情结束了,给俺爸和蔡大伯上罢坟,俺仨去后路和五神庙转转,再雇只游艇,游游西淝河和踩钯沟。
然乔蓝乔都说好。
她说,我是路草百的外甥女,对后路那一带很熟,特别行动组里最需要,我也去。
然乔和蓝乔对对眼,感觉这个话既现代又遥远,颇具魔幻色彩。
风乔倏尔想起什么,环住她就朝屋里走,俺妈,我翻出来一样东西,你看看。
什么呢?
一枚阜阳真光女中的校徽,装在台湾宜兰寄来的信封里。信封已经泛黄,邮戳上的日期是,中华民国八十三年三月三日。
她耳朵里一聬,软到风乔怀里。
仨人慌了,俺妈,俺妈,怎么啦?
她手指乱颤,两片嘴唇似风中秋叶,抖抖索索出两个字,奸细。